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遠(yuǎn)木村人人都說，向家的二女子向秋霞心氣兒高。

　　這些話傳到向大勝耳朵里，他不做聲，只是默默的抽煙。煙斗在木門檻上嗑得咚咚咚響，伴隨著一聲聲不著痕跡地嘆息。

　　向秋霞十九歲不到，去年剛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在那個年代，沒考上大學(xué)，農(nóng)村女孩的出路就是趕緊找個“婆家”，先訂婚，過兩年結(jié)婚生子，開始像父輩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生。

　　十八九歲在農(nóng)村還沒“婆家”可是件“丟臉”的事，哪怕你剛高中畢業(yè)呢。

　　但這妮子，不管誰來做媒都只是笑。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只說：“我剛下學(xué)，想多陪爹娘幾年呢！”

　　沿河兩岸，數(shù)她生得美，名氣響著呢。還沒畢業(yè)就有多少人打聽她的消息，知道還在上學(xué)后，都不敢“輕舉妄動”。這不，一下學(xué)，半年以來，多少人帶著滿腹心事走進(jìn)向大勝家的小木屋里，又有多少人，帶著遺憾、懊惱走了出來。

　　向秋霞始終不松口，只說要陪爹娘。

　　其實，她是沒看上他們介紹的或是自己上門的后生。

　　2

　　她心里住著一個人呢。

　　但誰也不知道她的心事，包括向大勝和他一向嗓門粗大藏不住心事的老婆俞紅。

　　那個人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在河下游四五里外的鄰村。他叫田勝利。

　　他長得很高大白凈，斯斯文文的，走過身邊，身上總有一股很好聞的清清爽漺的肥皂味兒。跟農(nóng)村種莊稼的小伙子可不同。他們風(fēng)吹日曬，皮膚糙黑，提著嗓子大聲說話，沒結(jié)婚就敢跟本家的嫂嫂開玩笑，抽煙，大碗地喝酒，劃酒拳，鬧哄哄地，身上永遠(yuǎn)一股子汗味，有的甚至不刷牙，湊近了說話，嘴里有股子一言難盡的味道。他不同，他喜歡看文學(xué)、歷史書，從不多言不語，永遠(yuǎn)干干凈凈地樣子。

　　他們長得比較高，都坐在教室的后排。上學(xué)時雖然沒說過幾句話，但少男少女心頭那種朦朧的感覺應(yīng)該都有。不然，為什么每次不小心對視之后，兩個人都紅著臉迅速地移開了視線，眼里卻有無法掩飾的笑溢出來。

　　他們長相在同學(xué)里面都算拔尖的。女的生得白凈，皮膚底子里泛著讓人舒服的白光，近了，皮膚上的小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很通透。身材發(fā)育得很飽滿，雖然在那個鄉(xiāng)下的中學(xué)里，男同學(xué)沒少因此作為話題“詬病”她。但，這并不影響她作為一個女孩子的吸引力。

　　在那個年代，大學(xué)數(shù)量有限，學(xué)校亦沒有擴(kuò)招，考上一個最普通的大學(xué)都是件不得了的大事。而在那所鎮(zhèn)中學(xué)，一年兩百個高中生能有五個八個考上大學(xué)就是很不錯戰(zhàn)績了。

　　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命運！所以都很拼命。在同樣拼命的條件下，就知道“天賦”這個詞可不是憑空捏造的，不可否認(rèn)，有的人就是有讀書的天賦。

　　大部分人都是落榜的。有的人家庭條件尚可，又不信命，就會選擇復(fù)讀；有的人則會順從于命運的安全，用握筆的手回家去拿犁。

　　3

　　高考完臨離開學(xué)校前，他們始終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兒。各自帶著滿腹心事、淡淡地遺憾回了家。

　　那時已入夏，布谷鳥的鳴叫聲從山林里傳來，一聲一聲，勾人心弦。陽光還沒有過烈，微風(fēng)佛過綠油油的苞谷葉兒，把少男少女的心事拔弄得滿滿腔腔，時光里有說不出來的傷感和幽遠(yuǎn)。

　　事情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去學(xué)�？窗駟文翘�。

　　放榜那天，依然睛空萬里。學(xué)校里人頭攢動，那真是決定命運的關(guān)鍵時刻。每個人手心里都捏著一把汗，懷揣著一只奔跑的野兔似的，細(xì)細(xì)地在有限的名單里反復(fù)查看自己的名字，生怕漏掉了。即便明知道沒發(fā)揮好的同學(xué)，也懷著十二分的僥幸在榜單里搜索自己的名字。

