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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追逐
人類的愛心,責(zé)任感,在成年之后依然可以培養(yǎng),這并不是多困難的事情。當(dāng)然,人類似乎更喜歡把這種行為叫做調(diào)教。
——題記
生活在教會的孩子是沒有童年的,我們必須在出生后的三五年之內(nèi)迅速地成熟起來,學(xué)會禱告、唱詩,甚至種種繁瑣且毫無意義的用餐就寢禮節(jié)——甚至排泄的禮節(jié)。每一次,任何一個細小的步驟出了錯,都會遭致毒打,而那些有幸未曾犯錯的同伴,則要在旁邊觀看整場處罰過程,把那些慘叫和血腥,深深地印記在腦海里。
食物永遠都不夠,寒冷和炎熱無間歇的環(huán)繞在身邊,我們努力地讓自己盡可能健康的長大,因為疾病虛弱并不能換來憐惜,你不“合格”,自然就會遭到拋棄。然而,盡量優(yōu)秀也同樣不是好事,身邊的同伴既是難友也是競爭對手,再怎么出類拔萃,一個人不可能抗衡一群,這意味著一旦被排擠,等待的同樣是悲慘的結(jié)局。
我有一個關(guān)系還算不錯的朋友,和我來自同一民族,有著相似的綠色眼睛和棕色頭發(fā)。他的女友——盡管在教會里是不能戀愛的,我依然希望能夠這樣稱呼,則是一個宛如一捧新雪一樣純白到透明的女孩子,她的眼睛湛藍通透,看上去深情款款又楚楚可憐。然而不幸的是,在他們的戀情被發(fā)現(xiàn)之前,這個女孩就被隔壁教會的一個貴族看中,拿去作為了泄欲的工具——玩膩之后就丟給了手下。她長得美,第一個生下的也是漂亮的孩子,仿佛是被發(fā)現(xiàn)了什么附加技能一樣,后來的時間里,她就在不停地生——在我終于離開的時,她已經(jīng)是十六個孩子的母親了。
我的朋友當(dāng)然嘗試過反抗,但是常年根植于心的恐懼和順從,讓他的反抗敷衍潦草得就像是一個笑話。我不知道那個女孩子當(dāng)時究竟是什么感受,憤怒,失望,或者還是能夠理解——我不知道。
在這樣的生活當(dāng)中,唯一可以希冀的就是真神的降臨!澳切┤恕笔沁@樣教誨我們的,只要做的足夠優(yōu)秀、足夠出色,也許某一天神降臨到人間諦視的時候,會把你帶回去……
這當(dāng)然是假的,卻成了我們能夠仰視的唯一希望。
隨著年齡的增長,身邊的同伴也相繼離去,有的是被一些貴族帶走了,有的則被送往其他教會作為交換。我們休息的寢室一層疊著一層,像是建成書架形狀的籠子,慢慢除了我那層,都空了下去。
后來我也被送走,到一個繁華城市的教會去。那邊的負責(zé)人是一位女性,要溫和寬容很多,我的生活生活也有了明顯地好轉(zhuǎn)。然而這種時候,對于這個年紀(jì)的我已經(jīng)缺乏意義。
我那時候應(yīng)該還算是青少年,卻已經(jīng)對生命絕望了起來?梢哉f是年少無知的無病呻吟,可是同樣也可以說是因為見識短淺所以連生命的希望有哪些選項都不知道?晌耶吘箾]有死去的想法,不是害怕,而是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不知道為什么要活,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死,那么既然如此,就什么都不做,聽別人的指令就好。居然這樣就健康地繼續(xù)活了下來。
