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日高照，拂去了伽藍(lán)花上的夜露，暮春的氣息越來越濃。
　　萬俟凜揉了揉太陽穴，揮手屏退了內(nèi)侍。
　　他側(cè)首看了看角落里的女人，她蜷著身子，雙手死死拽著身上的衣裙，卻將目光投向窗外開的正艷的伽藍(lán)花，空洞而幽遠(yuǎn)。
　　“你不愿意？”雖是詢問的語氣卻帶著不可反抗的震懾力。
　　她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帶著不可捉摸的探視，最終仍是抿唇不語。
　　他突然就怒了，抄起手邊的瓷盞砸過去，迸起的碎瓷割破了女人瑩潔的額角，鮮血順著她精致的側(cè)臉流下。
　　她未發(fā)出任何痛呼，只將唇畔咬的發(fā)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將身子蜷的更緊，縮回的目光帶著驚恐。
　　“殿下，連少爺已等候多時。”長史班穆立在屏風(fēng)外恭聲道。
　　“哦？”萬俟凜咬起慣有的升調(diào)，輕蔑一笑：“他倒是心急。”
　　連贏帶著討好的笑容說明來意后，萬俟凜只了然一笑，便叫人將秦小眠帶了出來。
　　連贏雖有踔絕之能，卻是極好女色，不僅府中姬妾無數(shù)，但凡夜都的貌美女子均想染指，眾人對此是敢怒不敢言，坊間甚至私傳“提起連贏大名，家中妻妾先藏好”，如此美艷的秦小眠，他自是不肯錯過。
　　連家是婁夜國最大的世家，如今婁夜王身體每況愈下，朝中半數(shù)皆是連家黨羽。連家大公子的面子他得給，更何況那不過是他出征桑夏國帶回來的奴隸。
　　秦小眠的反抗是他從未想到的，自從被帶回夜都后她大多是安靜的，不管他如何折磨她，也只有最初的掙扎與驚恐，他甚至以為這個女人永遠(yuǎn)都只會是一副淡淡的神色，沒有任何喜怒。
　　但這一次，她卻是猛地跪地，死命抓住他的袍角，整個身子都在顫栗，絕望大過恐慌。她在哀求他：“求求你，不要送走我，不要把我送人�！�
　　他有一瞬的晃神，卻很快鎮(zhèn)定下來，掙開她的手。許是力度過大，她被撂倒在地上，帶著細(xì)碎、絕望的哀泣。
　　他看著她被捆綁雙手，絕望的被連贏帶走，心頭的恨意才有一點點消逝。
　　踱步到院子里，大片大片的伽藍(lán)花鋪成了云彩錦繡，有風(fēng)拂過，攜帶著馥郁的花香。他仿佛看見了帶著鬼符面具的少女在花叢中朝他招手，他欲上前，少女卻轉(zhuǎn)身消失，只剩了手中的鬼符面具。
　　摩挲著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心口的悶痛愈來愈深，他不斷的告訴自己那個女人會被連贏折磨的生不如死。

　　二
　　再次見到秦小眠，是在兩個月后，他和連湘的大婚之日。
　　婁夜國赫赫戰(zhàn)功的凜寒王與素有“掃眉才子”之稱的相府千金共結(jié)秦晉，這是舉國歡騰的事。
　　連府眾人皆忙于連湘的出閣禮，守衛(wèi)松散，秦小眠趁機逃了出來，卻因不識路撞上了醉的酩酊的連贏。一番躲閃掙扎間，她拔出頭上金釵刺傷了連贏。
　　一個外族卑賤的亡國女奴，刺傷了自己的主人，這本是必死無疑的�？蛇B贏卻是將所有責(zé)任攬在自己身上，勢要保住秦小眠，與連相僵持住。最終拗不過連贏，連相妥協(xié)了，可是這樣的女子又怎能繼續(xù)留在連府呢？她被送入了軍營，一個生不如死的地方。
　　萬俟凜來迎親的時候正好遇上了被押走的秦小眠，她滿身鞭痕，已經(jīng)凝固的血和殘破的衣裙緊緊貼著傷口。她將頭垂的很低，無一絲生氣，仿佛垂死之人。
　　出于好奇，他將目光逡巡于她身上，卻不期然與她突然投來的目光相撞，像根針一樣直直扎進(jìn)心里，以致于在他生命的暮年總是浮現(xiàn)在眼前，成了致命的痛。那是一種飽含恨意卻又帶著哀求，轉(zhuǎn)而只剩了濃烈的訣別的眼神，那雙眼里似乎有好多話要對他說，卻像那寒冬里的雪花一樣凍成了冰。
