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昭背著旅行包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時，我正蹲在路邊吃完最后一根冰棒，從口袋里扣出兩塊錢放到冰棍攤上，大爺看了看，嘴角一撇：“小姑娘，你前前后后吃了三根，少一塊。”
　　我賠笑道：“大爺，我今兒出門就揣了兩塊，下回，下回我來給您補上�！�
　　一旁的齊昭從他那幾乎有半人高的旅行包里掏出五塊錢：“大爺，再來四根，剩下一塊補上她的�！�
　　我笑了，把手搭到他肩上：“你小子行啊，一回來就知道孝敬我啦�！�
　　齊昭接過冰棍，不動聲色的躲開我的手，一開口還是以前那副嘴臉：“趙小思，吃那么多也不怕拉死自個�！�
　　我搶過他手里兩根還冒著氣的冰棍，頂嘴道：“我樂意，管的著嘛你”
　　以前李文強老罵我賤，說我一看見齊昭那小白臉就連路都走不動了，人家有了女朋友，我還跟人屁股后頭噓寒問暖的，順帶連他女朋友也一并關(guān)心了，整的我跟他們小兩口的媽似的。李文強說這話的時候喝的舌頭都捋不清了，氣的我一把抓起桌上剝剩的小龍蝦皮朝他嘴里塞，他一邊吐一邊罵娘：“趙小思你有本事這輩子都別搭理齊昭！”
　　我沒本事，于是在齊昭結(jié)束了他那非洲旅行的時候，我又屁顛屁顛的跑來接他了。
　　我搶過他手里的行李箱，一個勁兒的往他身后看，齊昭有些不耐煩，抓著我的后衣領(lǐng)往前一帶：“你瞅什么呢？”
　　“我看你那女朋友呢，怎么沒和你一起回來�。俊�
　　“分了�！�
　　淡淡的一句話，我彷佛又看到了勝利的火焰，但表面上還是佯裝淡定：“怎么就分了呢，你倆不是挺好的，你是不是做什么對不起人家姑娘的事情了……”
　　“趙小思，”齊昭打斷我：“我聽李文強說，你退學(xué)了？”
　　丫的，怎么什么都和齊昭說，我低頭把李文強這大嘴巴罵了個遍。
　　再抬頭時，我臉上又堆起了笑：“小事兒，我自己不想念了�！�
　　齊昭欲言又止的看著我，我期待他能說些什么，可最終，他什么也沒說。
　　晚上一伙人給齊昭接風(fēng)，還是那家燒烤店，李文強一來就要了一打酒，說什么不醉不歸，大伙附和著。
　　我看著坐在我對面的齊昭，瘦了很多，也黑了，我聽他講著自己在非洲看到的黑色犀牛，比一般犀牛要小，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黑色犀牛也不是黑色的。
　　那晚我看著李文強喝趴在桌子上，齊昭也喝了不少，胳膊撐在桌子，油漬弄臟了他的白T恤。
　　我晃晃腦袋，找回一絲神智，上前去拉他，誰知這小子許久不見力氣大了不少，一下就把我拽過去，我腦袋磕在他肩膀上，疼的我呲牙咧嘴。
　　一只大手抬起了我頭，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齊昭的臉就在我眼前不斷放大，直到嘴唇上觸碰到了一個濕濕涼涼的的東西，我睜大雙眼，腦袋里像是“砰”的一聲炸開煙花，我甚至都看得見齊昭微顫的睫毛。
　　鬼使神差，我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齊昭的嘴唇，我感覺到扣在我脖子后的大手明顯的收緊了一下，下一秒，齊昭就趴在了桌子上，醉了過去，只剩下我，愣在原地，彷佛剛剛發(fā)生的一切是我一個人的錯覺。
　　第二天，我是被“咣咣”的砸門聲吵醒的，打開門，是頂著雞窩頭的李文強，黑眼圈都快掉到地上了，我打了個哈欠，接了杯水，慢悠悠問他什么事。
　　李文強問我知不知道齊昭喝醫(yī)院去了，我手里的杯子“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抓起沙發(fā)上的外套就奪門而出。
　　李文強跟在我后面上了出租車往醫(yī)院走，許是酒還沒醒，一路上講的斷斷續(xù)續(xù)，我大致拼湊出個經(jīng)過。
　　昨晚他倆都醉的不省人事，我把他們送到李文強家就回去了，快天亮的時候，李文強被齊昭搖醒，一睜眼，魂都差點被嚇沒了，只見齊昭滿嘴都是血，臉色蒼白，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話了，李文強立馬翻出手機打了120，報地址的時候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好幾遍才說清楚，我的手機又打不通，在急救室等了三四個小時，齊昭脫離生命危險了才得空來找的我。
　　我放在腿上的手不受控的開始顫抖，我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怎么也不敢相信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齊昭竟在生死邊緣掙扎著。
