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和我是小學(xué)同學(xué)，住的也近，兩家只隔著一戶。那時候院子都沒有高墻，就半人高的石墻作為兩家的院墻。我家當(dāng)初搬來村子里的時候，春香已經(jīng)來村子好幾年了。記得第一次看到春香是我家搬來的當(dāng)天，我在院子里幫著父母搬行李，忽然聽見院墻那邊有人喊：“喂！喂！”我抬頭一年，是個扎著辮子的女孩，和我差不多大，眼睛大大的，見我注意到她，她咧著嘴笑了。她說：“你是剛搬來的？我知道你爸爸是打針的醫(yī)生�！边呎f她還邊做了個打針的動作�！安宦犜挼木偷么蜥槪　彼呎f邊地笑。一笑眼睛就瞇起來。

　　我進(jìn)了鎮(zhèn)上唯一的小學(xué)，上五年級，進(jìn)教室的時候，老師向大家介紹我，讓我們以后都成為好朋友。我站在教室前，有點害羞地朝著大家微笑，卻看見后排坐著的春香，正咧著嘴朝我笑，還朝我輕輕揮手。我卻赫然看見的馬尾巴辮稍被后排的男生抓在手里，她覺察有點不對勁后，猛的一回頭，馬尾巴稍從男生手中掙脫，她回過頭，那種憤恨的神情還留在眼睛里。不過，她又朝我擠了個笑容�？赡苁且驗槭恰巴嫌推俊�，春香在班上不是很合群，男生經(jīng)常欺負(fù)她，往她頭上放蟲子，或者在她要坐下的時候猛的抽她的凳子，不過，春香雖然會生氣，就是面無表情，但很少哭，并且一會就會忘記了。

　　春香家五口人，她和姐姐是隨著媽媽改嫁過來的，也就是“拖油瓶”。她媽媽是外地人，年輕的時候和自由戀愛的男人一起來本地一家工廠打工，據(jù)說雙方父母都不同意這個婚事，但他們還是很快結(jié)婚了，生下了春香和姐姐。那時候經(jīng)濟(jì)正是大好，工廠效益都不錯�？上Т合惆职趾芸炀兔陨腺�博游戲，后來身體也不好，熬夜打游戲的時候竟然猝死了。春香媽媽自己帶著兩個女兒，一人掙錢三人花，時間長了，日子就過的有點艱難。

　　春香的繼父姓馬，村里人都叫他老馬。老馬年齡并不大，可是人長得瘦小，小時候從馬車上摔下來，腿瘸了，體力活干不了，腦子又不是多靈光，就只能給鎮(zhèn)上的工廠看大門。雖然有父母留下來的大瓦房，可老馬要啥沒啥，婚事一直沒有著落。等父母去世了，老馬就真成了老光棍，也有了光棍的一些流氣。后來，別人介紹春香媽，二人年齡相當(dāng)，雖然春香媽帶了兩個孩子，好在都是閨女。春香媽也沒有別的要求，中年的女人，能有個男人幫自己養(yǎng)家，她就算是走出困境了。

　　春香8歲的時候有了妹妹，老馬不是很喜歡。老馬想要兒子，只有兒子才能傳宗接代，閨女那都是潑出去的水，況且不是自己的親閨女，那更是大河流走的水�？墒谴合銒尩哪挲g已經(jīng)不能再生育了，老馬看著家里的四個女人經(jīng)常會突然發(fā)脾氣。尤其是一喝了酒，家里就動靜很大，吵鬧聲、哭聲混雜在一起�？蘼暥喟胧谴合愕拿妹么喝~的，聲音尖利。這個時侯，春香多半是跑到大門口那個石頭上坐著，似乎沒有她什么事。春香的姐姐似乎沒有什么存在感，倒是春香，經(jīng)常跑進(jìn)跑出的，也惹來老馬的訓(xùn)斥。春香也不以為然，轉(zhuǎn)過臉就該干啥干啥。

　　現(xiàn)在想來，春香媽應(yīng)該是不快樂。或許是她是寡婦改嫁，有些自慚，很少見她開懷大笑，也很少見她與鄰居湊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的，多見她走出走進(jìn)的忙活家事，或者從地里忙完回來。生了小女兒后，她在地里的時間更多了，家里的農(nóng)活基本都是她的，干完農(nóng)活，回來再做飯。每次見她，似乎都是很累的樣子。春香媽對我挺好，每次來我家找我媽給她孩子看病，總會摸摸我的頭說我一些諸如“真有福氣，生在這樣的人家”的話。夏天晚上鄰居都出來乘涼，小孩瘋跑，大人閑聊，春香媽抱著孩子坐在一邊，只是看著聽著，有時候只是盯著某個地方，似乎只是發(fā)呆。難得看見春香媽笑，她的笑多是訕訕的，嘴角上揚(yáng)，眼里的神采一閃而過，瞬間即逝，抓也抓不住。