　　成婚后，他對連湘還是不錯的，雖然他不愛她，可她身后是整個連家，他給了她當(dāng)家主母該有的尊榮。連湘是個聰明人，她既然執(zhí)意要嫁他，就只會一心一意愛他，不去觸碰他心底的禁忌。他需要一位世家出身的妻子，她需要一位位居高位的丈夫，一切都在他們的制衡中，相敬如賓，相互利用，直到秦小眠的再次出現(xiàn)，打破了這種平衡。

　　三
　　北狄來犯，萬俟凜率軍出征，首戰(zhàn)告捷，為了犒勞前線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婁夜王特地下令從夜都送來一批女子以慰軍中寂寥。
　　在一排風(fēng)情萬種的女子中，他一眼就看見了她，素凈淡雅的就像一幅山水畫，與那些姹紫嫣紅顯得格格不入，莫名的讓人心安。
　　邊關(guān)風(fēng)沙大，她就在那塵土漫揚中踽踽獨行，像是凄風(fēng)苦雨中的殘燭，搖搖曳曳，靠著一抹信念艱難的活著。
　　連贏的出現(xiàn)是萬俟凜始料未及的，他接過班穆手中的火把，走進(jìn)將士們圍成的圈中。秦小眠被連贏緊緊摟在懷里，她緊抿著唇，面上無任何波瀾，死寂的目光投向他，漸漸地染上凄迷。他看了一眼旁邊中箭倒地的馬匹，便明白了他們是被守夜的將士當(dāng)成了北狄的探子。
　　這本不是一件什么大事，一個供軍中將士取樂的女子，既然丞相公子喜歡，他倒也樂的做個順?biāo)饲�，可偏偏這個女子是秦小眠，偏偏連贏緊張的如珠似寶。
　　他雖在軍中布有耳線，對連贏在夜都便時常潛進(jìn)軍中與秦小眠幽會有所耳聞，可也只當(dāng)是連贏對她的新鮮感還未消失，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竟會來軍中劫人。
　　他當(dāng)初將她送給連贏，是因為連贏的浪蕩名聲，他想要她生不如死，可她竟有本事讓流連花叢的連贏收住心性，他更不可能就這么放走他們。
　　簡單交代了班穆幾句，他轉(zhuǎn)身便欲離開，卻被連贏驚慌失措的聲音拉回。
　　“小眠，小眠……”連贏緊張的呼喚著懷里的人，聲音里帶著顫音，透著害怕失去的恐慌。
　　萬俟凜轉(zhuǎn)過身，就看見秦小眠昏死在連贏懷中，透著火光他才看清她的衣裙全被浸染成了紅色，原來她一直在強撐著。
　　“軍醫(yī)，快找軍醫(yī)�！边B贏大聲呼叫，卻又意識到這不是相府，沒有人會聽他的，便漸漸降低聲音，哀哀的開口：“凜王，求求你，救救她�！币幌蝌湙M跋扈，不可一世的相府大公子竟為了一個女人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秦小眠傷的很重，五臟六腑均有損傷，腿骨斷裂，一躺便是大半年，她能活下來，就連軍中最資深的大夫都說是她造化大。但因著斷裂的腿骨再也無接合的可能了，所以她此后也只能是個瘸子，可又有什么能夠比活下來更幸運呢？
　　萬俟凜并未成全連贏，也未將她留在軍中，而是帶回了凜王府。
　　因為連贏的關(guān)系，連湘并不待見她，她認(rèn)為是她害了她的哥哥，但是世家良好的教養(yǎng)不允許她去對付一個卑賤的奴隸�？伤峭醺漠�(dāng)家主母，她想要一個人難過，是并不需要親自動手的，多的是想要討好她的人去替她作踐她。萬俟凜只是視而不見，他留著她不過是因為她身上的似曾相識，是為了懷念故人，沒有必要為了她令他的妻子難堪。
　　不久后，卻是發(fā)生了一件連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事，從此越陷越深，直至身不由己。

　　四
　　白日在朝堂上他與以連贏為首的連家一黨因政見不和起了爭執(zhí)，他知道那是連贏因為秦小眠之事故意對他使絆子，可是連家勢力盤根錯節(jié)，時機未到他不能夠輕易得罪他們，只能悉數(shù)忍下。