我越來越寡言,有時候都覺得自己是個啞巴,張開嘴遲疑半天才弄清楚發(fā)出聲音的辦法。可是這一點,居然得到了很多褒揚,說我內(nèi)斂、穩(wěn)重,是一個可以做事情的小伙子。
事實并不是這樣,如果真的有一塊空曠無邊的場地,我甚至也想拔足狂奔,一直到跑,跑到太陽的盡頭,跑到累死為止。每每這樣想起,我就揉一揉自己關(guān)節(jié)磨出的繭子,它們不美,要藏好,盡可能把自己塞到早已不合體的衣服里,把自己塞進已經(jīng)容納不下床鋪里。
也就在這種時候,我居然幸運地遇到了幾百年才有的一次神檢,并被一個幼體外形的神看中,帶去了神界。這說來很不可思議,可我那時候內(nèi)心已經(jīng)毫無觸動。在那一場盛事當(dāng)中,好多同伴都被帶走了,但也有更多的冒犯觸怒了神明,被處死,乃至做成食物,喂給我們,用以威懾。
除了我之外也有人記得那個朋友的戀人,輾轉(zhuǎn)聽聞到她的消息,據(jù)說被處死的當(dāng)中有她的大兒子,而那“肉食”她只吃了一口,就被活活嚇?biāo)懒恕?br>
到了神界之后,生活就開始變得和以往再也不一樣了。確實得到了優(yōu)待,不需要每日勞碌,也不必被關(guān)在箱籠一樣的房間里,食物和水都充足,睡覺的地方也溫暖干燥。我不太懂,作為神,居然手下并沒有多少侍從。
起初的一段時間我被禁止外出,一直到可以很完美地執(zhí)行神的指令之后才被帶出門去。那一次出去只是日常的巡視,路上偶爾也能看到其他的神帶著他們的侍從。我一步一步恭敬地跟在后面,用自己很早以前就學(xué)會的規(guī)矩去博取神的歡心。
我應(yīng)該開心的,我每天都這樣想,裝作天真無邪的樣子,一臉懵懂地用最直白的方式表達對神的崇敬,神高興了,我才能高興,這也是一種生存的技能。
可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呢?我好奇,但從不敢深想。
若無遠慮,必有近憂。寧靜的時光更是短暫。被拋棄之前,我已經(jīng)有隱約有了預(yù)感,從日漸冷淡的態(tài)度,缺乏感情的聲音,等等等等。我侍奉這位神明,本應(yīng)該盡心竭力,毫無怨言地服從每一個指令,然而第一次和祂出門的時候,我就想過要不要逃走。真正的自由,沒有人能夠掌控我,我不屬于任何一個地方,我可以做自己的主人,這種生活肯定會極其艱苦,但是每一個選擇都握在自己手里,什么都不做會死,什么都做也會死……
可是我沒有勇氣,所以我沒有逃走。
時隔不久,這種自由居然以施舍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并且不容我拒絕。
我除了一身博取神明歡心的技藝之外,什么都不會,我活不下去,神界大多數(shù)的食物也不適合我。太陽落山之前,下起了雨,我追著飛鳥奔跑想要一直追到太陽落下的地方?墒亲詈笪疫是精疲力竭地倒在路邊,任雨點砸在臉上,涼,微微有點疼。
我問自己,你想死還是活著呢?
