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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后來,你終于成了萬民景仰的帝王,你終于使你的敵人臣服在你的馬蹄下,而你,也終于殺死了我最愛的少年。 ——題記
一
“若得阿嬌為婦,當(dāng)以金屋貯之,免她苦,免她累,免她漂泊流離”,少年的聲音在耳邊回蕩,久久不散,長門殿內(nèi),月光照在高墻之外,不肯越過,只留了黑暗,我睜開了眼,枕頭又濕了一回,披上衣服,摸索著走到殿外,看高空里那一輪月,似乎與從前并沒有哪里不同,我瞧著卻又覺得它也隨我一同老去了。
“北方有佳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不知如何,又念起了多日前聽到宮墻外的人念過的詩,聽他們說,你又得了一個美人,傾國又傾城,聽說,你日日宿她殿中,無限寵愛,只不知你那賢惠的皇后是否會在椒房殿中日日等待,然后陷入寂寞與失望中,就好像當(dāng)初的我,望不到你的身影,生生熬成了一個怨婦?也不知你那新得的美人有多美,我撫著自己的臉,忽又想起,成親那日,你對我說,我是這天下最美的姑娘,值得你用一生去信守你的承諾,不知那時的我,比起你這美人,卻又當(dāng)如何?攏了攏身上的衣服,我輕輕的笑了笑,秋風(fēng)又起,越發(fā)猛烈,大抵是寒冬將至罷,喉中又襲來一陣癢意,連忙拿出錦帕捂住嘴,跌跌撞撞的回到房中,口中又是一股的腥味兒,想來,這副身子,終歸也是敗了,只是忍不住的想起那些過往,日復(fù)一日的看不開這世事,我伏在榻上,終究是在清醒時落了淚。
二
那一年的長安,看似風(fēng)平浪靜,一派和睦之象,實則暗潮洶涌,彼時,我還是一個小娃娃,不知世故,依在外祖與母親的羽翼下橫行,十足的一個刁蠻小姐的姿態(tài),卻又讓人不自知的喜愛,后來再想起,才恍然,那一段時光竟是我這一生里唯一是我自己的日子。
那時的太子是夫人粟姬的兒子,粟姬仗著舅舅的寵愛,目中無人,不知如何忤逆了母親,我只記得,有一日母親從宮中歸來時滿目怒氣,甚至失了她身為長公主的氣度,而后,抱起我時又笑顏如花,她在我耳邊說:“我的阿嬌,日后注定會是整個大漢最尊貴的女人,一個賤婢,目光終究是太短!”她問我:“阿嬌愿不愿意成為最尊貴的女人”,母親眼中閃著奇異的光,我摟著她的脖子,乖巧的點了頭,卻不知,從這一刻期,陳阿嬌就只是一顆棋子了,一顆用來做了有無上利益的交易的棋子。
我還記得,見到我的劫難那日,天氣大好,春光融融,桃花正是盛時,我依在外祖懷中,忽就聽見母親帶著笑意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她說:“彘兒看你阿嬌姐姐如何?讓她嫁你做妻子可好?”我轉(zhuǎn)過頭,就看到母親懷中的少年指著我道:“若得阿嬌為婦,定以金屋貯之”,陽光下,他的眼中閃著細碎的光,那是我從未看懂過的,對這個天下勢在必得的光芒,后來,母親笑了,那個少年也成了太子,他的母親也代替粟姬成立舅舅的新寵,整個長安城的暗流也越發(fā)洶涌起來。而至那日之后,我的身份也變成了太子殿下的未婚妻,未來的皇后,那時年紀(jì)小,不知情為何物,只知與他一起,我的心便無限歡喜,即使我們偶有些小小的矛盾與爭吵,最后也都以他認輸為終,可是后來,在長門殿中,看著那一輪永遠照不進高墻之內(nèi)的月亮?xí)r,我卻時常在懷疑,他究竟有沒有對我用過半分的心。
