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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來疏竹
第一次和張曉潔一桌時,已經是高二下學期了。在此之前,我們兩個除了因著是同班同學的緣故,路上見面偶爾會說一聲“嗨”以外,從未多說過一個字。
我們班級一向有一個極度不合理又不成文的規(guī)矩——家里有些能力的同學通常會被安排坐在前兩排,每周只是橫排換座位,但豎排從不變換;而三排以后的多為家境普通的同學,每周橫排豎排均要變換。當然,關于家境這一點,是同學們私下總結發(fā)現(xiàn)的,并非明面上的東西。
不知何故,我原來的同桌突然被調到前兩排固定不動,而張曉潔則從前兩排換了出來,就這樣成了我的同桌。
“嗨,以后我們就是同桌了,請多照顧!”將書包放在書桌堂內,坐在座位上,她微歪著頭,眼睛彎彎的如是說。
我微微點了點頭,然后,又將自己埋于成堆的試卷之中。
不是我不愿理她,實在是因為我是一個既孤僻又內向的人,像她這樣開朗熱情的姑娘,我著實不知道該如何相處。索性她是一個好姑娘,并沒有介意我的冷淡,只是笑嘻嘻的又和周圍的一圈人打起招呼來。
日子不咸不淡的過著,她每天會開心的和我打招呼,然后活力四射的和周圍人侃大山,在無聊的語文課上偷偷睡覺,在枯燥的歷史課上偷吃零食。而我,雖然依舊活在成堆的習題之中,卻暗自羨慕起她活的肆意的人生來,畢竟,那是我永遠也不會有的自由吧。
打破僵局的是同桌之后的第一次月考。當卷子被批完分,一張一張的發(fā)回我們手中之后,她舉著我148分的數(shù)學卷子認真仔細的比對了自己的78分,然后可憐兮兮的看著我,“顧艾青,你可不可以教我數(shù)學呀?”
我雖孤僻,卻著實是一個不懂得拒絕的人,她既如此懇切的拜托我,我自然是連一個“不”字都說不出來。
就這樣,我成了她免費的“專屬教師”。
一周后,理科班的葉森木不知道從哪里得知了這個消息,放學后準確無誤的在我回家的路上攔住了我。
“小青~~~~~”
站在我面前,他賤笑著,用最擅長的欠揍語氣,拖長尾音變著調的喊著我。
我對他一向是不客氣的,因此毫不避諱的白了他一眼,兇到,“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在我十幾年的孤寂人生中,葉森木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
我是一個從來不懂得如何交朋友的人,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是我的朋友,但總歸,現(xiàn)在的我們是相交相熟的。
我們從未同班過,可他卻如同GPS一般,總是可以準確的找到我,然后跟在我的后方對我嘰嘰喳喳,說一些有的沒的。
有時候,他會講一些無聊的冷笑話,即使我明明是糟糕透頂?shù)男那橐脖磉_了我不想聽的意愿,可他依舊不肯放棄。時間久了,看著他嬉皮笑臉的模樣,我的心情也會莫名的好轉起來。
有時候,他會裝作一副老成的樣子,告誡我不要有太大壓力,又擺事實講道理的絮絮叨叨。雖然都是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東西,可聽多了,我竟然也會稍微覺得有些放松。
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他這樣神經質一般的性格。
話說回來,我們的相交也是很異于常人——主要是他的方式異于常人。
我們結識在小學三年級的一場碰撞之中。午休的時候,我收拾好東西慢悠悠的下樓吃飯,卻不想在樓梯的拐角處與忘記帶飯卡而著急沖回班級拿的他撞了個滿懷。
他一個男生,絲毫沒有形象的坐在地上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而我則是鄙視的看了他一眼,起身隨便撣了撣灰,從他身邊漠然昂首而過。
從那以后,他莫名其妙的記住了我。每天下課,他都會堵在我們相撞的那個樓梯,只要看到我下來,便會跟在我后面嘰嘰喳喳,完全不在乎我有沒有回應。其他人好奇時,他隨口扯了個謊,稱我是他的遠房表妹。我一向話少,當時和他又不相熟,懶得反駁懶得搭理,只隨他去了。
只是我真是沒想過我們會一直都是校友,更沒想過,他這個胡謅而來的說法似乎很好用,好用到他一直沿用到今日,好用到同時認識我們兩個的人,都以為我是他表妹。
據他后來解釋,他從來沒見過像我這樣冷血又無情的女子,面對像他那樣驚世駭俗的大帥哥坐在地上哭的凄慘兮兮,卻連一句安慰一句道歉都沒有。這樣奇異的特質足以吸引他的好奇和研究心。
對于他這套略顯奇葩的說辭,我只是翻了個白眼,冷淡的回復,如果你都可以算作帥哥,那這世界上估計就沒有丑男了。
其實平心而論,葉森木算不得丑。有棱有角的五官,單眼皮卻又圓又亮炯炯有神的雙眼,何況初三之后,他身形拔高,直逼180,幾乎完全擺脫了當年那個哭的慘兮兮的小男生的形象。因此,我的這番丑男理論似乎很是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他委委屈屈的瞪了我一眼,然后信誓旦旦的稱他收到過好幾個小姑娘給他遞的情書。
我懶得爭辯,只是撇撇嘴,心中確是沒有半分信任。畢竟這么多年我是一封也沒見他拿出來過,可見情書這事的真實性有多堪憂。
對我的惡劣態(tài)度葉森木一向很是習慣。
他忽略我的白眼,毫不在意的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齜牙咧嘴地說,“聽說你成績好到被拉去做老師了?”
