皇貴妃閉著眼，發(fā)鬢蓬亂，皇帝坐在榻邊，伸出手想要攏攏沾黏在她頰邊的發(fā)絲。平時侍候的人給主子梳頭，總是要把白發(fā)藏進去的，皇帝這才發(fā)現(xiàn)，沒了脂粉修飾，記憶里的小丫頭也老了，皇帝這幾年許是年紀大了，多忘事，但年輕時那些以為早已淡忘的種種卻又想起來 。

　　孝賢皇后第一次來到潛邸時穿的那一件象牙白旗服上的暗紋。她身上的香氣。她低垂長睫，恭敬福身：
　　“請寶親王安。”

　　她多好，她整個人叫背后的陽光鑲了金邊。

　　天上謫仙。

　　少年的寶親王被羞惱的富察家格格拒于門外，都怪他，使了小心眼，誆騙她在他頰上親了一記。格格反身就把門關(guān)上，又羞又氣，眼淚都出來了。寶親王又是賠禮又是懇求：“好格格，我錯了，妳原諒我吧！我保證下次不會……不是，沒有下次了，妳相信我……”

　　門板還是栓得死死的。

　　告饒沒用��？好吧！

　　寶親王深吸一口氣，用盡力氣拉開嗓門就喊：

　　“好格格，好容音，你原諒我吧！我不該騙妳親我！”

　　聲音大得嚇人，富察家格格眼淚還來不及擦，渾身一抖，連忙把門打開，沖出去要把那張可惡的嘴遮�。�

　　“我錯…...嗚……“寶親王把那雙氣急敗壞的手從嘴上拉下，露出一個調(diào)皮促狹的壞笑。

　　格格看周遭的奴仆越聚越多，羞惱不已，卻都化成了眼淚。

　　寶親王連忙放開她的手：“好容音妳別哭啊，我的錯我的錯�！�

　　格格哭得傷心，用手帕遮住了小臉。怎么有這樣的浪蕩王爺呢？

　　格格很多年之后還是記得，那一天尷尬后悔的寶親王最后不顧禮法跟周遭奴才們的竊笑，半跪下來，抬眼無比認真地看著她。

　　“好容音，妳嫁給我，我一生待妳好�！�

　　皇阿瑪早跟他說了，選秀留牌子的富察容音就是他未來福晉，他的妻子。

　　但他想看她應(yīng)允，看她羞紅著臉點頭啊。

　　眼淚還掛在腮邊，富察格格垂下芙蓉面，好半晌才點了頭。

　　她多好。

　　他的福晉近來好冷淡啊，不準他跟她一起睡，說是天氣熱，煩。

　　寶親王很難過，又不想去別房，只好日日遭拒，日日睡書房。

　　寶親王這夜越想越火大，把手里的筆丟了出去。怎么本王有了福晉還得睡書房呢？怒氣沖沖遣退福晉房門內(nèi)外的奴才，大步踏進內(nèi)室，才發(fā)現(xiàn)他的福晉讓奴才攙扶著，一張臉雪白雪白的，捂著心口不停嘔吐，爾晴也是手忙腳亂收拾，沒發(fā)現(xiàn)王爺正愣愣地看著。

　　“妳胡鬧！”

　　寶親王又生氣了，他的福晉怎么這么傻，有孕未滿三月不得聲張，否則會保不住孩子這樣的民間傳言她也相信。難怪她一日比一日消瘦。

　　但他的福晉帶著愧疚的笑容，雙手捧住他的親王丈夫的臉頰撒嬌道：“我會給王爺生個白白胖胖的小世子。”

　　寶親王哪兒還有氣生？心都化了，湊上去，額頭抵住她的。

　　她多好。

　　那一日，皇阿瑪病重，急召入宮，寶親王夫婦倆下了轎，急急往養(yǎng)心殿去。長街上寶親王走得急，福晉跟不上，好不容易搆住了他的手，親王還來不及下意識地握緊。只聽一旁隨行的嬤嬤說：”福晉，體統(tǒng)�！罢Z氣有些冷。

