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窈窕長得一點(diǎn)也不窈窕，反倒是個(gè)珠圓玉潤，體態(tài)雍容的胖妞，這在崇尚楊柳細(xì)腰，體態(tài)輕盈的晉南國實(shí)在是有煞風(fēng)景，好在她有著溫婉佳好的面容、秋波蕩漾的雙眸，笑起來淺淺暈開的酒窩，還帶著一口江南水鄉(xiāng)的吳儂軟語，倒也顯得稚嫩可愛。
　　晉南國但凡家中有位體態(tài)較豐腴的女子，其婚事總是全家天大的事，往往都是貼的萬金才能嫁女，但是蘇窈窕卻不用擔(dān)心，因?yàn)樗袀�(gè)聰明的爹爹，在她還在娘肚子里的時(shí)候便替她選好了夫婿，是那赫赫有名的安西將軍的獨(dú)子。
　　窈窕五歲那年，母親病逝，父親隨后也離她西去，于是她被未來的公公接到了上京的將軍府，第一次見到了她素未謀面的夫君──岳笙。
　　岳夫人抱著她，指著一旁眉清目秀的齔歲男童淺笑盈盈的說:“這是阿笙哥哥，是窈窕長大后的夫君�！�
　　五歲的窈窕并不懂夫君是什么，只是覺得這個(gè)夫君長得好生漂亮，像極了那甜膩膩的糖馃子。她歪著腦袋，眨著圓溜溜的眼睛望向岳夫人，“夫君有糖馃子好吃嗎？”
　　“噗嗤”岳夫人笑出了聲，拉過男童的手，溫柔道：“夫君當(dāng)然沒有糖馃子好吃，不過夫君會買糖馃子給窈窕吃，窈窕快叫阿笙哥哥�！�
　　一想到那甜甜軟軟的糖馃子，窈窕就笑的特別開心，她彎起嘴角喚了聲“阿笙哥哥”，那軟軟糯糯的童聲，就像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的朦朦霧氣，一直軟到人心底。
　　岳笙大方的牽起那只白乎乎的手，“吧嗒”一嘴就親在了那粉嫩嫩的臉頰上，嚇得窈窕立馬垂了眼，剛要“哇哇”哭起來時(shí)，岳笙卻是一把抱過來，“好媳婦，別哭啊，我給你蓋個(gè)印，以后你就只能吃我買的糖馃子了。乖，你也給我蓋個(gè)印，以后我就只能給你買糖馃子。”說著便將自己的臉頰湊到窈窕粉嘟嘟的櫻唇上。
　　聽說有糖馃子吃，窈窕也不扭捏了，直接一嘴親了上去，還不忘糊了岳笙一臉的口水，他們兩個(gè)都傻乎乎的笑開了，岳夫人在一旁看的是眉開眼笑，心情舒暢，將軍果然英明，這絕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啊。
　　從此岳笙多了個(gè)小跟班，他沒有兄弟姐妹，對于突然多出來的小媳婦很開心，還是個(gè)唇紅齒白，粉嫩剔透的小媳婦，就像那白玉雕出來的娃娃一樣，真是讓人歡喜的不得了。
　　二
　　流年飛度，窈窕和岳笙在上京的花開花落中一路成長。
　　眨眼間，十六歲的岳笙已經(jīng)是個(gè)翩翩佳公子，白齒青眉，清雋雅致，上京城里多少姌裊娉婷的少女絞著帕子堪堪巴望著岳公子的青睞。而十三歲的窈窕仍舊體態(tài)豐腴，玉環(huán)遺風(fēng)，是上京城中眾多貴勛紈绔打趣捉弄的對象。每次窈窕被欺負(fù)的哇哇直哭時(shí)，岳笙總是攥著拳頭將對方揍得鼻青臉腫，五年間岳笙替窈窕揍遍了上京的紈绔子弟。
　　眾人都羨慕窈窕被岳笙時(shí)刻保護(hù)著，關(guān)愛著，那該是何種福氣啊。
　　可窈窕知道，有些東西在她和岳笙之間已經(jīng)開始悄悄變化了，他們之間開始有著若隱若現(xiàn)的隔閡。不知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岳笙已經(jīng)不再“吧嗒”親上她的臉頰“好媳婦、好媳婦”的叫著了，即使是她被別人惹哭了，他雖是把她護(hù)在身后，卻也不再是“不準(zhǔn)欺負(fù)我媳婦”，“好媳婦”已經(jīng)變成了“好妹妹”。