　　回去后，他竟鬼使神差的去了秦小眠那里。自從傷好后，她的精神似乎出了問題，總是恍恍惚惚的癡坐著，不曾說過一句話。
　　當(dāng)他走進(jìn)她的屋里時，她正坐在凳子上發(fā)呆，正值黃昏，夕陽的余暉透過茜紗窗射進(jìn)屋內(nèi)，將她的側(cè)顏染上了一層絳色。
　　她回過頭，瞧見了他，竟是破天荒的對他展眉一笑，剎那間，就連那最艷麗的伽藍(lán)花都失了顏色，他突然就有了舞勺之年的感覺，心頭驀地柔軟了一塊，那些原本的恨意也消散了。
　　他一直都知道她很美，但再美的女人于他也不過就是那寶劍上鑲嵌的寶石，只能是裝飾，而不會動心，何況他早已心死�？删褪沁@傾城一笑，令他徹底失去了理智。
　　外頭那最后的一縷斜陽也收了顏色，屋里卻是帳暖紅綃夜，濺碎了滿地春光。
　　那一夜之后，他再也沒有去過秦小眠那里，好似王府中從不存在這個人一樣。連湘亦是當(dāng)那件事從未發(fā)生過，仍舊悉心照料著他的衣食，打理著王府的一切。
　　唯一不同的倒是秦小眠，她的精神似乎更差了，時不時的會有瘋癲之狀，她趁守衛(wèi)不備，闖進(jìn)了那座藏著萬俟凜最深的秘密的小院。
　　當(dāng)萬俟凜趕到的時候，只看見滿院凋零的伽藍(lán)花，還有那個碎裂成片的鬼符面具。而秦小眠，正一瘸一拐的在花叢中繼續(xù)踩踏著那些承載他無數(shù)情思的伽藍(lán)花，在看見他的瞬間竟是又哭又笑。
　　他只覺著怒火自心中噌然而起，他跨步至她身前，一腳踹到她的傷腳上，她痛倒在地，嘴里不斷抽著氣。他掐住她的脖子，恨不能將她碎尸萬段，可她卻牽起嘴角，溫柔一笑，這笑容過于熟悉，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縈繞在他的夢里，欲朝她天靈蓋拍下的手堪堪停在半空，再也無法下去。秦小眠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閉上眼睛直直倒下，他才看見她的裙底有血跡漫出，他意識到可能發(fā)生了什么，而他不想亦無力再失去，慢慢收回了手。

　　五
　　有孕后的秦小眠變得更加安靜了，她總是一個人呆呆的坐在小院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萬俟凜來看她的時候，正值桃花紛飛之際，她就坐在那顆老桃樹下，粉色的花瓣隨風(fēng)飄落，落在她的身上，她也不拍掉，任由它們一片一片沾在衣襟、發(fā)梢。
　　萬俟凜走近，替她拍掉發(fā)上的花瓣，她驀地驚起，驚恐的后退，雙手不自覺的護(hù)住已經(jīng)微微隆起的腹部。
　　萬俟凜覺得好笑，心底卻升起了一絲憐惜。
　　“你很怕我？”他盡量放低了音量，使自己看起來溫柔一點。
　　她先是點頭卻又猛地?fù)u頭，抿著唇擠出一句“不應(yīng)該怕你”。
　　他將手放上她的腹部，感受著掌心的溫?zé)�，那里正孕育著一個小生命，那將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將會有一個小家伙追著他叫“爹爹”。
　　此后，他總是隔三差五的去秦小眠那里坐會，兩個人就這么靜靜的坐著，也不說話，那些原先對她的恨意也漸漸的消散。他告訴自己這一切只因為孩子，卻不肯承認(rèn)心底那不斷生根發(fā)芽的情意。
　　孩子出生在秋末，是個漂亮的小姑娘，眉眼像極了萬俟凜。初為人父的興奮使他抱著孩子不肯放手，連湘幾次欲接過都被制止。他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抱著孩子來到秦小眠的床邊，她剛生產(chǎn)完，身體極虛，卻仍是撐起身子親吻孩子。這一幕太過溫馨，刺痛了連湘，她掩門而出，急于逃離這多余的幸福。
　　可幸福是易碎的，亦是吝嗇的，變化往往就在一瞬間。
　　當(dāng)萬俟凜給孩子取名“伽藍(lán)”后，秦小眠卻突然失控，掩面大哭，再也不肯看孩子一眼。