我聳了聳肩,不置可否,扣著肩膀上書包的帶子低頭默默朝前走。
他不緊不慢的跟在我后面,依舊是笑嘻嘻,“別這么冷漠嘛,給我說說,你學生人怎么樣?”
我對他突如其來的好奇與熱情感到詫異,但還是一邊踢著腳邊的石子,一邊淡淡的回答了他,“一個很可愛很有活力的女孩子,非常討人喜歡!
“那很好啊,”葉森木像個長輩一樣,裝模作樣的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喜歡,那表哥就很放心了。”
我懶得理他,低頭默默的朝前走,心中卻莫名多了一絲悵然。
這次交談之后,葉森木似乎消失了許久。
由于我們兩個既不是同班,又不是鄰居,加上高中繁忙的學業(yè),相見的幾率自然越來越低,所以我對他消失的現(xiàn)象并沒有多少意外。
我相信,等他有時間的時候他一定會來找我。
畢竟,這么多年,一直如此。
雖然,突然少了他的陪伴,我真的有些孤單。
還好有張曉潔。
隨著日子的消逝,我們越來越熟,話題也越來越多,從偶像劇談到長得帥氣的年輕演員,從哈利波特聊到盜墓筆記,再從歷史老師的禿頭聊到數(shù)學老師那數(shù)學只考了七分的兒子身上。
某一天,在我夸張的評論了一番正在熱播的一部電視劇后,張曉潔感嘆道,“青子,我以后一定要替你正名,你才不是古怪又裝x的傻x,明明這么可愛!
我悵然的搖了搖頭。
“我聽慣了,也確實是這樣的人!
面對她好奇的眉眼,我笑了笑,住了口,低下頭拿起筆在紙張上無意識的畫圈圈。
忘了說,我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在我尚且年幼之時,身為教師的父親出軌了自己的女學生,離婚后,媽媽受了很大的刺激,對我有著及其變態(tài)的嚴厲與保護,而我,為了滿足她過高的期望,也拼命的高標準的要求自己。
許是這些緣故,我變成了一個偏執(zhí)孤僻、又喜歡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人,甚至會產生與其與他人交流,莫不如自己靜靜的呆坐想象的想法。
所以,同學們對我的評價,其實也沒什么毛病。
然而張曉潔似乎并沒有把我那句話聽進去。
從那之后,她當真一直試圖幫我在同學面前挽回形象。仗著她一張?zhí)鹱旌徒^佳的人緣,我的口碑似乎真的好了那么一些。
期中考試很快就到了。
拖到考試時間的最后一秒才交了最后一科的試卷之后,我有些疲憊的出了考場,意外的發(fā)現(xiàn)張曉潔站在門口等我。
見我出來,她眉開眼笑的挽著我,“青子,期中考完,我們出去玩一玩嘛!
她強行拖著我繞著學校的操場莫名其妙的轉了兩圈,天色漸黑后,才拉著我去了學校附近的一個公園。
靠近湖邊的那一刻,我?guī)缀蹩瓷盗搜邸?br> 二三十個同班同學手拿禮物,捧著熒光棒圍成一圈,人群中,拴在凳子上的氣球上面分明寫著“十七歲生日快樂”。
連家里人和我自己都記不住的日子,想不到竟然有人會記得。
我瞠目結舌的轉過頭,但是張曉潔只是笑了笑,又沖著另一個方向揚了揚下巴。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前段時間音訊全無的葉森木竟然端著蛋糕突兀的出現(xiàn)在人群之中。
他走到我面前,低下頭,微彎嘴角,“顧艾青,生日快樂!
這許是我生命中最特別的一個生日吧。
生平第一遭,我壯著膽子與同學們開口說話,卻想不到,竟然會是意外的融洽。
我們一起吃蛋糕,做游戲,唱歌,發(fā)泄著考試與學業(yè)的壓力,發(fā)泄著對未來的迷茫與恐懼,拼命的大笑著,將亂七八糟的煩惱通通丟到腦后。
一切結束后,送我回家的路上,葉森木習慣的跟在我的后面,一反往常的嬉皮笑臉,語氣認真的問我,“顧艾青,你今天開心嗎?”
我淺笑,避而不談他的問題,“葉森木,你怎么認識我這么多同學,又記得我的生日?”
他沉默了一瞬,繼而不正經的答道,“你是我‘表妹’,這些也沒什么好奇怪的不是?”