　　這一年的上元節(jié)，岳笙第一次不帶她去看六合街的花燈會，找了借口急急溜出府。六合街的花燈會是上京城最熱鬧的一天，多少鄰國雅士都慕名而來，只為看那一年一度的花燈盛宴，窈窕已經(jīng)盼了一年，怎可甘心待在府中臨帖繡花呢？她帶著貼身侍女桃兒從后門溜出了府。
　　六合街熱鬧非凡，除了成千上萬盞花燈外，還有時(shí)不時(shí)綻放的琉璃火，果真是“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
　　窈窕一邊啃著糖葫蘆，一邊拽著桃兒穿梭在攢動的人群中，在各個(gè)燈謎攤前看那來至四面八方的文人墨客們?yōu)橐槐K心儀的花燈爭文斗墨。
　　就在那美輪美奐的花燈間，她看見了岳笙，俊美絕倫的少年捧著油紙包著的糖馃子，帶著璀璨耀眼的笑容奔至粉衣紗裙的少女面前，少女帶著嬌羞含笑接過，恰好空中有琉璃火綻開，五彩斑斕的火星紛紛墜落，像一場光華的雨，籠著那對錦繡恣意的身影，那是多么般配的一對啊。
　　明明隔得那樣遠(yuǎn)，窈窕卻看得非常清楚，那是她的阿笙哥哥和兵部尚書的女兒，是那“上京雙姝”之一的趙菱媛，是個(gè)“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fēng)”的大美人。
　　比肩繼踵的人群，精美絕倫的花燈，璀璨華光的琉璃火，都成了模糊的幻影，窈窕捏著糖葫蘆的手松了，那橙澈圓潤的糖葫蘆瞬間被碾成了腳底的泥。
　　“小姐”桃兒護(hù)著窈窕在人群中穿行，可窈窕只是呆呆站在原地不動，就這樣被紛至沓來的人群擠倒在地，桃兒慌張來扶，卻見窈窕早已滿面淚痕，嚇得上下仔細(xì)查看有沒有被傷著。
　　窈窕自顧的哭著，她的阿笙哥哥喜歡趙菱媛，那是多美麗的女子啊，大概她這一輩子都不會有那么美麗的時(shí)候。
　　她越哭越兇，這一次沒有岳笙來替她擦掉淚珠，她知道她的阿笙哥哥不再是以前那個(gè)牽著她的手給她買糖馃子的小夫君了。
　　三
　　暮春初夏的日子總是帶著沉悶的熱意，一如窈窕的心情，自從上元節(jié)的花燈會后，她就不曾開心過，將軍府里的眾人都以為她在耍小脾氣，總是小心翼翼的伺候著，就連岳將軍岳夫人也時(shí)不時(shí)的送些小玩意來，可她還是不開心，岳笙也是變著法的哄她開心，可每次看見岳笙她都好想哭，卻又只是紅著眼睛將淚珠生生逼回去。她是個(gè)愛哭的姑娘，岳笙早已習(xí)慣她眼中蓄淚的模樣，每次都是摸著她的頭安撫著“好妹子，有什么事告訴哥哥，哥哥給你做主”，窈窕總是忍著淚跑開，她的阿笙哥哥喜歡上別的姑娘了，他不想要她做媳婦了。
　　窈窕望著銅鏡中圓潤潤的臉蛋，做了個(gè)很重要的決定，她要做個(gè)像趙菱媛那樣的女子。她將那些心愛的糕點(diǎn)全部賞給了桃兒，還有岳笙給她買的糖馃子她統(tǒng)統(tǒng)都不吃了，每頓只喝半碗小米粥，即使餓的快要暈了她也堅(jiān)決不多吃一口，桃兒總是心疼的勸她，她也絕不動搖。她還去騎馬，射箭，舞劍，她拼命的練好每一個(gè)動作，直到練得渾身青紫。岳笙目含心疼，語帶不解的問她“我岳家雖是簪纓世家，可你是個(gè)女子，又不用帶兵打仗，武藝嘛當(dāng)個(gè)消遣就好，干嘛這么拼命”她倔強(qiáng)的望向岳笙，嘴唇動了動，卻還是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下，兩泓細(xì)細(xì)清流帶著委屈從微婉雙眸中流下，岳笙慌了，直接撩起袖口替她擦著眼淚，“都說女人是水做的，這話真不假，我以后再也不問了，只要窈窕開心就好�！痹捯怀隹�，窈窕卻是哭的更兇了，她咽下的話其實(shí)是“我知道阿笙哥哥喜歡驚鴻艷影、楊柳小蠻腰的女子，我要變成阿笙哥哥喜歡的樣子�！�
　　窈窕想著只要自己夠努力，就一定可以變成一個(gè)體態(tài)輕盈的女子，而且從眾人眼中的驚訝她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的變化，之前抑郁灰霾的心情漸漸明朗，她想她的阿笙哥哥很快就會喜歡她了。
　　可她還沒來得及變成趙菱媛那樣，還沒來的及變成岳笙喜歡的那樣，岳笙就擊碎了她的夢。
　　四
　　盛夏的日頭像火一樣炙烤著大地，即使只著了蟬紗薄裙還是有細(xì)密的汗不斷滲出，而岳笙就跪在那日頭下，身板挺得筆直，那月色流云袍已經(jīng)像水里撈出來的一樣了，他還是一動不動，就那么跪著，絲毫不妥協(xié)。
　　岳將軍氣的砸碎了書房里所有的花瓶筆洗，岳夫人抹淚勸著岳笙，岳笙仍是跪在那，字字堅(jiān)決。
　　“兒子要與窈窕解除婚約，兒子與窈窕只有兄妹之誼毫無風(fēng)月之情。”
　　岳將軍氣的抄起手邊的硯臺狠狠砸出去，那硯臺正砸在岳笙的額角，鮮血混著汗水一起糊濕了臉頰，岳夫人心疼的跑出去，卻被岳將軍喝止。
　　“孽子，我岳震威沒有你這樣的兒子，孽子，孽子�！痹缹④姎獾氖种倍丁�
　　窈窕慌慌張張的趕過來，看見的就是血流滿面的岳笙跪在院子里，她已經(jīng)知道了岳笙要解除婚約。
　　她掏出手絹替岳笙擦著臉上的血，卻被岳笙輕輕推開，“窈窕妹妹對不起，我以后不能娶你了，我有喜歡的姑娘了�！�
　　她慌亂的抱住岳笙，哭著說：“阿笙哥哥你等等我，我很快就會變成你喜歡的樣子的”
　　岳笙帶著愧疚，卻又很殘忍的開口，“對不起，我從來就只把你當(dāng)成妹妹�！�
　　窈窕越哭越兇，她哀求著岳笙，“我已經(jīng)瘦了好多了，阿笙哥哥你就等等我，等等我好嗎，我很快就會瘦成趙小姐那樣了�！�
　　岳笙推開她，目光堪堪直視著她，“我喜歡她只因?yàn)樗橇怄拢乙欢ㄒ獬榧s，因?yàn)槲抑幌肴⑺��！?br>　　窈窕只覺得這日頭怎么那么毒，還有那知了怎么那么聒噪，那木繡花怎么都蔫了，她都這么努力了，為什么她的阿笙哥哥還是不喜歡她？
　　“畜牲”岳將軍暴怒，他疾步過來抬腳就要朝岳笙踢過去，岳笙不躲也不閃，就那么筆直的跪著，岳夫人嚇得滿面蒼白，驚叫道“阿笙”。窈窕回過神來正看見岳將軍抬起的腳，她趕緊撲過去死死抱住，目光痛苦卻又堅(jiān)定“不要，不要打阿笙哥哥�！�
　　岳將軍余怒未消，一把拉起窈窕，“窈窕，你放心，我就是打死這孽子，也不讓他欺負(fù)你。”
　　窈窕哭著搖頭“沒有，阿笙哥哥沒有欺負(fù)我”。
　　岳夫人看著日頭下滿臉汗血的兒子，倔強(qiáng)的始終不肯松口，眼看著就要被暑氣傷著了，只覺得心都疼的缺了一塊。她“噗通”一聲跪在了那滾燙的青石板上“阿笙，那趙家小姐有什么好，你為什么非喜歡她,娘求你了好不好？”
　　岳笙對著岳夫人猛磕一頭，字字鏗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兒子見菱媛第一眼，就覺得她是此生所求�！�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仿佛被擊中了一般，就要倒下去，幸虧桃兒及時(shí)扶住，她抬眼看了看頭頂那毒辣的太陽，再看看那蔫著的木繡花，就想到了十歲那年。
　　那時(shí)候太陽沒這么毒，大朵大朵的木繡花開的正盛，夫子才教她背了《詩經(jīng)》，正是這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開心的找到岳笙背給他聽。
　　她長睫微顫，水靈靈的大眼眨了眨，臉頰上的酒窩淺淺暈開，甜甜軟軟的聲音，“阿笙哥哥，那個(gè)淑女不就是我嗎，那個(gè)君子就是你了�！�
　　岳笙正在院子里練劍，劍尖一挑就舞出了一個(gè)漂亮的劍花，隨即一朵粉紅的木繡花就穩(wěn)穩(wěn)落在了劍尖上，他將木繡花放在窈窕手中，牽起溫和的笑容，“那個(gè)君子可不是我哦�！�
　　“為什么？”窈窕不解。
　　岳笙耐心的解釋，“我的淑女在我心中，窈窕的君子一定是個(gè)俊俏公子，等窈窕長大了他就會出現(xiàn)了�！�
　　窈窕捏著那朵花，心思轉(zhuǎn)了轉(zhuǎn)也沒明白岳笙的意思，索性眉眼一彎，“那就是俊俏公子，淑女好逑了�！�
　　岳笙揉著她的發(fā)髻，卻也不言語了。
　　五
　　爍玉流金，火云如燒，岳笙紋絲不動的跪著，嘴唇因嚴(yán)重脫水而干裂，可他仍舊挺直脊背，絲毫不肯松口，窈窕心中鈍痛，她終于明白原來她從來不曾是岳笙的淑女，這些年不過是她的一廂情愿，她捏緊手中絲絹，指甲掐進(jìn)掌心，卻感受不到絲毫疼痛。
　　她朝著岳將軍伏地一跪，軟軟糯糯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堅(jiān)決“窈窕愿意解除婚約”。
　　院子里各執(zhí)心事的三人俱是望向她，岳笙是喜出望外，岳將軍岳夫人是不可置信。
　　岳將軍上前想要拉起她，被她偏身躲過，目光堅(jiān)定，“若是婚約不解窈窕便不起�！�
　　一直以來岳笙都是她心中最重要的存在，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希望岳笙能夠開心，哪怕再也成不了他的妻子，她也愿意以此來換取他的如愿。
　　岳將軍終是無奈嘆息“窈窕啊，是我對不起你父親的救命之恩，是岳家對不起你，從今往后你便是將軍府的大小姐，是我岳震威的嫡親女兒�！�
　　窈窕伏地拜謝，轉(zhuǎn)頭對著岳笙婉然一笑，“阿笙哥哥我還你自由”。
　　岳笙只覺得有什么晃了眼，明明該是那樣美麗的笑，可偏偏帶了凄然，他本因解除婚約而得到的喜悅卻被那笑容擊成粉齏。
　　六
　　不知芙蕖何時(shí)落，卻見年年秋雁飛。
　　寸寸光陰如涓涓流水般淌過，窈窕也在這流淌的日子中慢慢蛻變，她本就有著佳好眉目，洗去兒時(shí)的圓潤富態(tài)，如今已然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自從過了笄禮后，岳將軍替她物色了好幾位世家公子，卻都被她拒絕，只因她的心中還有一絲幻想一絲希望。
　　解除婚約后的岳笙卻并沒有開心多長時(shí)間，不過是梅落杏開的變化間，趙菱媛身邊站著的便不是岳笙了。
　　細(xì)雨煙霏，紅情綠意，窈窕攜著桃兒去大覺寺上香，她無比虔誠的祈求佛祖可以保佑她的阿笙哥哥永遠(yuǎn)快樂，讓那些陰霾頹廢統(tǒng)統(tǒng)消失。
　　大覺寺的杏花和六合街的花燈是上京最負(fù)盛名的二景，窈窕拗不過桃兒的請求，去了大覺寺的后院看那盛開的杏花。
　　千樹萬樹的花枝攢在一起，似冰綃錦緞裁出來的煙霞，那紛紛擾擾的花樹下依偎著綺麗曖昧的身影，刺痛了窈窕的眼，粉衣紗裙的女子臉?biāo)菩踊ò?腮如桃花紅，眸中絲絲深情，那分明就是岳笙心之所念的趙菱媛，但那朗眉水目，玄衣錦袍的男子卻不是岳笙。那纏綿溫柔的眼神訴說著彼此交織的情深，窈窕心中怒火噌然而起，捏緊拳頭就沖著那花影奔過去。
　　她終于明白這些日子岳笙的頹廢哀傷從何而來，她的阿笙哥哥那么好，她忍著那么大傷痛放手的阿笙哥哥，竟然被另一個(gè)女子棄之敝履，她苦求而不得的真心卻被另一個(gè)人輕易踐踏。
　　那樣清逸雅秀的一個(gè)人竟然天天與酒為友，借酒消愁，原來并不是她所以為的壯志未酬，而是不得所愛。