　　有喜有憂。

　　有的由父母陪同過來看，尤其是特別有把握的同學(xué)，大約想第一時間跟家人分享勝利的喜悅。但向秋霞知道自己沒什么希望，不想耽誤父母半天的干活時間，就一個人來了。田勝利呢，跟她的心思一樣，知道自己希望比較渺茫，也是一個人來看榜單的。

　　意料之中，雙雙落榜。

　　他始終是那個穿著雖舊但整齊的白襯衣少年，身上常散發(fā)著好聞的肥皂味兒的少年。他那么高，站在人群里讓她忽略不了，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但她沒有主動過去打招呼，在她的心里，愛情這條隱蔽的弦，應(yīng)該由心儀的男孩先拉響。她在賭！如果他不主動拉那根弦，那么錯過了就錯過了。

　　他開始沒看到她，裝著不經(jīng)意地四處望。終于在操場邊那棵巨大的榕樹下看到了她，她一個人倚在樹上，目光里有絲迷惘，焦灼。

　　他走過去，大大方方地跟她打招呼。落榜后，他們就是“社會人”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說話了。社會上的男女之間說個話不是很正常么？

　　但雙方的角色一下子還沒有完全轉(zhuǎn)變過來，畢竟剛出校門，內(nèi)心還是非常青澀。周圍的人又多，生怕說多了讓人起疑，匆匆忙忙聊了幾句，問了下對方未來的打算，就各自跟要好的同學(xué)走了。

　　4

　　再次遇到是趕集。

　　家里出了兩三窩小雞崽，自己家養(yǎng)不了那么多。向秋霞陪著媽媽去鎮(zhèn)上去賣雞崽。

　　大陽很大，她口渴得厲害，媽媽讓她去買兩支冰棍。她轉(zhuǎn)過一個街口向冰棍廠走去，那里的冰棍比別人沿街叫賣的一支要便宜幾分錢。

　　她看見前面有個人，挑著一擔(dān)子青菜，青菜并不重，可能是沒挑習(xí)慣，擔(dān)子左右搖擺得很厲害，他被搖擺的擔(dān)子扯著踉踉蹌蹌往前走，樣子看起來有點滑稽。那背影讓她心中一動，快步跟上去，一轉(zhuǎn)過頭，果然是那張讓她思念的臉。

　　在這種情況下相遇，田勝利非常不好意思。他曬黑了不少。因為挑擔(dān)子出了力，此刻臉漲得通紅，汗水從臉上下雨似的往下淌。她一陣心疼，下意識想去幫他擦汗，手剛抬起意識到不妥，兩個人都嘿嘿地笑了。

　　買了三支冰棍，給了他一支。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這是一個很大方的舉動。田勝利不好意思接，向秋霞說：“拿著呀，下次你請我吃�！薄昂�，那一言為定，你下次什么時候來？”“下下次趕場，我們在這里見，你請我吃�！�

　　話剛說完，人就連走帶跑地遠(yuǎn)了。兩個人心里喝了蜜似的，抑制不住的激動。

　　這，算是約會嗎？

　　等到趕集時，向秋霞不敢跟媽媽說她要去趕集，農(nóng)村人沒有什么買的或賣的一般不會去趕一個閑集，一年到頭農(nóng)活都忙不完哩。她撒謊說有個要好女同學(xué)的姐姐今天出嫁，要她去幫忙。

　　沒有買賣任務(wù)，這次見面輕輕松松的，兩人都空著手。穿了自己認(rèn)為最好看的衣服。一見面，都是看著對方嗬嗬地笑，多余的話一時也說不上來，心卻跟擂鼓似的。不敢在街頭多逗留，生怕遇到熟人。兩人一前一后往回家相反方向的路上走去，那樣遇到的熟人少。這讓氣氛變得有點緊張，緊張中又帶點刺激和興奮。有種很想昭告天下，又生怕人家發(fā)現(xiàn)的矛盾。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事后認(rèn)真想想具體說了什么，好像又都記不清。感覺跟在夢里似的。