我記得成親那日,滿目鋪天蓋地的紅與大街上百姓三呼千歲的道喜聲,大抵那是我一生里最風(fēng)光的時候,那一日,他掀開我的蓋頭時,我分明也看見了他眼中的歡喜與驚艷,我也曾發(fā)誓,只要他心中一直有我,我也愿意為他放下我的驕傲,去當(dāng)好一個國母,當(dāng)好他的妻子,我也做到了,成親之后的那一段日子,我們也曾恩愛過,我替他管理后宮,幫他照顧他的嬪妃,無微不至,雖然偶爾,我也會鬧一下脾氣,他也會向我發(fā)怒,就像年少時那樣,斗一斗嘴,看似惱怒,卻又樂此不疲,那時啊,所有人都說我是一個好皇后,但其實,我只想做他的妻子,我以為這一生都會這樣過了,直到衛(wèi)子夫的出現(xiàn),讓我知道這不過只是一場夢,而她就是打碎我夢的人。衛(wèi)子夫是誰呢?在我眼中,她原本不過只是平陽姐姐府中一個卑賤的舞伎,可是我卻在他眼中看到了情,一種男人對女人的柔情,我從未見到過他如此模樣,是以在他讓我安頓好那個舞伎時,我含著笑應(yīng)了,轉(zhuǎn)過頭卻將那個女人扔到了掖庭,我想著,他對她不過是一時興趣而已,長久不見,終會淡忘,而事實也正如我所想,若是他沒有決定赦了宮人回鄉(xiāng),恐這一生衛(wèi)子夫都不會再有機會親近他,或許是上天憐她前半生太苦,于是予了她這機會,也或許是天看我不過,覺得我命好了些,于是借她之手剝?nèi)チ宋矣嗌男。與他再見之后,衛(wèi)子夫很快承寵,被封為夫人,而至此,他便不常至椒房殿,即使偶來,也會與我口角憤而離去,我也再無法掩飾心中的嫉恨,開始處處為難那卑賤的舞伎,也越發(fā)的使他厭惡起來,他也再不肯至椒房殿半步,我每日可做的便是違著自己的心,強打著笑,應(yīng)付于他的后宮之中,而后在深夜里卸下那副面具,依著椒房殿的宮門,看著他從前來時的路,守著直至天明,卻再也不曾等來過那道身影。
在我失意時,衛(wèi)子夫的恩寵卻越發(fā)的隆重,她的胞弟也得了重用,在遠擊匈奴的戰(zhàn)場上立下了大功,而后竟又傳來她有孕的消息,那時,我?guī)捉罎,使了許多法子,甚至暗殺,使毒,卻終沒有挽回他,他也徹底將我厭棄在冷冷清清的椒房殿中,我求過天,求過巫蠱之術(shù),我日日與一女子同吃同住,令她扮作他的模樣,眾人皆傳皇后瘋癲,卻從未有人知,我只是在以這樣的方式,幾乎損盡我所有的驕傲,只求他回首,然而,他沒有。再后來,我因巫蠱案差點丟命,母親為救我,也遠離了權(quán)力中心,可是,他卻仍不肯放過,也因母親平時做派令人心寒,被人揭發(fā),若非衛(wèi)子夫求情,恐怕也沒了命,我不知該如何對待這樣一個女子,是該繼續(xù)痛恨,還是該感激。
那一日,我卸下那頂鳳冠,準(zhǔn)備遷往長門殿,衛(wèi)子夫出現(xiàn)在我眼前,雍容華貴,面上溫柔如水,是一種我從不曾有過的寧靜,卑躬卻不低賤,長久以來,我都沒有認真看過這個女子,那一刻,不得不承認,她是極美的,那日,她一直將我送到長門殿,我沒有問她為何救我母親,不論是因她善也好,有目的也罷,與我終究是沒有半分關(guān)系了,從此以后,與我相伴的大抵只有這冷清的長門罷了。
三
其實,初入長門時,我是還未死心的,衛(wèi)子夫最后對我說,“因為你太驕傲,讓他沒有喘息的余地!彼晕曳畔滤猩矶危们Ы鹳I了司馬相如為我作了一曲長門賦,聽說聞?wù)呓园В犝f相如好文采,聽說衛(wèi)子夫登了后位,聽說有人譏我不知相如亦是薄情人,如何能打動那心如鐵石的天子?卻唯不曾聽聞他半分回應(yīng),終于,我放棄了掙扎,開始安心在長門度日,這一安便是十余年,直至今日。