　　窈窕沖著那張嬌花照水的臉就是一拳，她撲打在趙菱媛的身上，撕扯著她的頭發(fā)，她心中氣急，這個(gè)壞女人傷害了阿笙哥哥，她一定要她好看。
　　可是還未等她出了心中惡氣，就被趙菱媛身邊的男子扼住手腕，一腳踹至數(shù)尺外的花樹下，她忍著痛爬起來就要沖上去卻被突然出現(xiàn)的侍衛(wèi)摁住，動彈不得。
　　趙菱媛理著被抓散的發(fā)髻，緩緩走過來，窈窕嘶聲叫罵著，卻被趙菱媛一個(gè)耳光扇過來，語帶譏諷，“你不是為了岳笙脫胎換骨了嗎，那我可憐你，將岳笙送給你啊�！�
　　窈窕拼命掙扎著，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掙脫被摁住的雙手，她只能伏跪在地上，眼睜睜的看著趙菱媛被那男子半擁著走向杏花深處。

　　窈窕被抓的消息傳來的時(shí)候，岳笙正攜一壺酒坐在院中自斟自飲，聞言手一抖，盛著美酒的琉璃杯順勢掉落在身上，沾了一身酒漬，他顧不了換身衣物就匆匆奔向六皇子府。
　　和趙菱媛一起的男子是當(dāng)今的六皇子，素以狠辣著稱，他睚眥必報(bào)，與岳笙本就有怨，如今窈窕落在他手上，只怕兇多吉少。
　　當(dāng)岳笙慌慌張張的趕到六皇子府的時(shí)候，窈窕卻不在，緊繃著的一根弦突然就松了，岳笙拍了拍衣袍上的塵土，蹙著的眉角帶著安心舒展開來，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窈窕的安危于他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原來大覺寺花樹下的一幕正好被同來賞花的嘉敏郡主看見，因著她與四皇子感情甚篤，對處處與四皇子作對的六皇子早就意見橫生，厭惡不滿，所以才出手救下了窈窕。
　　七
　　此后的日子，窈窕更加心疼岳笙，她總是變著法的哄岳笙開心，就像小時(shí)候岳笙哄她一樣，她的心思再明顯不過，府中所有人都知道，看著她小心翼翼的呵護(hù)著和自己的關(guān)系時(shí)，岳笙一開始總是忍不住想要逃避，可是漸漸的卻也樂得接受了。
　　輾轉(zhuǎn)了春秋，流逝了冬夏，岳笙終于迎來了自己的篇章。
　　北夷來犯，而軍功累世的岳將軍舊傷復(fù)發(fā)，一身戎裝的岳笙接過那沉甸甸的虎符，將帶著岳家軍去沙場上延續(xù)岳家的輝煌。
　　臨行的前一晚，窈窕在岳笙的盔甲里縫了枚從大覺寺三跪九叩虔誠求來的平安符，以保佑岳笙平安無恙。
　　她輕輕叩開房門，岳笙正就著燭光擦拭著寶劍，明晃晃的劍身映出了窈窕充滿擔(dān)憂的眼。
　　“阿笙哥哥，你一定會打個(gè)大勝仗的”她將手中盔甲遞過去，“我在里面縫了平安符，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岳笙摩挲著盔甲內(nèi)襯里那細(xì)密的針腳，看著窈窕那擔(dān)憂謹(jǐn)慎的模樣，心中突然滋生出不舍，連日來急于斬?cái)硤?bào)國的雄心也在這一刻平息。
　　窗外月色正好，他拉起窈窕輕輕躍至屋頂上。月色朦朧，清風(fēng)浮動間，花枝亂顫，窈窕白皙細(xì)瓷般的雙頰在月色下更加細(xì)膩，靈動的大眼里全是那纏綿的情思，岳笙從未如這刻般覺得窈窕這么好看，比那“上京雙姝”還要好看。
　　“阿笙哥哥，你看嫦娥仙子正在等他的射日英雄�！瘪厚凰厥謸P(yáng)起，指向那玉盤似的圓月，她眸中含情，輕輕絮語，“我也會在這等著我的俊俏公子。”
　　岳笙并未注意她后面的話語，因?yàn)樗械淖⒁饬Χ技性隈厚荒菑V袖揚(yáng)起后露出的皓腕上，那枚用銀釘修補(bǔ)鑲嵌的斷鐲。
　　那本是他送給趙菱媛的，卻被她丟棄，并當(dāng)著六皇子的面羞辱于他，他心中氣悶，便尋了幾位世家紈绔一起去花樓解悶。
