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天起，小月你就是阿飛的妹妹啦！”

　　七歲的小月，皺著眉頭，遠高出她一頭的少年笑著看向她，兩側(cè)酒窩露出來，嘴角咧開，露出潔白的牙齒，那笑，就像太陽，看著刺眼。
　　半晌，她眼珠幾轉(zhuǎn)，張開嘴笑，“阿飛哥哥——”，一副眉開眼笑的樣子，大家都逗得樂呵樂呵。

　　“哦呀，阿飛哥哥，你們家這么大呀，那片山是你們家的？還有門口池塘也是你們家的？”平時不大說話，這時嘰嘰喳喳問東問西，吊著馬尾的小姑娘纏著她的哥哥。
　　“嗯，山是爺爺?shù)�，上面種的都是果樹，橙子柚子之類的，等熟了，我摘給你吃；池塘也是爺爺圈的，里面養(yǎng)了好些魚，待會中午吃的魚就是從里面網(wǎng)的……”
　　“你們家好奇怪哦，長在水上，不過，好特別，嘻嘻，就像仙子的家，我好喜歡！”
　　小月翹著月牙，不顧少年耐著性子的說道。
　　“你以后可以天天來，也可以住在這里，你現(xiàn)在是我們家的了�！卑w哥哥一臉真誠。
　　不過，小月不笑了。
　　“我不是你們家的�！�

　　月光透過玻璃窗戶照進來，竹影晃動，瑟瑟的聲響中，小月很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地，躁動。
　　為什么爸爸媽媽還要給小月找一個家？為什么要叫別人爸爸媽媽，為什么她要有一個不是哥哥的哥哥，為什么爸爸媽媽就不能永遠和小月在一起？
　　小月她不喜歡，她不是別人家的，小月只是爸爸媽媽的，只想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沒過多久爸爸媽媽走了，她留在了那鄉(xiāng)下。那里有個家，里面有爺爺奶奶，那里，還有一個家，那里有小月的干爹干媽，還有，阿飛哥哥。

　　轉(zhuǎn)眼小月又長了一歲，身高也跟著長，不過，她還是需要抬頭仰望著阿飛哥哥。
　　不到一年的時間，小月很快適應了爸爸媽媽不在身邊的日子，以前也這樣，到處奔波，倒是她和阿飛哥哥漸漸熟起來。
　　“阿飛哥哥，我的鞋掉了，你幫我上去拿下？”俏皮的小月，一臉笑嘻嘻地模樣，絲毫不覺得這是在搗蛋。而阿飛哥哥則是伸手搗亂那一頭梳好的頭發(fā)，然后轉(zhuǎn)身搭梯子上房撿拖鞋，留下尖叫急忙順頭的小月。
　　小月沒有發(fā)現(xiàn)，她從父母不在的不安中漸漸脫離出來，她變得開朗起來，她開始習慣沒有父母陪伴的日子，她喜歡大笑，就好像出現(xiàn)在她惶恐不安生命里的那一個燦爛的微笑，剛開始刺眼，可是習慣了，閉著眼，也會覺得溫暖。

　　依舊是放學時間，小月等在校門前。那個喜歡穿體恤，笑容燦爛，露出潔白牙齒的少年從人群中走來。
　　“你今天怎么不說話，這么安靜？”阿飛看著攥著他衣服緊跟他身后的小月。
　　小月低著頭想著事情，不知道怎么開口。阿飛停了下來，他拎著小月走到路邊，微微低頭去看她，“你怎么了，小月？”
　　“阿飛哥哥……我不想回家，我去你那里好不好？”
　　阿飛哈哈一笑，“我還以為什么事，你不是每天都來么！”他覺得小月慘兮兮的樣子特好笑，伸手又揉了揉她的頭。
　　“哎呀不是啦！”小月打開阿飛的手，沒好氣的說：“我是說！我不想回奶奶家！我不想回去，一個人一點也不好玩，小月不想一個人�！闭f到最后，眼睛紅紅的好似要哭出來。
　　阿飛收起玩笑，露出那副燦爛的微笑，安慰小月：“曉得啦，不回去就不回去吧，我這里也是你的家啊。”
　　于是，小姑娘又開始笑，她牽著阿飛哥哥的手，一步步輕快地朝前走去。
　　路邊有蝴蝶飛過，她撲過去，突然一只螞蚱跳到她身上，小月一聲尖叫，嚇得哇哇直喊阿飛哥哥，而她的阿飛哥哥，正樂得哈哈大笑。