　　府中下人都認(rèn)為是她人心不足，哭于未能生下兒子，母憑子貴。這話自然也傳到了連湘耳里，只是越傳越難聽，變成了秦小眠使用媚術(shù)勾引王爺，只等生下兒子便可取連湘而代之。連湘只是一笑置之，并未在意，重罰了嚼舌根者，漸漸的流言便平息了。
　　因著秦小眠卑微的身份，連個侍妾都算不上，她根本就沒資格親自教養(yǎng)孩子，加上她對這個孩子的漠視激起了萬俟凜的憤怒，孩子便被萬俟凜親自帶著，連湘幾次提出將孩子養(yǎng)在身邊都被拒絕。
　　忙完政事的萬俟凜總喜歡抱著伽藍(lán)，像天下所有的慈父一樣盼著她快快長大，他想把最好的都給她。即使以后他有了其他的孩子，這個女兒永遠(yuǎn)都是他心頭的明珠。他望著她的時候眼角眉梢都透著慈愛，與平日里冷峻嚴(yán)肅的凜寒王判若兩人。
　　他抱著女兒的時候會不自覺的想起秦小眠來，想起她靜靜的坐在桃樹下，滿院子的桃花紛紛揚揚，而她就像個不食煙火的仙女一樣，仿佛這世上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美好的就像一幅靜謐的水墨畫。
　　他看著女兒恬靜的睡顏，他想那些過去都放下吧，只要他的女兒能夠平安快樂的長大。
　　可是秦小眠卻不愿意放下，她拒絕伽藍(lán)伸出的小手，歇斯底里的哭喊，她說：“我不要看見她，這個世界不應(yīng)該有伽藍(lán)，我恨這個名字�！�
　　那些原本消失得恨，原本想要放下的過去都一一被剝裂開來，重新裸露在他們面前。
　　萬俟凜不再管她，任她在小院中自生自滅，府中的下人早就看不慣她低賤的身份，加之連湘的默許，她過的越發(fā)艱難。只有班穆不時的會來看她，總是帶著詢問得眼神打量她，似乎想要證實什么。
　　班穆是陪著萬俟凜一起長大的，從他還是個不受寵的王子到如今戰(zhàn)功赫赫的凜寒王，甚至于在桑夏當(dāng)質(zhì)子的那段屈辱歲月，萬俟凜的身邊也只有班穆，他們之間早已超越了主仆，更像是患難與共的兄弟。
　　“殿下，您喜歡秦姑娘嗎？”猶豫再三，班穆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萬俟凜正逗著懷里的伽藍(lán)，初聞這句話有一瞬的失神，隨即卻是不在乎的笑起“喜歡？她對伽藍(lán)做的一切我都不會忘�！彼f的咬牙切齒，可心里卻是生疼一下，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恨還是愛，他不斷的提醒自己她對伽藍(lán)做的一切，可那些恨意卻不再濃烈。
　　班穆已經(jīng)了然，那些血淚澆鑄的戰(zhàn)功背后并不是一個冷漠的凜王，他也曾對一個女子滿腔柔情。所以他要去證實一件事，他要解開萬俟凜和秦小眠之間的結(jié)，讓他可以毫無顧忌的去愛，而不是如今的愛而不能，獨自痛苦。
　　然而萬俟凜等來的卻是班穆的死訊，死于桑夏殘部的屠刀之下。
　　他親披胄甲，率兵出征，手刃統(tǒng)帥禹王，生擒禹王之子桑宇，至此世間再無桑夏國。

　　六
　　大勝歸來的那日，萬俟凜未參加婁夜王為他舉辦的慶功宴，他將自己鎖在那座栽滿伽藍(lán)花的小院里，不吃不喝，抱著那個修補過的面具絮絮私語，像是有說不完的情話。
　　如此過了三日，連湘忍不住了，她帶人破門而入。
　　萬俟凜的頹廢是她從未見過的，她甚至不敢相信眼前滿臉憔悴的人就是她愛在骨子里的那個威風(fēng)赫赫的男人。
　　萬俟凜并未抬眼看她，只輕輕吐出一個“滾”字，她只覺得悲哀，她付出所有心思的人卻是連正眼都不肯瞧她，她再也不要這種人前的尊重了。
　　“你滅了她的國，毀了她的家，還奢望她的原諒嗎？”她的臉上是諷刺的笑，帶著咄咄逼人的氣勢，“若她還活著，肯定第一個希望你死�！�
　　她收起了平日里端莊溫婉的偽裝，撕破了他們之間的風(fēng)平浪靜，她眸光漸厲，話語也變得刻薄，“她果然一直在你心中，就連秦小眠，一個卑賤的奴隸，都能替你生下子嗣，不過就因為是她的替身�！�
　　她的話激怒了萬俟凜，他轉(zhuǎn)身與她對視，“你不配提她”。
　　連湘的眼中是無所畏懼，“可是又能怎樣呢？她已經(jīng)死了，而我才是你的妻子，可笑的是你卻只能在別人身上尋找她的影子�！�
　　萬俟凜像是被擊中了一樣，他的眼中像是燃燒著一團火，所有的憤怒噴涌而出，他掐住連湘的脖子，想要掐斷她口中所發(fā)生的一切。
　　“殿下別忘了，我是相府的女兒�！碧С鱿喔�，無非在提醒萬俟凜她的身份，擺出連家如今的地位。
　　他松開連湘，語氣森冷，“本王從不受威脅，王妃亦是聰明人，應(yīng)當(dāng)清楚自己的位置�！�
　　尖銳犀利過后的連湘終于軟了下來，她紅著眼眶，終究還是帶著份奢望：“殿下究竟想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死了，您為何不肯惜取眼前人？”
　　惜取眼前人，他的眼前還有誰？他想要惜取的人早已離他而去。
　　將手中面具貼在胸口，那上面有他曾經(jīng)所有的幸福。

　　七
　　他不過舞勺年華，便被他的父王送去桑夏當(dāng)質(zhì)子。在那里，他無依無靠，桑夏任何一個王公貴族都可以肆意羞辱他，他的生命中只有黑暗，就在他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她出現(xiàn)了，給他黑暗的生命中帶來了光亮，給了他希望。
　　遇見她的那日是桑夏的中元節(jié)，他因為在宴會上不小心將酒灑在桑夏太子的身上，便被人拖出去杖責(zé)，在他被疼痛侵蝕的意識模糊之際，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棍棒終于停了，他聞到了好聞的伽藍(lán)花香，模糊的看見一個青面獠牙的人向他伸出手。
　　醒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躺在了質(zhì)子宮里，身上的傷已經(jīng)擦了藥。他沒有看見班穆卻看見一位戴著鬼符面具的少女坐在床邊，看見他醒來高興的歡呼，“太好了，你終于醒了”。
　　她的聲音很好聽，他覺得就是那天上仙女的歌聲也比不上。
　　原來那青面獠牙的人就是眼前的少女，他感激于她救了他，她卻不以為然，甚至還帶著歉意的指責(zé)桑夏太子的跋扈霸道。
　　此后的日子里，她便經(jīng)常來質(zhì)子宮，每次都會帶來各種好吃的，跟他講各種新奇的事情。慢慢的他的處境也好起來了，那些原本冷漠的下人們也不敢怠慢他了，質(zhì)子宮中再也沒有人羞辱他了。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她，他也知道她的身份在桑夏一定很高貴。
　　她每次的出現(xiàn)都會給他凄苦黑暗的生活帶來一絲色彩，漸漸的他便每天都盼著她的出現(xiàn)�？伤齾s告訴他，家里看的緊，她每次偷溜出來都得安排好替身。
　　她每一次的出現(xiàn)都戴著那張鬼符面具，他問她為什么，她笑說因為長得丑，怕嚇著他，他無比認(rèn)真的道:“不會的，在我心中你永遠(yuǎn)是最美的�！彼┛┬ζ饋�，笑的前仰后合，笑他的樣子好好笑，他突然心里就難過了，他向她發(fā)誓，她卻仍是沒心沒肺的笑著。他想要是能夠天天和她在一起，他愿意在桑夏當(dāng)一輩子的質(zhì)子，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他意識到她對他的重要性，她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走進(jìn)了他的心里。
　　后來，他知道了她的身份，她是桑夏王最小的女兒，最受恩寵的伽藍(lán)公主。