　　濃脂溫香的花樓中，他摟著纖柳細(xì)腰的花娘喝的正酣，窈窕就這樣沖了進(jìn)來，推開他懷里的花娘，一把拉起他，“阿笙哥哥我們回家”。
　　那幾位紈绔子笑著打趣道：“喲，你的小媳婦找來了�！�
　　他甩開窈窕的手，自顧的喝著酒，窈窕卻是漲紅了臉，伸手欲繼續(xù)拉走他，卻被圍上來的花娘堵住，那幾位紈绔子更加來勁了，借著酒氣調(diào)笑，“笙歌艷舞，他是你的笙歌，那你就是艷舞了，小媳婦來段艷舞，哥哥就把你的笙歌勸回家�！彼闹艿幕锞巧κ着说男﹂_了，岳笙卻也跟著起哄，“我才不回家”。
　　窈窕攥緊了小拳頭，卻又松開，對著那群花娘中的紈绔子道：“我不會艷舞，但我可以唱歌，只要你們讓我的阿笙哥哥回家�！�
　　一曲清平小調(diào)被那軟糯的江南小音唱的婉轉(zhuǎn)動聽，繞梁三日，那些花娘恩客均是入了迷，岳笙也不例外，那軟軟的聲音就像來自久遠(yuǎn)的回憶一樣，讓他頓時(shí)清醒，他扔了酒壺拉起還在花臺上歌唱的窈窕就沖出了花樓，抬手間那枚精心挑選的玉鐲就碎在了石板鋪就的小道上。
　　只是他沒想到，窈窕找回了那一截截?cái)嘤�，請了最好的工匠，用銀釘修補(bǔ)，小心珍藏，即使那本就不屬于她卻也當(dāng)做摯寶。
　　“窈窕，替我唱首曲好嗎”岳笙將思緒拉回，他突然就好想再聽一次那軟糯的飽含情思的小調(diào)。
　　一曲清平起，岳笙如癡如醉，他想他明白了一些事情，一些不知不覺中改變的事情。他執(zhí)起窈窕的手，摩挲著那斷鐲上的銀釘，窈窕尷尬的往回縮，想要用廣袖遮住那露出來的鐲子，卻被岳笙死死拽住，湊在她的耳邊用從未有過的親昵曖昧喚出“窈窕”，輾轉(zhuǎn)反復(fù)間終是只說了句“等我回來，我會給你驚喜�！�
　　窈窕心中甚喜，阿笙哥哥從沒有這么柔情婉轉(zhuǎn)的喚過她，她堅(jiān)定的點(diǎn)頭,“我一定好好等你回來�！�
　　月光正好，清輝灑下，一地細(xì)碎的旖旎柔光。
　　八
　　沒有岳笙的日子，窈窕總是過得單調(diào)無趣，她做的最多的就是去大覺寺替岳笙祈福，或者是在雕花的窗臺下，鋪開一張張宣紙，寫下一句句思念的話語。
　　戰(zhàn)事不忙的時(shí)候，岳笙會抽空給窈窕寫一封家書，大多講的是沙場上金戈鐵馬的事情，窈窕總是看的津津有味，尤其是末尾那句對她的問候，就像那雪虐風(fēng)饕的寒冬里的一抹暖陽，溫暖了她的心。
　　前方的捷報(bào)頻頻傳至京師，岳笙少年將軍的威名早已傳遍大街小巷，那茶肆里的說書先生說的都是岳少將軍如何英勇退敵，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在晉南百姓的交口稱贊中，岳笙贏得了最后一場戰(zhàn)役，不僅趕走了北夷軍，還得到割地賠償。
　　那一日，窈窕一大早就精心梳洗一番，她穿上最美麗的紗裙，化上最精致的妝容，和上京百姓一起擠在城門口迎接凱旋的少年將軍。
　　岳笙執(zhí)劍踏馬走在兩排甲胄的精兵間，英姿卓越，挺拔如松，氣勢如驕陽般剛健威武。
　　他璀璨生輝的雙眸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窈窕正向他揮手，他仿佛在那鼎沸的人聲中聽見了那軟糯的“阿笙哥哥”。
　　窈窕使勁的揮著手，她滿心滿眼的歡喜，她的阿笙哥哥果然是最厲害的。她被人群擠著向前推進(jìn)，越來越接近那馬上的英勇將軍，可是一切美好卻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令她措手不及，她所有的歡喜還未來得及表達(dá)，就再也沒了機(jī)會。
