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在一場網(wǎng)絡(luò)角色扮演游戲里，熊和小閻王相遇了。

　　參與游戲除了她倆還有另外四五十人。熊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玩物喪志，又活潑機靈，很快成了玩家的中心；但小閻王不同，小閻王是成熟社會人，現(xiàn)實為重，沒有投入精力，多數(shù)時間只是暗中觀察。

　　小閻王眼看熊左右逢源，眼看熊撩遍群芳，眼看熊渣妹子掉馬甲被毆打出圈，有點同情這個像笑話一樣精力過剩的二貨。

　　于是第一次私下聊天是這樣，在落魄時一時興起伸出的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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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很沒有節(jié)操，聊天一段時間之后，就輕易對小閻王產(chǎn)生了好感。她詢問小閻王家的地址，說要給她寄禮物。

　　小閻王并不感興趣，出于禮貌回復(fù)了公司信箱。然而拆開快遞，掉出來的是一卷富士底片。

　　那是春節(jié)期間，熊在北方老家冬釣的底片。冰河遼闊，山野嵯峨，日光灑銀，冷風(fēng)獵獵。漁民用絞盤打穿1米厚的冰層，魚鉤從冰洞探入黑色的湖心。有幾張照片拍到了正在下的鵝毛大雪，還有一碗熱騰騰的姜湯特寫。

　　最后一張是熊提著還在掙扎的鯽魚，用三腳架擺了個自拍。零下快三十度，她戴著一雙破了洞的手套。

　　小閻王吃了一驚。

　　等到熊跨越2300公里出現(xiàn)在她公司的門口，就更吃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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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閻王考量熊的時候，對方也在打量她。

　　熊在網(wǎng)上像個小渣男，現(xiàn)實里卻是個偶像派，AKB那款少女偶像，甜蜜柔軟人畜無害的樣子，正中對手靶心。

　　小閻王比熊大3歲，經(jīng)過錘煉的身型高挑健康。發(fā)型打扮相當(dāng)簡潔，有種無需追趕時髦的自信。辦公室位于三里屯附近使館區(qū)，什么工作？給洋人老板做前期制片。

　　小閻王給熊看她客戶以前拍的《BARAKA》，70mm膠片拍攝，熊被震撼：“你包養(yǎng)我吧�！�

　　小閻王就笑了：“我是想包養(yǎng)你啊，真的可以嗎？”

　　“你有什么規(guī)矩嗎？”

　　“要只屬于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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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的被豢養(yǎng)生活開始了。

　　出生在東北，搵食在廣東，但從屬于一個北京女人。

　　每當(dāng)熊出差去北方，小閻王會抬頭瞭望天上的飛機。偶爾熊調(diào)動全身的甜蜜細(xì)胞，想一些浪漫的小花招，比如在平常的日子為小閻王訂花，其實花語一概不知。留心當(dāng)?shù)氐难莩鲂畔�，訂票寄到小閻王辦公桌上，只是有時被小閻王加班錯過。第一次和小閻王看電影就是午夜場，回來時走在無人的大街上，小閻王把熊打橫公主抱起來，熊尖叫：“要把我丟進垃圾箱嗎？”

　　情人節(jié)，倆人一起去泰國旅行，乘遍當(dāng)?shù)厮蟹N類的交通工具。夜里，在曼谷的屋頂酒吧，喝飄了的熊甩掉T恤褲衩跳進游泳池，濺小閻王一身濕。小閻王難以忍受地把熊撈出來，拖回浴室沖洗。冷水兜頭的瞬間難以呼吸，有靈魂出竅的快感。兩人帶著酒氣接吻，像信徒親吻佛像。

　　白色情人節(jié)，小閻王收到一本熊自己印制的詩集《獻給小閻王的白色情人節(jié)組詩》。封面是熊自己畫的斑馬吃草。

　　“世界面對它的戀人摘下浩瀚的面具。他變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個永恒的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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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小閻王終于邀熊進入她的家門。

　　熊那段時期神經(jīng)衰弱，整夜整夜不睡覺，見到小閻王的時候已經(jīng)兩三天沒有睡過。但是當(dāng)熊踏進小閻王家中，見到客廳里的鋼琴，小閻王為熊彈奏自己寫的曲子——熊放松下來，好像一只駱駝，將近期儲存的大量困意一次集中釋放。

　　這可能是閻王大人的黑科技，畢竟死神與睡神是兄弟。

　　第二天醒來，小閻王說熊睡覺一直不消停，會嗚咽會磨牙。

　　她竟然觀察熊的睡相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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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閻王家，白天熊是一個有用之人，幫小閻王出門去提飲水機的純凈水桶。多了個人等小閻王回家，小閻王很高興，決定過幾天帶熊去見她最好的朋友。

　　赴宴前，小閻王帶熊量體試衣，送了兩條禮服裙。衣料很好，小閻王做得大方，熊也很享受。

　　付錢的晚上回到家，熊去下廚。圍裙里赤條條纖毫畢露，吃完飯就被小閻王綁了起來。

　　這位S女王，終于露出她兇狠的一面。熊被嚇得心砰砰跳，誤以為是自己心動了。

　　***

　　除了北京和泰國以外，后來她們陸續(xù)又去了很多地方：暹羅、新潟、三亞、杭州、天門山……

　　那一年7月，小閻王帶熊回了她濟南老家，見過了她所有兄弟朋友，但不敢見家人。

　　這不是一段能向長輩從容坦白的關(guān)系。

　　兩人在彼此身上花掉了所有工資，因為她們根本不需要為未來儲蓄。

　　為了撫慰空虛，她們拍了一套婚紗照。

　　其實并不理想，但那也是她們?nèi)松谝惶谆榧喺铡?br>
　　***

　　熊跟小閻王在一起之后，經(jīng)歷了很多第一次：比如第一次聽音樂節(jié)，第一次□□，第一次出國旅行，第一次穿情侶裝，第一次去成人用品店購物，第一次露宿街頭，第一次泡露天溫泉，第一次和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在一個浴缸洗澡，為對方洗頭刷背。