　　她就像那天上的盈月一樣皎潔明亮，而他不過是暗夜里獨自掙扎的草芥，是她給他帶來光亮，可他們之間卻也隔著天與地的距離。
　　他的父王終于想起了他，他被接回婁夜，她來送他，第一次摘下那個面具，清麗脫俗的容顏，淡淡的伽藍(lán)花香，和他想像的一樣美麗。
　　此后他倍加努力，工敏詩文，精于騎射，立下赫赫戰(zhàn)功，成了戰(zhàn)場上令敵人聞風(fēng)喪膽的凜寒王，為的就是能夠與她相配，可以名正言順的向桑夏王提親，可以給她足夠的幸福，可是他沒有等到那一天，他等到的是攻打桑夏的敕令。
　　當(dāng)他攻破桑夏王宮，沖去伽藍(lán)宮找她的時候，只看見她倒在高腳燭臺上，滿身都是血，他沖過去抱住她，任他如何呼喊都毫無反應(yīng)，而她的婢女正穿著她的公主華服癱坐在地上，手中拿著的正是那張鬼符面具。
　　她們的神態(tài)氣質(zhì)那么相像，他想起了她曾經(jīng)說過的替身，那個叫秦小眠的婢女，她知道他們之間的所有事情，而她竟為了能夠活下來，妄想篡奪她的身份，那么他定會讓她生不如死。
　　他將她帶回夜都，日日折磨，她望向他的目光也由最初的希冀變成了仇恨，他仍不解氣，設(shè)計將她獻(xiàn)給連贏，可最終他卻敗在了自己的心上。

　　八
　　他頹廢在小院里，向他的伽藍(lán)懺悔，卻傳來了他的女兒墜馬的消息。他瘋了似的跑出去，越過跪了一地的侍從和御醫(yī)，只看見那個小小的女孩躺在榻上，蒼白的臉上是強忍的堅毅，和她的母親一樣。跪在前排的老御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口：“王爺節(jié)哀，郡主五臟六腑俱損，回天乏力。”
　　他的心像被剜了一塊，疼的厲害，連責(zé)難別人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緊緊抱著他的女兒，輕撫她的臉頰，寵溺的輕語，“別怕，爹爹在�！毙」媚飬s是連眼睛都沒有睜開，便永遠(yuǎn)離開了他。
　　他抱著女兒冰冷的身體，云淡風(fēng)輕的拋下句，“一應(yīng)人等，俱陪葬�！惫蛄艘晃葑拥娜祟D時哭天喊地的求饒，他視而不見。
　　很快他便查出了害死他女兒的兇手，是被他囚禁的桑夏禹王的遺孤桑宇。
　　他看著臺下被綁縛的少年，即使淪為階下囚，性命不過于別人的彈指間，仍然挺直了脊背，倨傲的抬著頭，渾然天成的貴胄氣度令萬俟凜想起了他的姑姑，那個住在他心尖上的少女。萬俟凜猶豫了，他視若明珠的女兒和綺麗年華的舊夢，令他不知是否該處死眼前的少年。
　　卻在這時，秦小眠跌跌撞撞的沖了進(jìn)來，屋外細(xì)碎的陽光照在她蒼白如紙的臉上顯得那樣羸弱。他已經(jīng)不記得有多久沒見過她了，只記著她一貫恬淡安靜的側(cè)顏。她跪伏在地，求他放過那個少年，頭一次顯得那樣慌張，可他沒有在她臉上看見失去女兒的悲傷痛苦。
　　萬俟凜只覺著一股涼意從心口蔓延至腳心，她當(dāng)真如此狠心，竟毫不在意女兒的生死，可他還是隧了她的意。
　　遺憾的是他并未看見她沖進(jìn)來的那刻，跪在地上的少年臉上的驚喜，那種親人重逢后的喜悅，卻在得知她是他女兒母親的事實后瞬間變?yōu)樵骱夼c厭惡。

　　秦小眠有孕的消息傳來，萬俟凜顯得有些迫不及待，他丟下政務(wù)只想見到她。
　　她蹲在老桃樹下，正往炭盆里焚燒著什么，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一些小女孩的衣物。
　　她發(fā)現(xiàn)了萬俟凜，慌張的想要藏起那些還未來得及焚掉的衣物，卻被萬俟凜一把接過，是桑夏的樣式，做工卻不精細(xì)，粗制的針腳，一看便知是她親手縫制的。
　　他想像著無數(shù)個日夜里，她一針一線的縫制著這些小衣服，原來她不是不愛他們的女兒，她也曾和他一樣期盼著女兒的成長，可這些卻沒有一件穿在了女兒的身上。
　　抹掉她眼角的淚痕，他將她擁在懷里，她也不掙扎，順從的偎著他。