　　趕集的日子，奶奶來干爹干媽家坐坐。
　　正是艷陽天，外面知了知了叫。
　　小月坐在池塘邊的石板橋上，那橋連著房子，紅磚青瓦，剛好擋住太陽，她脫了鞋就把腳放進水里。涼沁的感覺從腳傳到心里，她突然哼起歌，雙腳在水里游蕩，她覺得她歡快得條魚。
　　要是這樣一直下去就好了，她想。
　　身后，少年靠近，他嘗試抱起小姑娘，可沒想到小姑娘俏皮地溜出手，他只好無奈地說道：“你快點上來，水涼，寒從腳起，擔心熱傷風！”
　　“我不！這多涼快啊，天氣這么熱……”小姑娘貪涼不起來。
　　最后不知怎么，一個要抱，一個不起來，吵著吵著就打起水來，撲哧撲哧的水聲，和著朗朗笑聲，響在那石橋上，隨著一陣風，飄蕩在整個池塘里，飄在空中，飄進房子里，隨后越飄越遠。
　　玩累的小月耷拉著腦袋，慢悠悠地上樓，奶奶和干媽聊天的一句話，正好飄進她的耳朵里，之后讓她想入非非。
　　“我看小月和阿飛感情這樣好，來我家怕是來給我做童養(yǎng)媳的……”

　　怪不得干媽干爹對她那么好，每次看著小月都笑得一臉溫柔，說那么多好話夸獎小月，還給小月做好吃的，帶好玩的……那阿飛哥哥呢？如果能和阿飛哥哥在一起，和他成為一家人，她會很開心。

　　小學低年級的小月這天上課開小差了，她支起腦袋，望向窗外，思緒飄出教室外。
　　阿飛哥哥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
　　上課會不會也覺得無聊呢？
　　阿飛哥哥會不會也在想著小月呢？
　　小月的心不知道怎么地，砰砰直跳，她想要立刻見到阿飛哥哥！
　　她舉手告假，以尿尿為由，成功跑出教室來。
　　一路飛奔下樓，她只覺得高興，要見到阿飛哥哥的高興。
　　這時正上課時間，到處靜悄悄，她輕手輕腳地走到阿飛哥哥的教室前，突然停住。
　　小月又開始猶豫，阿飛哥哥要問起她為什么不在上課怎么辦？她不會撒謊……
　　可是又不甘心這樣回去，于是小月慢吞吞地來到阿飛教室的窗前。
　　小月悄悄看去，隨即眼前一亮。
　　阿飛哥哥正坐在窗前看向黑板。
　　她滿心歡喜，抑制不住高興，竟膽大的用手敲玻璃窗，嘴里小聲叫著：“阿飛哥哥——”
　　這一喊阿飛倒是聽見了，轉(zhuǎn)過頭就是被嚇了一跳。
　　這小孩兒！不上課跑到這做什么？
　　“你怎么了？不上課嗎？”阿飛拿手掩著嘴悄聲說著。
　　“我……”小月看著他，不說話了。
　　突然覺得委屈，眼睛又紅了。
　　不知是誰的嘆息，阿飛放下筆，伸出手去，安慰地摸著小姑娘的頭。
　　矮矮的小姑娘只能把頭放在窗臺上，她微撅著嘴，圓圓的臉蛋就這樣深陷著一個小梨渦，眼里包著淚，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她其實就是想看看他。
　　不過這下好了，大家都知道阿飛有個哭泣包還黏人的妹妹了。