　　李文強使勁把我的手掰開，才發(fā)現(xiàn)手心里已經(jīng)被我攥出了紅印子。
　　“趙小思，你別多想，這不干你的事�！�
　　我鼻頭一酸，眼淚開始在眼里打轉(zhuǎn)，扭頭看著前面的路，只希望司機能開快一點。
　　見到齊昭的時候，我以為自己能控制得住，卻在看到他那件被血染成暗紅色的白T時泣不成聲。
　　齊昭的麻藥剛過，躺在病床上，整個人虛到不行，但還硬是勾起嘴角：“趙小思，我還沒死呢，別著急給我哭喪�！�
　　聽他說到“死”這個字，我哭的更大聲了，齊昭抬手拿起桌上的抽紙盒扔到我懷里：“擦擦，丟不丟人啊你，別人還以為我得絕癥了�！�
　　“你昨天都要死了，還不是絕癥��！”
　　“得了趙小思我告訴你，我肯定死你后頭，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聽到齊昭這話，我才慢慢收住，看著齊昭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心里的石頭才放下。
　　齊昭出院那天，李文強特意租了輛黑色大奔，齊昭老遠看著就罵他這人俗，李文強意外的沒說話，一路上只有我一個人說個不停，忽然，一直沒發(fā)話的齊昭突然說：“趙小思，我回來一段時間了，還走了趟鬼門關(guān)，想趙叔的那手京醬肉絲了�！�
　　我像是被下了休止符，張嘴吐不出一個字，前面的李文強猛的剎車，齊昭猝不及防撞到了前排的座椅上，吼道：“李文強你會不會開車��！”
　　李文強回過頭來，張嘴就罵：“齊昭你丫嘴怎么就這么賤，不說話能憋死你�！�
　　我本來就頭大，被他倆一吵吵莫名的火氣就上來了，沖著李文強就是一頓劈頭蓋臉：“你老先給我閉嘴吧，你誰啊就在這里嚷嚷，管你什么事啊，李文強，你別把自己太看得像回事兒�！�
　　李文強顯然是被我這毫無理由的罵惹火了，解開安全帶，留下一句“我這個外人不留這添麻煩了！”就摔門而出。
　　車?yán)锼查g安靜了，只剩下我和齊昭兩個人，沉默了一會，我看著窗外，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對不住啊齊昭，我爸去年癱了，沒法兒給你做你喜歡的京醬肉絲了�！�
　　說完，我沒有勇氣去看齊昭的眼睛，直接打開車門，在車屁股后頭找到了抽煙的李文強，蹲了下來，搶過他嘴里的煙就塞進了自己的嘴里，李文強撓了撓頭，沒吱聲，我知道他氣已經(jīng)消的差不多了。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慢慢的吐出來，看著煙霧在空氣中慢慢揮散，心里平靜了很多，等我抽完這根煙，我們回了車上，繼續(xù)往家開，這一路上，誰也沒再開口說話。
　　齊昭和她那女朋友去非洲的第一個月，我爸就出事了，腦溢血，一個人店里躺了好幾個小時，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太晚了，在醫(yī)院的時候耗盡了我們所有的家產(chǎn)，看著癱瘓的爸爸，我決定退學(xué)。
　　我小學(xué)的時候我媽就跟人跑了，我還記得她臨走前一天晚上的時候，我爸出差不在家，我還是頭一回見她打扮的那么好看，她提著一只大皮箱，只給我留下了她帶不走的幾件衣服，上了一輛紅色的小轎車，離開了這個潮濕又悶熱的小巷，我在門口坐了一夜，終于相信我媽不會再回來了，進屋給我爸打了個電話。
　　從那以后，我爸就再沒出過遠門，在自己門口開了家餐館，一干就是十幾年。
　　我爸出事以后，我們就把餐館賣了，為了掙錢，我一個人打三份工，有時候靜下來的時候，才會想起齊昭，不知不覺他都走了那么長時間了，我有時候會想齊昭現(xiàn)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和他的女孩看沙漠的星星。
　　我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齊昭時的樣子，那年我高一，齊昭作為學(xué)校的狀元來母校演講，偌大的講堂里，纖瘦的少年穿著白色的襯衣，筆直的西褲，挺拔的像一棵樹。
　　我當(dāng)時因為個子矮坐在第一排，中間無數(shù)次對上他清澈的眼眸，演講結(jié)束的時候，不知有意無意之間，我恍惚看見齊昭沖我笑了一下，眼睛彎起，露出可愛的虎牙，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
　　齊昭出院后就一直在家里休息，為了騰出時間照顧他，我辭掉了一份工，每天下了班剛看完我爸就馬不停蹄的去看他，自從那天以后，李文強就跟消失了一樣，我也沒在意，知道他這是少爺脾氣，就是看不慣我委曲求全的貼著齊昭。
　　剛開始，齊昭是愿意我去的，我喜歡聽他給我講他在非洲的故事，尤其喜歡聽黑犀牛那段，我自欺欺人的認(rèn)為，時間久了，我也會成為那個陪他在沙漠里看星星的女孩。