　　福晉立刻放開了手中的溫度。

　　但嬤嬤，我就要跟不上了啊！

　　一步兩步三步，她的花盆底鞋到底走不穩(wěn)妥，福晉心里慌亂。

　　王爺，王爺。

　　寶親王回過頭來，沒有注意到她極力維持的平靜下那些慌亂，她零碎的腳步，他只是微微一笑，腳步未曾慢過。

　　寶親王知道這回要面對的是什么，是他一直不能言說的渴望，罪惡的希冀，他的步伐越來越快。

　　終于福晉落后于親王三步之后，不遠卻也不近。

　　就算后來福晉頂戴東珠青絨金鳳朝冠，身著石青九龍紋金繡吉服，依然無法與他并肩。

　　她依然在他三步之后。

　　是她伸直了手也握不到他的距離。

　　先皇驟崩，歸于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遺命，屬以倫序，入奉宗廟。

　　謹于今時祗告天地，即皇帝位。

　　皇貴妃平時少言沉靜，端莊自持。但聽宮里老人說以前貴妃娘娘未蒙圣恩，是長春宮最得意的大宮女。直言敢諫，聰明果敢，還會變民間的戲法，孝賢皇后最最喜歡她。也只有提到孝賢皇后，皇貴妃淡漠的臉才會柔軟一些。

　　瓔珞，本宮先是大清的皇后，再來才是一個妻子。

　　皇貴妃睜開眼睛，皇帝正輕輕摩娑她的臉頰。

　　”皇上，臣妾夢見孝賢皇后了�！�

　　皇帝微微一笑，他知道，皇后還是偏愛她的小丫頭。她走這么久，從未入過他的夢。

　　皇貴妃抬起手，眼淚就掉下來，捧住皇帝雙頰，像過去無數(shù)歡愛的時光。

　　這個男人萬人之上，天之驕子。仿佛無所不能。但她知道，他跟孝賢皇后一樣，先是大清的皇帝，再來才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

　　和靜才二十歲，她做額娘的連她走了都不知道。高孟來稟時，淚水怎么樣都止不住模糊了視線，她仿佛看見皇帝跌坐在椅上，早已佝僂得像個老人了。

　　“傻丫頭，哭什么？”皇帝拇指抹去她滑落鬢間的淚水。

　　”皇后娘娘……她讓奴才…….好好侍奉皇上……“手脫了力，皇帝連忙握住她的手，很涼。

　　口吻不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貴妃，而是剛?cè)雽m三月，天不怕地不怕的長春宮大宮女魏瓔珞。

　　皇帝吞了口唾沫，他看皇貴妃漸漸閉上了眼睛，他說：“朕知道，朕知道。妳做的很好�！�

　　忍不住握緊她的手。

　　皇貴妃聞言一笑，她努力讓自己清醒。眼前的皇帝，她的丈夫，她是心疼的。

　　他們太像了。執(zhí)拗，偏激。

　　她蠕動唇瓣，說了什么皇帝聽不清�；实奂奔钡販惿隙洹�

　　皇貴妃閉上了眼睛。宮人跪伏哀哭。

　　皇帝神情木然，他握得那樣緊，依然握不住命。

　　他替她拉好被子，站了起來，拒絕高孟的攙扶，走出了延禧宮。

　　后來皇帝在陵寢里，蹲在孝賢皇后梓宮前，語氣閑適像話家常。他說，皇后，丫頭來陪妳了，妳高興嗎？

　　那天晚上，皇帝做了夢，他終于夢見他的皇后，她一身雪緞旗服，笑臉盈盈。立于長春宮那一片茉莉花前。

　　皇上，瓔珞給你準備了戲法逗趣呢！

　　瓔珞從皇后身后探出頭來，還是那個嬌俏的少女模樣。露出一個調(diào)皮的笑容。

　　瓔珞靈巧的十指揮動著，用力往空中灑下了金粉，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像昔日萬壽宴上，那寒酸的戲法，卻是他給瓔珞的第一個稱贊與笑容。

　　皇帝知道她要說的是什么。那天她要走了，他湊耳聽見她說。

　　皇帝流下淚來，淚水從緊閉的眼角滑下。這是夢啊。

　　夢里瓔珞帶著溫柔促狹的笑容，在漫天金粉中跪伏，恭敬朗聲道：

　　皇上萬壽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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