我半倚在床榻間,已沒了力氣,月亮照常升起,宮人將膳食置于桌上,勸我吃上一口,我向她笑笑,揮手讓她退下,她看了我一眼,欲說些什么,終還是咽于舌間,轉(zhuǎn)身與黑夜融為一體。我閉上眼,回想著那個女人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她說,“不是我,也會是別人”,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時的皇帝,早不是我的少年,他要的不是一個愛他的妻子,而是將他當(dāng)作帝王的皇后,可是我,又如何做得到呢?口中涌上一股腥甜,在忍不住吐了出來,在昏暗的光下,斑斑點點的血跡,觸目驚心,說到底,都是我自找的,只是不知,當(dāng)年那大度的女人今日是否還那樣胸懷寬廣,我擦凈嘴角的血,悠悠的嘆了一口氣,倒不曾想過在最后為數(shù)不多的時間里,我想到的竟是她。閉上眼,我靜待著時光與生命的流逝,卻有人打了燈籠站到了我面前,我又睜開眼,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似是個男子,想來是新來的罷,我朝他擺擺手,示意他下去,他卻不動,我實是沒了力氣,也不再管他,撐不住又閉了眼,片刻之后忽又想起,我當(dāng)是還有幾句話,未曾說過,便開口道“既你不愿離去,便聽我說一回話可好?”不見人回答,也不知是否還有人在,“我這一生,自生下來便是一顆棋子,有人用我換取余生榮華,有人用我換取至尊之位,可至少前者是疼惜我的啊”,也不知我那聲音是否有人聽得見,“你幫我?guī)Ь湓捊o那天子吧”,我再睜眼,那人還在,“你與那天子說,他允我的承諾,是沒有食言的,阿嬌一生,困于金屋,無苦,無累,不曾漂泊,我也不曾后悔我所做一切,你且替我謝他,還有一句,阿嬌雖不悔,卻仍望來生不再遇君”,說完,那人似乎動了一下,我卻再無力睜眼,而最后,我看到一片桃花,有少年,說“若得阿嬌為妻,當(dāng)以金屋貯之”;秀遍g,我聽到有眼淚落地的聲音,想睜眼,卻沒了力氣。
四
“陛下,陳后薨了”,子夫跪在我的腳邊,一臉的淡漠,眼中的溫柔也再不是只給我一人了,我心中嘆口氣,扶她起身,“何時的事?”我聽見自己問她,“稟陛下,昨夜子時”,她又再度跪在我腳邊,“是臣妾照顧不周,請陛下責(zé)罰!蔽也辉俟芩瑥綇乃磉呑哌^,踏出未央殿殿門,我回頭看了一眼,子夫跪在地上,將背挺得筆直,鬢邊已有了幾絲白發(fā),我卻不知有幾絲是因我而生,在她背后,李夫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雖有傾國之顏,卻哪里又像那個人了,那個人何曾如此驚慌過,即使是當(dāng)年因巫蠱被廢,她也只是斂下了她的眉,在自己面前,她似乎永遠是那個驕傲的陳阿嬌,我茫然的走著,走到了長門殿,這里已掛好了白綾,她也平靜的躺在了棺槨里,只是還未合上棺蓋,想來是子夫知道我會來看她最后一眼,在我記憶中,她何嘗這樣安靜過,有她在的日子,似乎都是喧囂的,我笑了一笑,當(dāng)時司馬相如的那篇賦我是看了的,我也心軟了,可是當(dāng)我來到長門殿時,卻見她安靜的望著天,神色淡然,忽然又找不到理由接她回去了。我記得,她最后對我說,若有來生,不再相遇,她不愿再被困于金屋,忽然便就覺得心中難受,落了淚,想再聽她說說話,那人卻再沒睜開過眼,我再看了一眼棺中的人,她老了,可眉間還有當(dāng)初的倔強,好像時光一轉(zhuǎn),又是十幾年前,我對她許下諾言的時候,可終究,我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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