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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
聽我媽說,我出生的時候,那個我應(yīng)該稱之為爸爸的男人只皺著眉頭瞥了我一眼便揚(yáng)長而去。還聽她說,那個男人從來都不肯抱我或是親我。
久遠(yuǎn)的記憶里,依稀還記得,媽說那個男人因為我不是兒子難過郁結(jié)了很久。
可是天性固執(zhí)的我,只相信眼見為實,所以我并沒有因為那些“聽說”而記恨他,盡管那些“聽說”來自于我的母親,他的妻子。
后來,我漸漸長大,有了自己的意識,也漸漸了解到那些“聽說”真的是存在的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最早被我記住的屬于父親的暖意,是有一次他喝醉了,高高的抱起我,還很親昵的湊到我耳邊,很溫柔很溫柔的對我說,“親親我。”
那時,我的大腿上還留著前一天被他責(zé)打而遺留下的淤青,可是當(dāng)他用他的胡渣輕輕刺著我的臉時,我感到了臉上升騰而起的炙熱,盡管我還故作姿態(tài)不情不愿的扭著身體,卻爭不過他強(qiáng)壯的手臂。
那一年,我四歲。
后來,父母都要忙于工作,沒有人照顧的我被他托人送進(jìn)了小學(xué)一年級的課堂。
一開始,我有點想不明白,為什么他不讓我像同年齡的其他小孩子那樣,多玩兩年,以至于我連“放學(xué)”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只知道跟著洶涌的人群朝著離家越來越遠(yuǎn)的方向奔跑。最后迷路迷到天邊去的我被他找了回來。
“放學(xué)了,你要去哪里?”軍用皮帶隨著他的問題也很沒耐性的抽在了我身上,不容拒絕的那一種方式。
這一次的責(zé)打我挨的很委屈,因為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什么是放學(xué)。
那一年,我五歲。
又過了一年,這個時候的我,早就已經(jīng)知道了放學(xué)代表的意思,也知道了很多其他的事情。
這一年的生日我過的前所未有的開心,因為我和他在同一天過了生日。我吃到了他咬下肥肉后的精瘦肉,雖然我不明白為什么他突然對我那么好,但是我知道,至少我不用擔(dān)心這一天會像以往的生日那樣,忽然就被掀翻桌子,打碎盤子,也不用擔(dān)心隨之而來的咆哮和皮帶。
那一年,我六歲。
很快的,一天天長大的我像所有小姑娘一樣,希望擁有顏色紛紛嫩嫩,穿起來像公主一樣的裙子,但是他拒絕了,還不準(zhǔn)我媽私下買給我。但是不要緊,即使這樣我也很開心,因為我那很有天賦和創(chuàng)意的媽用她年輕時的連衣裙改了一條百褶裙。可惜的是,我人生中第一條裙子,只穿了一次。那一天,穿上裙子的我像只飛舞的蝴蝶般,落在他的視線里,結(jié)果被他從門里踹到了門外。
于是這一年,擁有了一條屬于自己的美麗的裙子,卻沒機(jī)會穿第二次的我,用痛換來了短暫的快樂。
這一年,我七歲。
接下去的日子,好像沒什么特別的事情發(fā)生。我只記得那年春節(jié),他買了兩百多塊錢的煙花讓我玩了個夠,沒有咆哮,沒有責(zé)打,笑呵呵站在一邊看著的他,平和的就像是鄰家叔伯。
之后的記憶終結(jié)于那晚我捉到的那只□□差點讓我休克的臭氣中。
這一年,我八歲。
像個男孩子一樣玩玩樂樂過日子的我在某一天聽到了一個新詞匯——離婚。
那時候的我當(dāng)然不懂什么是離婚,可我知道這個詞匯一出現(xiàn),他的身上就會出現(xiàn)火藥味,媽媽的身上就會出現(xiàn)青紫的印子,一片又一片。
而我,懵懵懂懂間,慶幸著終于不用總是被皮帶抽,快樂的去河里抓魚,去爬樹偷桑葚,去隔壁院子里欺負(fù)小狗,‘離婚’這個詞和隱隱正在發(fā)生的變化跟我似乎沒什么關(guān)系。
這一年,我九歲。
然而,自由的日子終于一去不復(fù)返了。
那一天,媽媽紅著眼眶看著我,說我是個大姑娘了,不能總是像個小子似的,一舉一動要有女孩子的樣子,不要總是惹他生氣,不然他會被我氣走的,那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雖然對于見不到他,我其實是有隱隱的期盼的,因為至少我不用為了瘋狂玩耍后要付出的代價而提心吊膽,但是從心底里涌出來的,濃烈莫名的恐懼卻讓我很乖很乖的聽了媽媽的話。
這一年,除了不再沒命的在外面野,知道了不可以氣走他,不然就再也看不到他,還知道了另外一件事。