　　他伸手撫上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低頭在她耳邊輕語，“等他出生，我們一起好好愛他。”
　　她乖巧的點頭，鶯語婉轉(zhuǎn)般的說出一個“好”字，這樣肯定的回答令萬俟凜受寵若驚，哪怕這是一場繾綣奢靡的幻境，他也寧愿沉淪其中。

　　九
　　萬俟凜并未盼到這個孩子的出生，他等到的是秦小眠病危的消息。
　　那是個艷陽高照的日子，他陪著婁夜王在西郊狩獵。他彎弓搭箭正瞄準(zhǔn)了一只雪貂，想著這皮子剝下來正好可以制一件小襖子，等到了冬日孩子剛好也出生了，正好可以穿上。
　　近侍就這樣猝不及防的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那是他安排在秦小眠身邊的人，胸口猛的一緊，射出的箭偏了，他知道定是她出了事。
　　他來不及向婁夜王請辭便快馬趕了回去。他看見婢女端著一盆盆血水出來，干凈的被褥換上后很快又被血浸紅，他看的心慌。
　　抓起跪在地上的婆子，那婆子顫驚驚的道：“是姑娘自己喝了大量的落子湯，才血崩了�！�
　　他手腳冰冷的立在那，他已經(jīng)放下了仇恨，她也明明答應(yīng)了他以后會好好的在一起，為什么她還要這樣做，她竟是這樣恨他，連孩子也不放過。
　　她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忍著痛意喚他“阿凜”。他一驚，已經(jīng)好多年不曾有人這么叫他了，她接下來的話更是令他如遭雷擊，痛至百骸。
　　“你親手?jǐn)貧⒌挠硗跏亲钐畚业母绺�，我卻連他唯一的孩子都救不了”她的語氣很平靜，仿佛在訴說著一個很久的故事。
　　她在豆蔻年華愛上了鄰國的質(zhì)子，最終被她的父王發(fā)現(xiàn)，質(zhì)子被遣送回國，她被軟禁在宮中，她以為他們緣盡于此，遣了貼身侍女去送他，可她不知道那侍女卻是用了她的身份去見他，她們從小相伴，侍女早已學(xué)去了她的音容笑貌。
　　再次相見已是國破家亡之時，一向溫順的婢女突然沖向她，想要搶走手中的鬼符面具，那是她與他之間唯一的念想，她自是拼命護(hù)住，幾番推搡之下，侍女被身后的高腳燭臺刺中，他進(jìn)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了那一幕。
　　可他卻沒有認(rèn)出她，而是抱住血泊中的秦小眠，向她投來了怨恨的目光。她被帶回夜都，卻被百般凌辱，她悉數(shù)忍下，她早已失去了公主的驕傲，卻仍然茍且的活著，為的就是有一天他能夠認(rèn)出她，可到底他還是沒有。
　　他不僅沒有認(rèn)出他，還殺了她的家人，滅了她的國。她想要保住的侄兒也在獄中自裁，她無法恨他卻不能原諒自己。
　　萬俟凜早已泣不成聲，原來他愛著的姑娘一直在身邊。
　　“桑宇早在認(rèn)出我的當(dāng)晚便自裁了，我還傻傻的想要保住桑氏最后的血脈”她已經(jīng)極度虛弱，卻仍撐起身子，“現(xiàn)在好了，我?guī)е愕暮⒆右黄鹑ペH罪�！�
　　他緊緊的抱住她，不斷的哀求她不要離去，她的氣息卻越來越弱。
　　她執(zhí)起他的手，在掌心一筆一劃的寫下了個“曉”字，她牽起嘴角，笑的明朗，“我的閨名叫曉曉，你記住了我是桑曉曉�！�
　　他再也忍不住了，伏在她的身上嚎啕大哭。他親自領(lǐng)兵攻進(jìn)桑夏王宮，為的就是早日找到她，讓她少受傷害，可到頭來她所有的傷害都來自于他，他才是傷她最深的人。
　　他吻上她的額頭、眉梢、眼角，可那里再也不會有任何反應(yīng)了。
　　望著屋外的艷陽天，他咯出了血，最后一絲力氣抽離出了身體，他就這樣直直倒下，眼前一片漆黑，而他的余生也將在黑暗中度過。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