　　這次見面之后，關(guān)系算是明朗了。

　　每次“約會”都懷著巨大的心理壓力，一是要在家里千萬百計的找借口出來，再就是生怕遇到熟人。

　　在約會的第五個月，見過不到十次面之后，有天照樣往家里相反的方向走時，終于遇到了田秋霞的三姑姑。這個三姑姑，性格潑辣，大嗓門，她大聲地叫住她，看著田勝利笑。秋霞知道這事沒法藏了！只要三姑姑知道了，等于所有親戚都知道了。

　　這個消息在沿河兩岸炸開了鍋了。向家二女子為什么心氣兒高，原來有意中人了！

　　眼看紙包不住火，兩個年輕人都慌了。向大勝對向秋霞生了有史以來最大的氣，既然有那個意思，你就讓那小子上門提親，這樣偷偷摸摸算什么？！

　　5

　　田勝利父母不同意。

　　田勝利的爹是有正式單位的人，在鄰市的木材站工作。即便他娘沒有工作，他們的經(jīng)濟(jì)條件也算比較好的。養(yǎng)活了四個孩子，田勝利上頭有一個大姐，兩個哥哥，那時還沒有“計劃生育”這一說。

　　他爹讀過書，很有見識，把上面三個孩子都送去讀了大學(xué)的，同樣，他們也都是有“正式單位”的人。唯田勝利讀書不上心，他就愛看點文學(xué)、歷史方面的書。理科不是很好，所以家人要他復(fù)讀他怎么也不愿意，他心里認(rèn)為理科可不是那么容易能趕上去的，自己缺乏這方面的“天賦”�！疤熨x？什么天賦！都是沒努力！”父母正因為這件事跟他慪氣呢。

　　這下好了，居然找了個鄉(xiāng)下姑娘要成家。在鄉(xiāng)下成了家，這輩子就甭想跳出農(nóng)門了！

　　田勝利讓他父母去提親，他父母把他劈頭蓋臉地說了一頓好的。母親更是把哥哥姐姐們叫回來，輪流勸他。

　　誰也動搖不了田勝利的決心。父母終究拗不過他，拿著微薄的彩禮去向家提親了，接下來兩家的人一起吃了個飯，算是訂婚了。

　　向秋霞很高興。訂婚了，他們現(xiàn)在是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秋霞也算是有“婆家”的人了。

　　向大勝并不踏實。雖然所有人都認(rèn)為能嫁進(jìn)全是“國家干部”的家庭是件很榮耀的事，但他跟女兒說：“我托人打聽過了，他家媽媽向來強勢霸道，將來你過去，怕要吃虧的�！毕蚯锵歼@時哪里聽得進(jìn)這些。

　　6

　　田勝利的媽媽當(dāng)然不甘心兒子這樣被綁在農(nóng)村。她自己這輩子沒工作，雖然老公待她不薄，她表面上霸道，處處跟人較勁，內(nèi)心實則對于自己沒有“正式工作”這件事非�；炭帧�

　　她費盡心機，四處活動，終于為田勝利爭取到一個征兵的名額。

　　在那個年代當(dāng)兵復(fù)員之后，國家是安排工作的。這是個巨大的機會，能直接跳出農(nóng)門，甚至不比考大學(xué)這條路差。任誰都會心動。

　　田勝利也不例外。

　　他跟秋霞說，你等我?guī)啄�，等我�?fù)員之后，回來第一件事就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娶你回家。

　　在他們那，只要訂了婚，婚事就算是鐵板釘釘?shù)氖铝恕?br>
　　秋霞相信他。兩個人約好靠書信往來。

　　可等田勝利去當(dāng)兵后，他媽媽沒有顧忌了，態(tài)度變得強硬起來。

　　郵局的郵遞員是田勝利媽媽一個表叔的兒子，田勝利去部隊一個月不到，她軟磨硬泡，說服了表叔的郵遞員兒子。利用這層關(guān)系“卡”了田勝利寫給向秋霞的信，同時也“卡”住了向秋霞寫給田勝利的信。因為鎮(zhèn)上的郵局只有這么一個，所有進(jìn)出的信件都要通過這個郵局，而負(fù)責(zé)信件收發(fā)的也就他一個人，所以他動個手腳沒人會發(fā)現(xiàn)，可謂天衣無縫。

　　這是違法的！但在那樣一個小鎮(zhèn)，人們往往以為這是“家務(wù)事”。一個用心良苦的母親阻止自己的孩子“墜落”，千方百計把尚不懂事的他拉向光明的前程，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向秋霞一開始以為他忙，可寫了幾個月的信都沒收到他的回信，有些慌了。