　　她擠在人群最前面，朝著岳笙揮手，岳笙亦是滿臉歡笑的朝她伸出手，她使出全身的力氣伸出自己的手，就在她終于要握上那雙給予她無限憧憬無限希望的手時(shí)，那雙手卻突然垂下，那英勇無畏的年輕將軍就在百姓們的一片驚愕中直直倒下，從那匹高大的棗紅駿馬上毫無征兆的摔在了石板道上，摔在窈窕的腳邊，任她如何叫喊，如何哭泣，也無絲毫反應(yīng)。

　　宮里的太醫(yī)來了一撥又一撥，卻都是搖頭嘆息，素手無策。岳笙身上并無明顯外傷，卻一直昏迷不醒，面色紅潤無異常，可身形卻日漸消瘦下去，氣息也越來越弱，只能以名貴湯藥續(xù)命。
　　岳將軍岳夫人像是一夜之間老去，鬢邊白發(fā)不斷滋生，只能眼睜睜看著愛子的生命慢慢流逝；城內(nèi)百姓紛紛去大覺寺替他們的少年將軍祈福；宮內(nèi)的老皇帝不知砸碎了多少硯臺；太醫(yī)們整日吊著一顆心，卻始終無法查出病因。
　　窈窕終日握著岳笙的手，附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和他說小時(shí)候的事情，說長大后的思慕，說日后的憧憬，有時(shí)候說著說著就哭了。
　　“阿笙哥哥你騙人，你說回來會給我驚喜的。”
　　“阿笙哥哥，你不喜歡我也沒關(guān)系，我喜歡你就好。”
　　“阿笙哥哥，只要你醒來，我再也不煩你了。”
　　窈窕整日惶惶，她不知道若是岳笙再也醒不來自己該如何活下去，她再也不奢望岳笙可以喜歡她，不奢望她可以嫁給岳笙，只要岳笙好起來，她甚至愿意再也不出現(xiàn)在他身邊，只要他醒過來。
　　她唱著清平小調(diào)，仍舊是軟糯的江南小音，唱著唱著她突然想起來了，或許她的阿笙哥哥還有救。
　　她去了嘉敏郡主府，找來了郡主身邊的那個(gè)白胡子老頭。鶴發(fā)童顏的老者，渾身散發(fā)著仙風(fēng)道骨的氣質(zhì)，他仔細(xì)的檢查著岳笙的身體，窈窕緊張的都不敢大聲呼吸，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老者的眉頭皺在一塊，眼里一片惋惜，終是無奈嘆息，“這是蠱毒，南疆噬香，無解�！�
　　窈窕只覺得有什么擊中腦袋一樣，那里鈍疼鈍疼的，四周一片慌亂，岳夫人暈厥，侍女們驚叫著“夫人”，岳將軍老淚眾橫，她都無暇顧及，腦袋里只剩最后那“無解”兩個(gè)字，生生扯碎了她的心。
　　整個(gè)岳府都籠罩在死寂的氣氛中，所有人的心都懸在岳笙身上，窈窕仔細(xì)擦拭著岳笙仍舊紅潤的臉龐，每一個(gè)動作都極盡溫柔，她貼上岳笙的唇畔，輕柔香吻，她說：“阿笙，你等我，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
　　她束上發(fā)，換上裘裝，牽起岳笙的那匹棗紅馬，只身一人去往南疆蠱王殿，她要去替岳笙求得解藥，她根本就不相信會無解，既然噬香出自南疆蠱王之手，那么他一定有辦法可以救她的阿笙。
　　她夜以繼日的趕路，跋山涉水，餓了就在馬上啃一口隨身帶的干糧，累了也只是伏在馬背上小憩，不敢耽誤一分一秒。
　　一路上她披荊棘斬惡獸斗蠻匪，九死一生，她以畢生的勇氣和堅(jiān)韌跪在蠱王殿的門口，從小就懼怕小蟲的她任那些蠱蟲爬上她的全身，甚至是鉆進(jìn)她的五官里，她也一動不動，只求蠱王能救她的阿笙。
　　她跪了三天三夜，蠱王終于答應(yīng)了她，她滿心歡喜的奔赴上京的路程，想著她的阿笙就要好起來了。

　　十
　　當(dāng)岳笙悠悠轉(zhuǎn)醒，環(huán)顧四周臉帶欣喜的人們，想要找到那張熟悉的臉，那張?jiān)谏硤錾弦挂谷雺舻哪�，想看著她此時(shí)暈開酒窩的笑容，可是他找了很久，直到眼睛疼了也沒找到那張臉。