在我很乖的聽了話,努力像女孩子發(fā)展的某一天里,半夜爬起來倒水喝的我聽到了媽媽和他之間一段奇怪的對話,具體的內(nèi)容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但是他那句‘她根本就不是我親生女兒’我想我到死那天大概也不會忘記的。
那一年,我十歲。
之后,大概是我的乖巧聽話真的起了作用,我,媽媽和他,倒也平平靜靜的生活了好幾年,直到我們?nèi)覐淖×撕芫煤芫玫牡胤桨徇w到千里之外的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
那一年,我十三歲。
以前懵懂的我所不了解的那些名詞和從來沒有思考過的問題,十三歲的我都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了解。
我懂得了自己小時候經(jīng)歷的是什么,而我所有的煩惱和骨子里被壓抑著的叛逆也從那時候開始集體造反,變得一發(fā)而不可收拾。
我不再開朗,漸漸變得陰沉,尖銳。
我知道那是什么原因,我心里有一道沒有人看得見的傷,就像刺猬一樣,我張開一身的銳刺,拒絕所有人的靠近,無論是不是善意的,我要隨時隨地保護(hù)自己。
我所在的學(xué)校從初中開始就要求學(xué)生全部住校,一個星期才回家一次的我和他見面的機(jī)會也少了很多,但每次見面后的沖突也隨之升級。
從小被打到大的我不怕和他對吼,也不怕皮肉之痛,然而在一次次和他的沖突結(jié)束后,原本只應(yīng)該降臨在我身上的責(zé)難也同時落到了家里另一個女人身上。
于是,迫不得已的我迅速學(xué)會了隱忍。
他要我好好學(xué)習(xí),于是我每次考試都是全年級第一名;
他要看我的獎狀,于是我每學(xué)期都會捧著無數(shù)獎狀回家;
他說我不可以穿短裙,于是我至今仍舊只穿長褲;
他說我不可以和男生講話,于是我干脆連女生也不搭理。
他說了很多,我也做了很多,直到有一次媽病倒被送到醫(yī)院動手術(shù)。我為了媽想吃蹄髈,他堅決沒買而和他大吵一架。那一次,是我們停戰(zhàn)了好久之后,他第一次動手打我。他慣用的軍用皮帶隔了好久,又一次歡呼著抽在了我身上。
那之后,我整整三個月都留在學(xué)校,沒有回家。三個月后,在我媽的苦苦哀求下回到家的我對他說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話是‘你是我這輩子最看不起的男人’。
原本以為我的不馴又會招致一頓好打,但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什么都沒做,也沒有說話,只靜靜的,狠狠的抽煙,一根接著一根。
那一年,我十四歲。
如今,我已經(jīng)讀高三了。
這一年,依舊不常回家的我只回去過三次。
第一次回家,我和我媽一邊擇菜,一邊聽她在旁邊絮絮叨叨,而他就坐在一邊安靜的聽,偶爾的眼神相觸,我都極快的別過視線,然后就會聽到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周末很快過去,我該回學(xué)校了。
很難得的,他竟然會主動送我。上車坐下后,我下意識的向車窗外看去,時間交匯的瞬間,我在他有點渾濁的眼里看到了血絲和哀求,不舍和疼愛。
冷笑著,我別過頭,用冷漠的后腦勺對著他,咬著唇,控制著莫名其妙跑出來的所謂眼淚。
和第一次回家的時間間隔并沒有多久,第二次回家,我看到他的那一刻,不知道為什么,收起了身上所有的刺,和平的晚飯后,我和他并肩坐著,靠在他款款的肩上,我分明感到了他的單薄和脆弱。
那一次,他依舊送我上車,車子開走的時候,我別扭而固執(zhí)的不肯看他,因為我知道,就算我把嘴唇咬爛了,也控制不了那些可惡的眼淚。
回到學(xué)校,高考在即,我也越來越忙。忙到根本就忘記了回家這種事。直到那一天,還在晚自習(xí)上和試卷奮戰(zhàn)的我接到了家里的電話。
我從來都不知道,前一次和他的分別,竟然會是永別。
第三次回去,在進(jìn)門的剎那,我將他慈祥的微笑永遠(yuǎn)的存放在了腦海,存放在了我的世界……
很奇怪,盡管悲傷,我的神智卻無比清明。
我知道,無論發(fā)生過什么,照片上的這個男人,永遠(yuǎn)是我爸。
這一年,我十七歲。
那一年他不買蹄髈,是因為他真的沒錢了,那是他吃著五塊錢兩盒,治療I型糖尿病的藥丸……
在我收拾他的遺物時,我發(fā)現(xiàn)我每年捧回家的獎狀都被他用塑膠紙仔細(xì)包裹,妥帖的收藏著……
他也曾經(jīng)對我媽說過:“我們,就這樣白頭偕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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