　　有次趕集，遇到田勝利的媽媽，他媽媽跟秋霞說：“秋霞，你是個好姑娘，嬸都不忍心看你這樣干等幾年！勝利現(xiàn)在在部隊里，不知道哪年才能復(fù)員回來呢。你現(xiàn)在年輕倒沒事，萬一再過幾年他還沒復(fù)員你可怎么辦？秋霞，嬸嬸怕勝利耽誤了你��！”一臉的誠懇，這話聽起來很在理，處處為秋霞著想。

　　但秋霞是聰明人，自然聽出這話里的玄外之音。想著勝利幾個月沒有回信，再聽到他媽媽的這些話，小姑娘心上似有萬只熱鍋上的螞蟻在爬......這些事，又不好跟人商量，只能獨自憔悴。她一個姑娘家，也不好意思跟他媽媽求證：“寫信給勝利幾個月了，怎么沒收到一封回信呢？”那樣太掉價了！

　　她只能裝著什么都很正常，繼續(xù)給他寫信，又兩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回信。

　　在那個通信不發(fā)達(dá)、沒有電話的年代，人們就是靠這薄薄的紙張來維系情感，傾訴衷腸。田勝利呢？這一去杳無音訊，莫非他變了？借著他媽的口氣說了那番話給她？

　　外面都在談?wù)撍凹蕖边M(jìn)了好人家，婆家人都是“國家干部”！她的未婚夫，將來復(fù)員了也是“國家干部”。沿河幾個村認(rèn)識的人都羨慕向家生了個好女兒，都說秋霞有福氣！村里的人因此對他們家額外高看一眼。沒有人知道，她越來越焦慮，越來越多地失望讓她有些恍惚，漸漸失去了自己的光彩，變得寡言淡語地，氣色一天不比一天。這些事也不能跟人商量，在外人面前還得強裝歡顏，撐起最后的面子。

　　失望終于慢慢地攢成了絕望！給他寫了最后一封信。白白空空的信紙上只有一行字，“田勝利，如果有來生，不要再見。田秋霞”

　　當(dāng)他們打開田秋霞最后一封信時，內(nèi)心是害怕的。很想把一切說出來，但如果一切說出來，郵遞員這份工作就保不住了，那個年代，一份“正式工作”，比任何東西都可貴，包括“良心”。兒女那里的面子肯定保不住了，眾人的口水會把他們淹死......所以，即便收到了秋霞“絕筆信”，他們也懷著僥幸心理沒去理會。

　　她給家里人留了一張紙條：“爸爸媽媽，如果來生再相遇，我會好好孝敬你們。今生有點累了，我先走了，請原諒女兒的不孝�！�

　　田秋霞喝農(nóng)藥死了！半夜喝的，幾乎喝了大半瓶，沒留一點余地。到天亮發(fā)現(xiàn)時人都在涼了。

　　7

　　幾個村子都沸騰了！

　　田勝利的媽媽自然知道了這件事，心下大駭！別看那時通訊不發(fā)達(dá)，農(nóng)村人自然有他們互通消息的辦法，鄰近村子之間的消息是很靈通的。

　　但她裝著不知道這件事。直到田秋霞的爸爸傍晚親自上門送這個信，她才裝出一副愁苦的樣子，：“我家勝利怎么這么命苦�。∏锵寄敲春玫墓媚�，他無福消受......”說起來抽抽噠噠地，淚流滿面。

　　“是我們家秋霞她沒福氣！親家母，我們對不住你們，沒看好你們家的人�！迸⒆右坏┯喠嘶椋退闶前雮�婆家人了。

　　她老公自然不知道她的這些事，他大部分時間在外面工作。出于愧疚，她給了他們在當(dāng)時看來很大的一筆錢，說是勝利沒回來，算是勝利替秋霞盡孝。還把田勝利的哥哥姐姐連夜都叫了回來，一家人去送秋霞最后一程。人們都說，田秋霞嫁的是好人家，人都走了還這么重情重義�？上Я�！這娃沒有福氣！生得那么好，福氣咋這么薄呢。

　　田勝利收到了哥哥拍給他的電報。他這幾個月一直疑惑怎么這么久沒收到她的信，寫給她的信也沒回。還一直想著抽時間趕回來看看，但剛?cè)氩筷牪痪�，這個時間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誰知道，如今人都去了！想起她干凈的笑臉，內(nèi)心哭得肝腸寸斷。