　　啦啦啦啦，你種在春天里，長在夏天里，開在秋天里，笑進寒冬里，啦啦啦啦，你就是那不變的太陽啊。

　　“我有一個美麗的愿望，長大以后能播種太陽。播種一顆一顆就夠了，會結(jié)出許多許多的太陽。一顆送給送給南極，一顆送給送給北冰洋，一顆掛在掛在冬天，一顆掛在晚上，掛在晚上，啦啦啦種太陽，啦啦啦種太陽，啦啦啦啦啦啦種太陽！到那個時候，世界每一個角落，都會變得，都會變得溫暖又明亮……”
　　糯糯的童聲，帶著無盡的喜悅，無憂無慮的童年，夾著小小的心愿，那般美好又純潔。
　　“你這么高興？剛剛還哭鼻子呢！”阿飛不解。
　　“你不在我突然想你了，就好難過，可是我見到你啦，我當然高興！”
　　小月一只手攬著阿飛的脖子，一只手自由落在身旁。
　　放學的路上小姑娘突然喊腳疼，不想走路，于是阿飛只好背起犯懶的小姑娘。
　　這時山上的果子已經(jīng)熟了，阿飛摘了一大袋，然后看向坐在樹下吃橙子的小月。她雙手捧著橙子，一口將嘴埋進去，松開就是滿臉的水。他無奈的嘆氣，給她擦好后又背起她，拎著口袋下山。
　　“小月，口袋里的橙子你記得吃，也要喊你爺爺奶奶都吃�！�
　　“知道啦。”
　　小月兩只手攬著阿飛哥哥的脖子，有些迷糊的將腦袋趴在他頸邊。
　　回家的路是條羊腸小道，鄉(xiāng)下的風光，總是和樹下蔭山間風分不開的。
　　晚風徐徐吹來，蕩在田里的青萍浮動，小月的短腿隨著阿飛的步伐，一動一動。
　　在這寧靜的浮動里，小月輕輕張開嘴。
　　“阿飛哥哥，你會一直一直這樣背我嗎？”
　　“會。”
　　對她而言，生命里最厚重的肩背，最開朗的聲音，都會一直陪伴她下去。

　　“我不是你們家的人�！�
　　“我想和你成為一家人。”
　　“小月和阿飛哥哥永遠在一起�！�

　　不知道是何時，山依然是山，只不過不是那片果林了；水還是水，只不過不是那片池塘了；房子還是房子，只不過沒有人了。
　　小月到縣里去讀書了，每周回一次。
　　阿飛早就畢業(yè)了。
　　離開的不知道是誰。
　　小月每次放假回家，都要從那里路過。每次都祈禱，每次都張望著，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干爹干媽還有阿飛哥哥去了哪，好像從她離開開始，就真的離開了。
　　路還是那條路，但又不是。填了石板上了水泥，連蝴蝶螞蚱都不來了。
　　路過總會停留。
　　猶豫不安，又好像回到從前，但是心卻更空了。
　　小月在路邊看著那座水上的房子，青色在石壁蔓延開來，果樹還在，池塘還在，只是不知道主人是誰，她再也吃不到了。
　　一年四季，年復一年，她長成大姑娘啦。一周的回家變成一月一次，一月一次到幾個月一次，半年一次，后來幾乎沒有再回過。
　　小月回去的時候，在那個地方，在路邊上，總是會等一等，望一望，好似會有人出來笑著說“小月你來啦——”
　　“小月，今天的魚就是從門口池塘里網(wǎng)的�！�
　　“小月，等果子熟了的時候，我摘給你吃。”
　　“小月，口袋里的橙子你要記得吃�！�
　　“小月，不哭啦——”
　　阿飛哥哥……
　　回過神來，她抹了抹眼睛，然后朝家走去。
　　只是，還是不放心地回頭再看一眼，再看一眼，房子還是黛青色的，衣桿上沒有掛任何東西。
　　最后離開。
　　漸漸長大的小月，生命里有了其他顏色。
　　她有了好朋友。
　　歲月模糊了那段記憶，如果不提，她好像真的忘了。