　　他仍舊很虛弱，卻掙著要坐起來，岳夫人心疼的扶住他，被他抓住手。
　　“窈窕呢？”他急急的問。
　　岳夫人臉上的欣喜瞬間褪去，神色慌張，但更多的是悲痛，她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岳笙，該如何解釋所發(fā)生的一切。
　　當(dāng)岳笙掙扎著推開眾人，沖進(jìn)窈窕的房間，滿室異香撲鼻而來，盈盈繚繞進(jìn)每一寸肌膚。
　　粉色紗幔下，窈窕就安靜的躺在那，仍舊是溫婉佳好的面容，酒窩淺淺暈開的輕笑，只是那秋波蕩漾的雙眸再也未曾睜開。
　　他不敢相信這一切，使勁的喚著“窈窕，窈窕”，卻只有腫著眼睛的桃兒低泣，“小姐再也醒不來了�！�
　　岳笙不知道自己抱著窈窕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屋外的人擔(dān)憂了多久，他只知道窈窕的身子越來越冰冷，那股異香越來越濃。
　　他親上那溫婉白皙的面頰，喃喃自語“好媳婦，我給你蓋個(gè)印，以后你就只能吃我買的糖馃子了。乖，你也給我蓋個(gè)印，以后我就只能給你買糖馃子�！彼煌５倪煅手貜�(fù)“你快給我蓋個(gè)印，給我蓋個(gè)印，好媳婦，我的好媳婦。”
　　時(shí)隔多年，他再次喚她好媳婦，可她再也給不了回應(yīng)，再也沒了驚喜。
　　南疆噬香，并不是無解，而是只有將噬香母蠱植入另一人體內(nèi)，母蠱在體內(nèi)噬骨飲血，直到周身散發(fā)異香方可取其心頭血解子骨之毒，但那種蠱之人將會被母蠱啃噬殆盡，再無生還。以命換命，那老者不說是因?yàn)獒t(yī)者仁心，沒有一個(gè)醫(yī)者會愿意犧牲另一人來救他的病人。
　　可是窈窕心甘情愿，當(dāng)蠱王告訴她這唯一的解蠱之法后，她沒有一絲猶豫，朝著上京的將軍府溫婉一笑，只是以后再也不能陪著她的阿笙哥哥了。

　　冗長的甬道旁，是開敗了的木繡花，那一地?cái)÷涞幕ò�，再也沒了當(dāng)初的生機(jī)，也沒了翹首等在盡頭的少女。
　　岳笙只覺得這條路那么長，那么難走，他需要耗費(fèi)畢生力氣也走不到盡頭了。
　　他手中是枚通體碧綠的上好玉鐲，那是他班師回京路過成州時(shí)特地挑的，成州玉器是晉南最有名的，他精心挑選了這枚玉鐲，他想窈窕一定會喜歡，他都可以想像到她開心的模樣，只是他再也沒了送出的機(jī)會，再也看不見滿臉歡喜的窈窕了。
　　那一晚他想說的驚喜是“等我凱旋時(shí)，便是你嫁我之日”。
　　她本應(yīng)是江南水鄉(xiāng)的一朵溫室牡丹，卻為了他成為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上京木繡。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間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心，也許就是那晚月色下，也許是大覺寺的意外，也許是花樓的那首清平調(diào)，或許更早，在窈窕每一次顯露心意間，在那一聲聲“阿笙哥哥”間，在不知不覺間就已經(jīng)失了心，可他明白的那樣晚，所以上天懲罰他再也沒機(jī)會親口說出自己的真心，再也沒有機(jī)會挑開窈窕的紅蓋頭，再也沒有機(jī)會聽那軟糯的聲音帶著嬌羞的喚他“阿笙”。
　　他走在這條甬道上，只有鋪天蓋地的孤寂，那世間的萬千繁華與他再也沒了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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