　　可在這場游戲里我最終還是輸了個干凈。
　　劉微來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幫齊昭收拾屋子，看他坐在地板上修改他的論文，門鈴就在這個時候響起，我開門，是眼睛泛紅的劉微，恩，就是和齊昭一起去非洲的那個前女友。
　　她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輕車熟路地拐進書房，一頭鉆進齊昭懷里就開始哭，齊昭慢慢拍著她的背，而我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心里漸漸空掉，像是一把被拉回現(xiàn)實，胸口悶的喘不上氣。
　　第二天晚上，我照舊來到齊昭家里，沒有開燈，我知道他就坐在那里，我靜靜地站著，等我的眼睛適應(yīng)黑暗，也等著齊昭能夠說些什么，過了好久，我才聽到坐在窗邊的那個黑影開口，聲音像是穿過陳舊的灰塵發(fā)出來，他說：“小思，我和劉微和好了。”
　　我沒說話，只是站了一會，轉(zhuǎn)身離開了。我怕我在那個空間里多呆一秒，我都會忍不住會苦苦哀求他看看我。
　　之后的日子，彷佛過得格外快，我很少再想起齊昭，出去吃飯也是和李文強一起，我們都很有默契的沒有提起過這個人，好像他已經(jīng)離開我們很久了。
　　我開始把我全部的重心轉(zhuǎn)移到我爸身上，他的病情也在漸漸好轉(zhuǎn)，慢慢的已經(jīng)可以自己吃飯了。
　　幾個月里我只見過齊昭一次，那是在我下班的公交車上，路過醫(yī)院的那一站的時候，我看到他站在公交站臺上等車，劉微站在他旁邊，手挽著他的胳膊，車開的太快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一眼，我就拼命壓抑下自己回頭找他的沖動，我們好像真的好久未見了。
　　新年的時候，李文強約我出去放煙花，我裹著厚厚的外套，看著他像個孩子一樣買了一大堆煙花一個一個放給我看。
　　放完最后一個的時候，我們坐在雪地上，看遠處的煙花，李文強看著看著就哭了出來，認(rèn)識他那么久，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哭。
　　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拍了拍他的背：“大過年的你哭什么。”
　　李文強哽咽著看著我：“小思，我和你說個事兒，你可千萬別哭啊�！�
　　我看著李文強嚴(yán)肅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
　　李文強自顧自的說下去：“我也是昨天才知道這件事的，劉微來找我，讓我去醫(yī)院幫忙，我去了才知道，原來是……”
　　我好像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天寒地凍間，我腳下的土地越發(fā)的冰涼了。
　　“齊昭這小子，生了那么大的病，也沒有告訴我們，連后事，也是草草辦的……”
　　說著，李文強從口袋里拿出來一只小小的犀牛模型塞進我的手里，“你拿著吧，這是他要留給你的�！�
　　我低頭看著那只犀牛模型，握著它，感受著它在手里的涼意，有雪花飄落在上面又融成水，好像犀牛在哭。
　　我當(dāng)然明白他的意思，那天晚上，我窩在他的沙發(fā)上，昏昏沉沉，聽他講犀牛的故事，我記得他說話的樣子，記得他用手輕輕拍著我的后背，記得他說：“在森林和草地的過渡區(qū)，棲息著很多黑犀牛，他們膽子很小，脾氣卻很臭，但他們非常保護自己的孩子，喜歡把孩子藏起來，母子倆有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暗號，只有對上了暗號他們才能找到彼此。”
　　“那如果他們忘記了暗號呢？”我問。
　　“不知道，可能他們很難相見了吧�！�
　　零點的鐘聲敲響，耳邊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到處都是慶祝著新年的人們，而我獨自一人在這里，再也無法找到他。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和齊昭坐在一片廣闊的土地上，我甚至能感受到有細細的沙子滑過我的腳心，一開始我們只是安靜的坐著，直到天黑，我聽見齊昭說：小思，你看，星星出來了。
　　天亮了，我醒了。
　　可是，我的犀牛卻永遠的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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