就在我還沒來得及思考出答案的時候,一位看上去似乎是遭到了貶謫的神明,撐著傘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祂腳下應(yīng)該是被什么絆了一下,沒站穩(wěn),直接摔倒在我的面前。
要是被人誤會是我害的,事情就嚴(yán)重了。我覺得死亡和遭遇不幸是兩回事。我盡力地弄醒了祂。
“居然……”那位神模糊地說了句什么,神言太過復(fù)雜,我能聽懂的不多。祂打量了我一段時間,最后要我跟上——跟祂走。
用隨時都會暈倒的腳步走回了祂的住所,期間有幾次,差點就摔在了我的身上。我以為祂至少會對我吩咐些什么,然而沒有,祂沖了澡,然后自顧自地鉆進被子里睡了過去,忘了我的存在一樣,把我扔到一邊。
我已經(jīng)很久沒吃飯了,身上也濕淋淋的,根本沒有衣服可以換。我擔(dān)心弄臟地面遭到厭惡,只好自己縮在角落里等祂睡醒。這樣一等就是好久,遠遠超過了正常睡眠的時間。
我想,經(jīng)歷了這些之后,我的樣子應(yīng)該相當(dāng)?shù)睦仟N與丑陋。證據(jù)就是祂看到我之后,像是完全忘記了自己之前做了什么一樣,嚇了一跳,本能就想把我趕出來。我不想走,外面還在下雨,我急切地、口齒含糊地向祂解釋我的來歷,是祂帶我回來的。一段時間之后祂終于回憶起來,帶著厭惡的表情要我換衣服洗澡,并且給我準(zhǔn)備了食物。
當(dāng)一切終于安頓好之后,在溫暖柔軟的氣氛當(dāng)中,祂告訴我祂并不能收留我,作為謫神,祂也不需要侍從?墒侨绻x開我還能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回到教會的方法……回去也是死路一條,同樣,我獨自流浪在神界大約也活不過七天。誠然這里確實是有一些人間的住民流浪穿行在街頭巷尾,但我沒法像他們那樣生活,被訓(xùn)練的、十多年來根植在身體里面的本能,讓我依然希冀著做一個被主人寵愛的侍從。而我清楚這樣的心情,是自由最鄙夷唾棄的。
死亡和遭遇不幸是兩回事,我這么認為——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認為,盡管它與現(xiàn)實相悖,大多數(shù)都是“遭遇不幸導(dǎo)致死亡”。可是我不愿意。也許這就是我深深思考了那么多事情,最終依然缺乏勇氣的原因吧。我希望生和死都不費吹灰之力,并且有人替我做選擇。
我拼命地向祂表述我的想法,語速太快邏輯也混亂,加上毫無章法的肢體語言,最后他曲解了我的意思。
“你想活著啊……”祂嘆著氣說,“連你都很想活著……那就讓你活下去吧。”
祂這樣想也不錯,我從未奢望過誰的理解。
于是我就這樣留了下來。
神不進食大概也不會死,雖然我之前遇到的那位神明為了享受愉悅依然會尋求一些美好的食物。但是祂沒有這個愛好。相對的,祂也經(jīng)常忘記我需要進食。我不想觸怒他,只有在瀕臨餓死的時候,才無可奈何地過去提醒。每次祂的表情都像是恍然大悟一樣,才意識到祂的身邊還有我。
沒錯,盡管與祂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祂還是會經(jīng)常忽視我的存在。祂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情,時常閉門不出幾個月,唯一堅持的是一種丹藥——因為祂已經(jīng)被貶謫了,還想生活在神界擁有和之前一樣的能力,就需要用這些東西來維持自己。當(dāng)然,這么私密的問題我沒有辦法詢問,是我猜測的。
因為祂是謫神,所以也沒有領(lǐng)地需要出門巡視。一般這都是我們作為侍從發(fā)揮作用的時候,可是祂從不需要我做這類工作。長時間的閉門不出,祂安然若素,視作一種享受,我卻做不到?墒俏也缓帽г梗吘钩聊俏业膬(yōu)點——祂唯一贊許過的優(yōu)點。
不過幸運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也漸漸習(xí)慣了我的存在。天氣轉(zhuǎn)冷,他不愿多動,很多時候就需要我的幫忙。我笨手笨腳做不了太精細的事情,沒法替他工作,好在,一些日常家務(wù)卻已經(jīng)越來越得心應(yīng)手了。第一次提醒祂服藥的時候,祂驚喜得眼睛都睜大了一圈,簡直要掉下來眼淚。祂含淚笑著對我說,我做得很棒,以后這件事就交給我了。