　　他哥哥為攔著他回來，及時拍了電報“人走了，你回來也沒有意義了�！比缓蟛幌е亟鹩盅a拍了一個電報，把給田大勝一筆錢，一家人過去送秋霞的事告訴了他，讓他安心在部隊里。

　　他無力回天，即便一萬個不愿意，也只能被動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她純真好看的笑臉，洋溢著青春氣息的飽滿身體，時時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他沒親眼見她下葬，恍惚中時常覺得她走了這件事是場惡夢，夢總是會醒的。

　　8

　　三年后，田勝利復(fù)員了。

　　回來后第一天他媽媽就安排他去看望向大勝夫婦，買了豐厚的禮品，還包了一個不小的紅包。

　　他當(dāng)然要去看秋霞，她因他而死，他跪著在她面前大哭了一場。走時鮮活靈動，言猶在耳，如今墳頭的草都齊人高了。見到了墳，終于相信這個夢徹底不會醒了!

　　農(nóng)村人迷信，說她走時年輕并且是“惡死”的 ，所以長輩不能給她燒紙或是打理她的墳。如果要長輩給她“善后”，是她不孝，生生世世都還不了這情債，也就無法再“投生”成人。她是家里的老二，除了大姐家兩個年齡尚小的兒女，還沒有別的后輩。這幾年，從來沒有人給她打理過墳頭。

　　田勝利拿來砍柴刀，給她好好地修整了一下午，邊整邊回憶，邊哭。人們看著在部隊里磨練了幾年，越發(fā)高大壯實的田勝利，又這樣重情，都說：“嘖嘖，秋霞沒福氣。若是秋霞還在，現(xiàn)在都該享福了!這妮子，好好地的日子咋就想不通呢！”

　　向大勝夫婦見田勝利這一回來，觸景生情，剛剛愈合的心又被撕開，狠狠悲傷了一回。想著一般大的年齡，人家兒子好好的，平頭整臉的回來了，正是好時候。自己的女兒呢？花朵似的，如今只剩下一個土包包。越想越是悲從中來，老淚就止不地流。

　　田勝利進(jìn)了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政府。幾年之后，他因為年輕肯學(xué)、肯干，上頭又有點關(guān)系，不到三十歲就被提拔為鄉(xiāng)長。

　　在他媽媽的強勢要求下，娶了他哥哥單位領(lǐng)導(dǎo)的女兒。她是學(xué)校的老師，長得不算漂亮，性格也頗為冷淡。

　　但他們結(jié)婚后，他們的家庭就是“雙職工”家庭�！半p職工”這個詞兒在當(dāng)年的農(nóng)村多么響亮！代表著經(jīng)濟(jì)的富足和地位的尊貴。以前她老公的同事，家家戶戶都是“雙職工”，唯他們家是“單職工”家庭。他媽媽內(nèi)心一直有陰影，所以，她不知道多少次在心底里發(fā)誓“孩子們的家庭都必須是雙職工家庭！”

　　她一直嫌棄秋霞沒有“正式”工作，不是吃“國家糧”的人。

　　“秋霞，你是個好孩子，嬸嬸對不起你了！嬸嬸沒想到你會走到這條路上去啊，孩子。”內(nèi)心還是害怕的，活得凄凄惶惶，膽戰(zhàn)心驚地。所以，對秋霞的父母盡量在經(jīng)濟(jì)在彌補，以減輕精神上的痛苦和壓力。

　　不過三年時間不到，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多歲。

　　慢慢地也不霸道了，甚至不太愿意跟人多交流，常常呆坐在家里。即便兒女都是“雙職工”家庭，衣食無憂，也看不到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不到六十五歲就郁郁而終了。

　　9

　　秋霞家的鄰居，是同一個家族的哥哥嫂嫂，那嫂子有個親弟弟叫斐進(jìn)。

　　斐進(jìn)初中畢業(yè)后一直在家里搞養(yǎng)殖，那小伙子個頭不高，長得很精神，很有想法。

　　他一直愛慕秋霞，所以經(jīng)常借故去姐姐家?guī)兔ψ鍪�，其實是為了能看看秋霞。她像是一汪滿月，把他的內(nèi)心照得亮堂堂地。

　　但秋霞一直在讀書，他不敢打擾她也不敢貿(mào)然“高攀”，萬一她考上了大學(xué)了呢。等她下學(xué)后以為機會來了，他去姐姐家更頻繁了�！案星椤睕]培養(yǎng)起來，還沒逮到機會表白。誰知道半年后，秋霞就跟意中人訂婚了，還是那種“有頭有臉”的家庭。他更加不敢出聲，只能把這份情死死地摁在心底。