　　春香媽是河南人，很少聽她說娘家如何如何，也從沒有見她回過娘家，原來的婆婆家也似乎遺忘了她們娘三。據(jù)說是因為當(dāng)初因為私奔出來和家里人都鬧翻了，徹底斷絕了關(guān)系。很難想象春香媽能如此果敢。春香媽和老馬也很少有交流。兩個人的相處往往是各干各的的，然后一起吃飯干活忙活孩子。只是老馬的脾氣越來越大，經(jīng)常聽到老馬的高嗓門。不過，也就是那么一兩聲，后面往往就是寂靜無聲了。
　　那年秋天，都在麥場上摘花生。我家和春香家緊挨著。春香家的花生多，一家人都在摘，一會兒春葉就犯困了，老馬就送春葉回家睡覺，只剩下春香媽和兩個女兒。沒有了老馬在場，春香媽似乎比較放松，她不停的和大女兒在聊天。那時候，春香的姐姐已經(jīng)14歲了，伊然是個大姑娘的樣子，記得她個子不高，性子很安靜，但是皮膚很白，真的很白，月光下都能感覺出那種干凈的瓷器一樣的白，不像春香，像被太陽曬黑了的地瓜。春香坐不住，摘了一會花生就找借口溜出去玩一會。后來春香直接就在花生蔓堆上睡著了，只有春香媽和大女兒一直在邊說話邊摘花生。那天月亮真的很明亮，也很柔和，周圍也靜悄悄的，只有蟲鳴聲偶爾響起來。
　　上學(xué)的時候，午飯是要自帶的。午間很熱鬧，大家都是吃著自己，看著別人的，尤其是看看誰帶了白面饅頭。午飯的時候春香經(jīng)常就不在教室里，有一次我出去正好碰見她在校園的一個角落里坐著，正在吃地瓜。看見我，春香有點不好意思，笑了笑，說自己喜歡吃地瓜。說完，臉有點紅了。我更愿意相信那是太陽曬的，那天的太陽很好，照的人暖洋洋的。不過，第二天，春香就在教室里吃飯，飯是春香媽送來的，是一個白面饅頭。春香吃的很慢很仔細(xì)，吃了一半就說自己吃飽了。晚上春香家又傳來老馬的罵聲，夾雜著春香媽低低的哭聲，在寂靜的夜晚，格外讓人嘆息。

　　后來，小學(xué)畢業(yè)，我上了初中，春香就輟學(xué)了，老馬說女孩是賠錢貨，早晚都得嫁人，讀書沒有用，還不如早早下來幫著家里干活。于是我就經(jīng)常看見春香跟著她媽去地里干活，有時候碰見她，她也朝我笑笑，不過笑過后就垂下眼簾，不知想啥，也不知說啥�？墒怯幸淮�，我發(fā)現(xiàn)春香就站在我們教室外的馬路對面，一直在那站著，等我下課去找她，卻又不見了她的身影。時間長了，我就覺得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春香的身體在那年瘋長，很快就超過她皮膚瓷白的姐姐。印象里春香的姐姐總是很柔弱的性子，很安靜。不過，那年春香家里動靜格外多，經(jīng)常有吵鬧聲傳出來，不過是春香媽的聲音如撕裂的布帛一樣，格外尖銳，還有春香姐姐的哭聲，老馬倒是很安靜。后來，有一次晚上春香急匆匆地跑到我們家，滿臉是淚，說她媽媽頭流血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春香如此驚慌失措。爸爸跟著去了春香家，回來好一會不說話，在媽媽的追問下，說了句：“造孽��！”當(dāng)天晚上爸爸媽媽大半夜都沒有睡著，說的什么我也聽不太清，隱約聽見媽媽嘆息說：“可惜了那大姑娘”之類的話。第二天媽媽就囑咐我以后見到老馬一定要遠(yuǎn)點。

　　春香媽好幾天沒有出門，春香的姐姐也沒有出門。老馬倒是蔫兒吧唧地頂著臉上的抓痕照樣出門。后來就聽村里人議論說老馬不是東西，膽子大如何如何，甚至有別的光棍羨慕的說老馬艷福不淺老少通吃。不久后老馬家就發(fā)生一件大事，春香的姐姐竟然跟著一個男的私奔了，關(guān)鍵是春香的姐姐根本沒有戀愛的跡象，就跟著一個大家不認(rèn)識的男人跑了。春香媽在家呼天搶地地哭，春香也跟著抹眼淚，老馬坐在院子里不說話。過了幾天，春香媽也不哭了。只是更加不愿意和別人說話了。有時候我在路上碰到春香，春香似乎正好別過頭去，沒有看見我。我叫她，她卻飛快地跑遠(yuǎn)了。

　　我上初二的時候，春香竟然也跟著別人跑了。那年她也是14歲。14歲的春香長的比她姐姐14歲的時候要高，不過春香壯實，膚色黑，倒是像一匹健壯的小鹿，可是她不知怎么也跟著一個男人跑了。跑到哪里了？村里人都不知道。大家都覺得春香一家都喜歡跟男人跑。春香媽是這樣，春香姐姐是這樣，春香還是這樣。聽說第二天春香媽就出門找春香了，老馬一個人帶著小女兒春葉。村人問老馬為啥倆閨女都在家呆不住都跟人跑了，老馬不置可否。很多天后，春香媽才回來，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跟著一個男人，春香媽說那是自己的哥哥，沒找到女兒，倒是哥哥要把她給領(lǐng)回河南老家。那陣?yán)像R一直呆在家里，班也不上了，就抱著小女兒春葉坐在門邊，春葉不停地哭。春香媽的行李收拾到一半就收拾不下去了。她哥哥怒氣沖沖地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村子。