我無法理解祂當(dāng)時的表情,我覺得這個表情比起平日陰沉沉的平板臉好太多,可是會露出這樣表情,也同樣是令我心疼的事。
我只有跪坐在祂腳邊,仰頭看著祂,做祂吩咐的事。祂雙腳冰涼,甚至讓我想抱到懷中暖一暖。
我以為一切正在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祂的表情越來越多,對我越來越溫和,雖然沒有領(lǐng)地,也愿意偶爾帶我出去散個步。我還記得那些青春的浴火在體內(nèi)沸騰的時候,祂看著我的那種忍俊不禁的笑容。有些難眠的夜晚我大著膽子去揪祂的衣角,得到的不是拒絕也不是鼓勵,祂只是靜靜看著我,眼神是近似縱容的一種無動于衷,我卻不敢看他,把頭偏到一邊去。
但是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情況:他制止我,特意到我的房間去制止我。器官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氣里,偶爾還接觸了祂的手指,祂像是給小孩子穿衣服一樣拉上□□,把我按在床上擺好姿勢,接著用被子壓住我,要我休息。因為順從是本能,融化在那無比安然的溫暖里,我就真的,睡著了。
美好的日子過了很久。當(dāng)你用“很久”來描述“美好”“安寧”的時候,自然就表示,它們快要或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這個大家都明白。
我生命的長度是無法與神相比的,到祂身邊,我已經(jīng)從少年走到了中年,而祂還和初見時一模一樣。以我的雙眼,是無法判別神的容貌高下,沒有標(biāo)準(zhǔn),也沒有資格?晌矣X得祂好看,時?粗团膊婚_眼睛……祂是神啊,我這樣想,就覺得有什么快要來不及。
祂待我一日溫和勝一日,我并不清楚是我的努力博取了祂的歡心,還是祂終于通過自己的努力感動了自己。謫神身體不可能太好,很多次我都看到祂暈倒或者快要死去的樣子,祂的睡眠也讓人驚慌——擔(dān)心一夢睡去再不醒來。我只能用我已知的方式盡力呼喚,笨拙地施救——我說這些,是想要表達,我確實成功了,雖然并不值得自豪。
這樣一來,我們可以說是互相拯救了很多次,祂從未對此表示過感激,但我猜他應(yīng)該對此有些正面的感想。
——我猜錯了。
一直到祂站上墮臺,對我感激地報復(fù)地笑了一下時,我才知道自己猜錯了。
祂用傳音術(shù)在和別人通話,用我聽不懂的語言。祂沒喊我的名字。
剛剛被收留的時候,我想讓祂為我取一個名字,昭示祂作為我主人的身份。祂拒絕了,很長一段時間都用我的民族名稱來稱呼我。到了很后來,祂才賜予了我名字,那個聽不懂的神族詞匯,發(fā)音是如此的清泠曼妙。我很想學(xué)會,向每一個我遇到的人介紹自己,這是我侍奉的神贈與我的名字,可我發(fā)不出那個音。
一直到……
祂從呼嘯的云層之間疾速下落,我在祂背后聲嘶力竭地喊,我隱約覺得我自己發(fā)對了我名字的第一個音,證據(jù)是祂驀地回頭看了我一下。霎時間我的思維一片空白,我覺得我要追上去,一定要追上去,祂是我的神,我生命延續(x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遵從和庇護的所在。當(dāng)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當(dāng)然思路已經(jīng)不是空白的了,同樣,我也已經(jīng)追了上去。
祂看著我,真的在看我,不是之前宛如幻覺的匆匆一瞥,祂一直在看著我。用以前看我自作主張的那種無奈的眼神。
我伸出手想要觸碰祂,我失敗了,祂也沒有抓住我的意思。
我想,我知道祂是神啊……就算被貶謫,依然有著那些匪夷所思的神奇能力,祂能制造出許多神跡的,我親眼看到過。我等著祂抓住我把我重新帶上去,可是祂沒有。
我沒想要為祂而死,但我的身體已經(jīng)快要接觸到下屆了。
據(jù)說神明死去之后,尸體會化作河流、湖泊、大海。那么我能否變成一片云或者一滴雨呢?我不知道,我的一生里面,并沒有包含作為云或者雨的階段。
尾聲
20XX.XX.XX,A市一青年為救助不慎掙出窗外的寵物狗,失足從十四樓墜落,一人一狗均當(dāng)場死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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