　　秋霞是認(rèn)識他的。感覺他跟一般的農(nóng)村后生不一樣，所以，很愿意跟他說說話。

　　但那不是愛，那更多的是一種友情。她的愛，在那些蒙朧青澀的歲月里，一股腦兒都給了那個穿白襯衣的高個少年。

　　秋霞死了，斐進(jìn)的心像被人摘了一樣空。但他的感情那樣隱蔽，他沒有理由難過，甚至沒有資格去她的墳前看她一眼。

　　這幾年，他養(yǎng)殖做得越來越好，經(jīng)濟(jì)條件在十里八村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但他一直未娶，因為這事父母沒少說他。很多女孩子聽說過他，不少人希望嫁進(jìn)這個富裕的家庭。大膽地甚至主動請媒人撮合，他都婉拒了。

　　姐姐明白他的心事，也不點破。當(dāng)比秋霞小八歲，與她神似的小妹麗霞高中畢業(yè)后，姐姐替他做媒跟向大勝提了這事，斐勇知道后，這次倒沒有反對。向大勝說孩子們的事，以她自己的意見為主。麗霞見過他，跟她比年齡是大一點，但人成熟穩(wěn)重，她很滿意。

　　他們訂親后的某一天，他來他們家看她。像是無意中說起似的，“剛才路過你姐姐的墳前，她的墳沒人打理，野草都齊人高了，我們?nèi)タ纯此�？�?br>
　　她滿臉的疑惑，在他誠懇的目光下一起來到姐姐的墳前。

　　這是他這么多年第一次光明正大來看“她”。生前他知道她愛他，甚至沒對她表白過。她走后，八年來沒有人走進(jìn)過他的內(nèi)心。

　　他旁若無人，邊清理邊在心里跟她說攢了這么多年的話：“秋霞，田勝利回鄉(xiāng)政府工作了，娶了一個老師，生了一雙漂亮兒女。他來看過爸媽，也看過你。他心里有你，你安息吧�！�

　　“秋霞，有些話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跟你說�，F(xiàn)在也沒有必要說了，你只要知道，我和麗霞以后都會常來看你的。”

　　“秋霞，你的人生永遠(yuǎn)留在了二十歲。同齡人呢？他們的人生像田勝利一樣，越發(fā)樹大根深，枝繁葉茂。承受生兒育女的艱難，也在跌跌撞撞中品味幸福，這鮮活的日子，多叫人掛念。秋霞，唯你沒機會品這百味的生活了，早早化作黃土歸去。如果當(dāng)時你肯拐個彎，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

　　“秋霞，每個人的終點都在那里，歸期都有期，你為什么要走得那么急那么快呢？你真傻呀......”心嘁嘁然，幾乎嗚咽。

　　“你永遠(yuǎn)不會知道了。雖然只有初中畢業(yè)，也一直在做養(yǎng)殖，為了聊天能跟上你的步伐，我看過很多書，甚至還寫過一些詩給你，但永遠(yuǎn)沒有機會念給你聽了�！�

　　“秋霞，當(dāng)時感覺撐不下去的時候，為什么不來找我說說話呢？你知道嗎？危難時刻，活下來就是勝利！我創(chuàng)業(yè)這些年，經(jīng)歷了很多當(dāng)時感覺挻不下去的時刻，但從沒放棄過，有困難時也不用力反抗，只是慢慢熬，很多時候，熬著熬著就出來了......”

　　“秋霞，從我姐嫁到這邊，我十六歲過來送親第一次見到你，我的心就再沒為誰動過。如今，當(dāng)年還拖著鼻涕的麗霞都長大了！她現(xiàn)在是我的女朋友，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朋友！秋霞，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照顧咱爸媽的，你放心吧”

　　墳頭的草隨風(fēng)輕擺，像美好的秋霞在風(fēng)里起舞，回應(yīng)他的話。麗霞不明白，為什么他清理著清理著，眼睛居然紅了，眼眶也濕了。

　　不過，她很年輕，凡事難得想那么多。

　　“活在當(dāng)下最重要�！彼齽�(wù)實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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