　　小閻王送了熊第一對耳釘，熊為此而去打了耳洞。第一次見到造型特異的哈曼卡頓——事實上價格親民，但一眼看去，任誰都會覺得它太美太有未來感，像永遠觸不可及的小閻王本人。

　　她們還想合拍一部電影短片，想在對方生病時照顧對方，想一起蹦極，一起跳降落傘，一起進入極圈，一起爬雪山，一起穿超大號布偶裝上街，一起去賭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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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那年9月。

　　那天她們在北京一家德國餐館吃晚飯。該店以自釀啤酒、烤豬膝和露天座位大受歡迎。晴朗的京城夜色下，她們叫了肉食拼盤和酸奶油湯，黑面包撕掉硬皮，蘸厚厚的鵝肝醬吃。

　　然而沒想到的是，或許是她們的氣質(zhì)差異引起了注意，也可能是別的原因……熊聽到歪果服務(wù)員的議論，以故意抬高的音量挑釁，像一種剝削。

　　見熊低落，小閻王叫來經(jīng)理，但于事無補。

　　熊恃寵而驕習(xí)慣了，也做人群中心習(xí)慣了，直到此時才認(rèn)清少數(shù)群體的現(xiàn)實，認(rèn)清了被剝削的常態(tài)，并發(fā)現(xiàn)由于自己的無能，這剝削多數(shù)都被加諸于愛人的肩上。

　　熊飛回廣東，躲回了衣柜里，關(guān)緊了柜門。

　　***

　　之后熊不去見小閻王，也不讓小閻王來見熊。她們開始吵架，冷戰(zhàn)，為各種雞毛蒜皮的瑣事口角，又在冗長的失眠的夜里思念對方。

　　那個燥熱的深秋，天很熱，偶爾出門也看不到動物昆蟲。熊想要運動，又被困倦攫住，涕淚橫流，憑意志抗衡，被癮頭從頭熔化，再自己淋冷水鑄硬。

　　由于情緒和身體的雙重敗壞，熊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徹底崩潰，抑郁了。

　　這種時候沒辦法讓小閻王開心，整整三個月沒有見面。換了季節(jié)，原本就不牢靠的關(guān)系便愈發(fā)難以為繼。

　　一切結(jié)束在一封熊故意發(fā)錯的郵件，里面是熊送別人禮物的賬單。

　　——小閻王唯一的規(guī)矩，是要熊只屬于她一人。

　　如同在夜晚的游戲里，率先堅持不下去的那個人喊出了安全詞。

　　迷幻時間結(jié)束了。

　　***

　　兩人最后一次一起出行，是小閻王來向熊告別。

　　在楊梅坑的海邊，小閻王在前面遠遠地走，熊在后面看著她。

　　她們結(jié)伴去了中國最美海灘之一，卻沒留下一張合影。

　　***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也許是死神再次讓睡神對熊施了法。很多次熊夢見自己還愛她，夢見她們依然在一起。也夢見過久別重逢，相逢一笑泯恩仇或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

　　各種各樣的場景，包括她與她在漆黑的海底游，在空白一片的光里飛。

　　夢境的時光機，每晚都定時開啟，但不確定會將熊送回哪兒去。也許是遇見之前，也許是告別之后。

　　有一次夢里，熊忘記了她們早已經(jīng)分手，還是兩人相守著，在北京度過平常的周末。白天她給小閻王做了一桌子菜，晚上把頭埋進她胸口睡覺。然后在短暫的相逢后，永久地分別。

　　醒來之后有點懊悔——不要日常就好了。就重逢了那一點時間，消消停停抱一會兒也好。

　　可惜那是夢里，她不記得小閻王已經(jīng)不在了呀。

　　還有一晚的亂夢里，熊恍恍惚惚又回到了小閻王家。回憶起與她已經(jīng)分手很久的事實，淚如雨下。她抱著她的床單哭，抱著她的落地?zé)艨�，抱著她綁自己的手銬哭，抱著她的鋼琴哭……最后帶上門離開前，抱走了她的哈曼卡頓。

　　不告而別是為偷。

　　而熊想偷走的，又何止于一部音箱？

　　***

　　在兩個人關(guān)系尚好的時候，熊曾經(jīng)給小閻王唱過一首歌。

　　“下雪的早上想起山/下雨的夜里想起山/咕咚咚山，咕咚咚山……

　　“寂寞的早上唱起歌/思念的夜晚做個夢/咕咚咚山，咕咚咚山……”

　　唱完大喊：“咕咚咚山熊出來啦！”

　　小閻王問：“那到底是什么山吶？”

　　熊告訴她：“是一座有很多熊的深山。后來環(huán)境被破壞，熊們就變成人的樣子來到城市里生活了。每到刮風(fēng)下雨，生病失眠的時候，還是會很想念大山。”

　　小閻王：“山熊會去哪里找大山？”

　　熊：“在喜歡的人的眼睛里�！�

　　***

　　在你的懷抱里，也有我故鄉(xiāng)的山。

　　現(xiàn)在山熊沒有家鄉(xiāng)了。熊被放歸大自然，五湖四海，再也找不到它的愛人。

　　這件事的教訓(xùn)是：永遠、永遠不要接受人性的馴化。

　　否則當(dāng)離別到來時，記憶會痛不能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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