　　小月最近有些心緒不寧，高二了，各種壓力，學業(yè)的吃緊還有老師家長的期許，她有些悶得難受，她有多久沒有回家了？
　　有些人有些事不提，不代表真的就遺忘了。
　　她在某個周末回了趟家，而后，迎來的是一段漆黑死寂的日子。
　　從小看著小月長大的奶奶去世了。
　　葬禮上，小月難以置信的看著在場的人，仿佛想從他們一些人的笑中看到這是場玩笑，可是敲打著的樂音就像心跳聲一樣，在提醒著她，這是真的。
　　怎么可以笑呢？
　　怎么笑得出來呢？
　　不知什么時候，媽媽走到小月身邊，湊近她的耳朵說道：“你看，你阿飛哥哥來了�！�
　　小月面無表情的臉開始松動，眼睛跟著媽媽指著的方向。
　　真的！
　　阿飛哥哥！他回來了！
　　他真的回來了！
　　那一瞬間，記憶里的那個笑容燦爛的男孩和眼前曬得黝黑的男人重合在了一起。
　　正當小月情緒涌動的時候，媽媽移動手指著另一人說道：“你阿飛哥哥旁邊的就是他的姑娘，你嫂子。這次你奶奶死了他沒帶小孩兒來，不然你都能見一面。”
　　“啪——”不知道是哪里打碎了東西，只是渣滓應該要好好地掃一掃了。
　　小月不知道是什么心情，能有什么心情呢？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有些沙啞地問媽媽：“媽媽你說他結(jié)婚啦？”
　　“對啊，具體也不曉得什么時候結(jié)的。還是這次他帶他的姑娘回來我才曉得的。人家娃都生了，還是對雙胞胎，快滿一歲了，兩個娃都好看�！�
　　“哦�！�
　　她恍惚想起回家路過的時候看到衣桿上的小孩兒衣服。
　　沒事的沒事的，都去吧，都過去吧。
　　可是為什么這么難過呢？
　　因為奶奶去世了啊。
　　她還是覺得好難過，想哭怎么辦？
　　抑制不住的悲傷，小月終于跪在地上哭出聲來。
　　為什么會這樣呢？
　　如果這是場夢，她好希望快點醒來。
　　她等了這么久，久到她以為她的阿飛哥哥再也不回來了，久到她甚至以為忘了從前的一切。
　　小月的阿飛哥哥，說會一直背著她走下去，她想著小月要快快長大，不然累著他。
　　小月的阿飛哥哥啊，你慢點走，我追不上你了。
　　小月快點長大吧——
　　不斷抽噎著，小月整個身體陷進地里，難以抑制的傷心，為什么阿飛哥哥就不能等等小月呢？那種被拋棄突然只剩自己的悲傷席卷整顆心，她緊緊抱住自己做最后的決定。
　　來往的親戚，看著放聲大哭的小月，都認為這姑娘是在為奶奶的去世而哭泣，大多上前來勸幾句。
　　沒有了，沒有了，小月沒有家了……

　　之后的日子，小月大部分依舊在學校度過，只是很少再回去。
　　小月要離開了，是真的要離開這個地方了。
　　其實后來她想了很多，她的阿飛哥哥永遠是她的阿飛哥哥，會一直一直背她走下去，只不過，她長大了，所以他離開了。
　　小時候的小月需要阿飛哥哥，阿飛哥哥只是小時候小月的，小時候的小月不見了，所以阿飛哥哥也不見了。

　　離開前回了家，堂姐邀小月一起逛街。走在街上，小月在一家店里看見了他，他回過頭也看見了小月，咧開嘴微笑。
　　沒看完他的笑，小月突然轉(zhuǎn)過身低頭朝人群中走去。
　　“小月，你怎么走了？他不是你阿飛哥哥嘛，怎么不打招呼？”堂姐跟上來問道。

　　他不是小月的阿飛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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