我知道他沒想說實話,但是也沒有反駁他,亦沒有揭穿他。
就這樣靜默的,他陪著我,走回了家。
上樓前,他停在門口,在我轉頭和他告別時,我似乎從他的眼中看見了一絲意味深長。
“顧艾青,如果我消失了,你會記得我嗎?”他有些嚴肅的問我。
我有些疑惑的看著他,沒有回答。
他笑了笑,并沒有計較,可眼中卻閃過一絲落寞。
“小青,以后我不在身邊,照顧好自己!
不等我有所反應,他轉身離開。
我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悵然若失,不明白他這兩句話到底是什么含義。
讓我措手不及的是,從那天起,我再也沒見過葉森木。
一周,兩周,一個月,兩個月……
起初我以為他是像上次一樣,消失一段時間后就會出現(xiàn),可顯然那只是我以為。
長久的失去聯(lián)絡,我終于驚慌了起來,這才意識到,他這次好像真的不會出現(xiàn)了。
我第一次動了想要主動先找他的念頭,可卻茫然的發(fā)現(xiàn),除了他的班級外,我完全沒有另外一個選項。
我對他的資料背景,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這樣的認知,讓我更加的恐慌。
趁著一個中午的午休時,我第一次去了他的班級,堵了他們班的一個同學。
面對他疑惑的目光,我漲的滿臉通紅,結結巴巴的搬出那個葉森木曾經用過無數(shù)次的借口——我是葉森木的表妹,想要找他。
那個同學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葉森木早就出國了,你不知道嗎?”
出國。
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他消失了。
我道了謝,木然的走回教室。
或許是他陪伴了我太久,我從沒有想過他會離開的可能。
離別來的真是突然。
我們,甚至沒有好好的道過別。
細想起來,我們已經認識了八年。
可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與關系,我似乎從來都沒有主動過,都是被動的等著他來找我,被動的等著他和我說話,就連我唯一知道的他的班級,也是他主動告訴我的。
他似乎已經對我的一切了如指掌,可我對他卻當真是一無所知。
這樣不上心的相交,是因為我潛意識里沒有把他劃分在朋友里嗎?
可若是如此,現(xiàn)在這種驚慌的感覺又算什么呢?
心堵的難受,我趴在桌上,神情恍惚的無意識的翻著課本。
我的異常吸引了張曉潔的注意,她似乎猜到了什么,摸了摸我的頭,低聲勸慰我,“青子,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別太難過了!
這樣飽含含義的話,讓我的頭腦一瞬間異常清醒。
我轉過頭。
“你知道些什么,對嗎?”
面對著我略微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嘆了口氣,娓娓道來。
在張曉潔的口中,我終于知道了一些奇怪卻又不得不相信的事實。
比如,她才是葉森木真正的遠房表妹。在他們共同的表姐的婚禮上,葉森木第一次見到了她,相談甚歡之下,無意中知道她和我在同一個班級,于是央求她和我交朋友,不要讓我那么孤單。
又比如我們班來參加我生日會的同學,都是張曉潔找出來,然后葉森木低聲下氣一個個央求過去的。
再比如,葉森木的父母早就已經決定移民國外,可他卻始終沒有勇氣和我告別,只能選擇這樣的方式,將我托付給張曉潔。
張曉潔說,葉森木第一次見到我時,對于我待人冷漠且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很是詫異,抱著好奇的原因才想要接近我。
張曉潔說,葉森木在漫長的相處中,認定我本心其實是個活潑善良又開朗的女孩子,只是在長年壓抑在陰沉的氣氛下,變得不知道如何與人相處罷了。
張曉潔還說,葉森木真的很在意我,他說我是個好姑娘,不該給自己過多的壓力從而迷失了自己。他希望我可以做自己,可以真正的快樂。
末了,張曉潔遞給我一封信,說這里包含了所有葉森木想要對我說的話。他曾交代她,只有當我知道他離開時,才可以給我,否則,就讓這封信煙消云散好了。
謝過張曉潔,我沉默的看著那個潔白的信封,最終顫抖著手,抽出里面的信紙。
上面只有寥寥的幾句話:
風來疏竹,雁渡寒潭。
八年時光,縱使是一場鏡花水月,我亦歡喜,銘記終生。
小青,再見。
有緣再見。
霎那間淚眼模糊。
我曾以為,他只是一個嬉皮笑臉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
我曾以為,永遠也不會有人懂我。
可是我錯了。
他其實什么都知道。
風過而竹不留聲,雁過而潭不留影。
是想最后一次告訴我,那些原本不好的事情最終也都會消散開來,不要過于執(zhí)著或沉溺其中嗎?
他一直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著我脆弱的自尊心,努力的把我從偏執(zhí)與孤僻的性格深淵中拉出來。
他是真心的為我好,可我卻都忽略了,也失去了。
我合上了信。
葉森木,謝謝你。
以后,就算沒有你,我也會努力的積極生活。
若我們的緣分不止八年,那再次相遇時,我一定會學著用真正的我,與你做真正的朋友。
風來疏竹,雁渡寒潭。
改變,就從張曉潔開始吧。雖然,好像已經在進行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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