　　春香再次回到村子里是兩年后了，春香媽出了一趟遠(yuǎn)門把她給領(lǐng)回來的。春香變得很胖，肚子也胖。春香頭發(fā)毛糙，臉色很差，也沒有笑容，也不和人說話。村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春香被人騙了，懷孕了，春香媽領(lǐng)著春香把孩子打掉了才回來。我也不知道真假。只知道春香很快就出嫁了，婆家是不遠(yuǎn)處村里的的一個特別老實的男人，比春香大十多歲，家里窮，長相一般，一直也討不上媳婦。春香的出嫁，沒有大操大辦，就是穿了一身紅衣服就算結(jié)婚了。我周末回家的時候，正好碰見春香過來送喜糖給我家，春香那身紅衣服真的很紅，紅的有些刺眼。看見我，春香有點尷尬，似乎不知道說啥好。我說：“新娘子這身衣服真漂亮�。　彼龥]有接話，看著我背回來的裝滿了書的書包，低聲說：“還是你好啊！”。我故意不以為然地說：“那么多作業(yè)，好啥，累死了�！贝合阈α诵Γ贈]說啥。

　　春香在婆婆家很能干，也很快就懷孕當(dāng)了媽媽，那年春香才18歲，生了一個男孩，婆婆家很高興，孩子過百日的時候還大操大辦了一場，請了很多人去吃飯喝酒。不知什么原因，老馬沒有去，他說自己要上班，不能請假。村里人打趣說老馬得罪了閨女，閨女女婿不讓他上門去。有人向老馬求證，老馬突然發(fā)起飆，破口大罵，并且拿起石塊就要砸人，嚇得村人再也不敢問了。

　　后來父母工作調(diào)動，我就離開了村子。搬家的時候，很多村里人都過來幫忙。我站在院子里，夕陽投射在矮墻上，矮墻上爬滿了牽�；ā４合愕拿妹么喝~，模樣有點像春香，個頭已經(jīng)高過矮墻，她趴在墻上，看著我家院子里人來人往的熱鬧，不說話。

　　后來聽說春香媽也跑了，扔下了老馬和小女兒春葉找自己的相好了。不過，老馬不這么說，老馬說春香媽去找大女兒了，大女兒在南方做傳銷，來信讓春香媽也去掙錢。春香媽帶走了家里的積蓄，說要把大女兒給領(lǐng)回來�？墒侨藳]領(lǐng)回來，春香媽卻沒了命。在路上遇到車禍，春香媽受了重傷，正好送到我爸爸那個醫(yī)院，等到老馬趕來的時候，春香媽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老馬守著春香媽的遺體，沒有哭。相反很像一家之主很有男人氣的處理了所有后事，包括接受了司機(jī)的賠償金。

　　老馬自己帶著女兒春葉過，好在春葉已經(jīng)大了點，經(jīng)常跑到姐姐春香家去，春香就又當(dāng)媽又當(dāng)姐養(yǎng)著春葉。老馬就又回復(fù)到光棍生活。不過，過年過節(jié)的春香從來不回去看老馬，老馬也不去春香家，就好像他們從來不是家人從來不曾生活在一起。有一天老馬自己在家突然摔倒了，家里沒有人，等到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救了。村人都說老馬活該，禍害人總是得報應(yīng)。

　　老馬死了后，村里開始拆遷改造，春葉年紀(jì)小，老馬的房子都都?xì)w在春香名下。春香沒有要房子，要了賠償款，說是要給春葉和自己的兒子買房子。不過，春香的兒子長到十三歲的時候，突然身體就不長了，渾身也沒有勁，學(xué)也上不了了。春香帶著兒子到處看病，似乎也沒有治好，她還帶著兒子來找我過爸，讓我爸幫她聯(lián)系了別的專家。似乎是覺得過意不去，春香還特意提了點禮品送到我家。她和村里人一樣戴著金耳環(huán)，金手鐲，身體發(fā)福，皮膚還是那么黑，只是眼睛里沒有什么神采�？匆娢遥合阋矝]有以前的不好意思，很熟稔地笑著說我：“還是好好上大學(xué)好�。　蔽覇柫藛査齼鹤拥牟∏�，她有些憂愁，不過，她很平靜地說：“能治啥樣就啥樣吧，沒有那個命，咋辦！”

　　春香的兒子終究是沒有治好，長不大，也整天生病，春香的錢都幾乎都為他花光了。春香想再生一個孩子，可是也沒有成功。后來聽說春香的老公喝醉了就經(jīng)常打她，貌似最后離了婚。
　　那天，爸爸和媽媽聊起春香的事，突然道：“老天爺是不是把春香給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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