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想，那個人類，也許才是真正的妖怪。

　　彼時我尚且年幼，剛剛學(xué)會化形就跑出青丘四處撒野。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無往而不利，許是只雞，許是件衣服，我雖然不差什么，可總想順點什么走。

　　有的時候也會失手。不過還好我都只去那些凡人家里，有的院子里張了符咒，一不留神就容易被困住身形。不過我也不慌，若是院子的主人來了，我就化了七八歲的娃娃樣子，學(xué)著話本子哄那戶人家，待我將來修煉成仙定要重重報答你家，莫說子孫后代，便是這家里的雞鴨我也讓他上了天去！

　　有的人聽了這話，猶豫間叫我跑掉了；有的人看我人形冰雪可愛，就也叫我走掉了。呵，人類都是這樣的嘛，要么耽于美色，要么貪圖利益。我笑他們的愚蠢。

　　狐貍的話怎么能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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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瀟瀟灑灑在外撒野多年，也虧得天賦異稟，沒落了修為。雖不是修出個驚為天人的劍法，卻總也自負(fù)地冠自己為劍仙。

　　一劍寒光染霜眉。我不是劍仙，還能有誰？

　　殊不知劍仙也有栽的時候。

　　我十來歲的時候，化出的人形已經(jīng)是個少年了，依舊是一副七竅玲瓏面，每每去怡紅院總能哄的一群姐姐妹妹找不著方向。去的多了，漸漸的也囊中羞澀起來，于是我盤算著，又該去尋摸點銅臭之物了。沒準(zhǔn)還能撈個春宵一度。

　　午夜我剛踏進(jìn)了這件小院子，我就后悔了。往日里我見過的符咒雖不算少，卻也沒見過這般多得將人夾在空中動彈不得的符陣。太不講理了。

　　細(xì)看之下，張張符咒間還隱約帶著絲絲金色的光芒。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龍氣。

　　我也沒等多久。先出來的是只耗子，說實話，矮，太矮了。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卻長得還沒我們青丘的幼崽高，不捧腹一番簡直是對這送上門來的趣事的怠慢�？晌疫�沒等笑出來，就被封住了嘴，我抬頭，看見了那個倚著門框的男人。

　　于是我不動了。

　　他真好看啊，修長的眉毛，細(xì)長的脖頸，眼睛像琥珀，整個人白得透明。許是深夜的緣故，那人白色的發(fā)絲就這么散著，我能感覺到風(fēng)吹過帶來的他身上的香味。

　　呸呸呸，誰說只有人類才貪慕顏色，劍仙見了美色，那也得栽。我想了想，決定收回以前的話了。好色即正義，管他什么損了利益，美人才是真真的正道啊。

　　美人撤了符陣。美人提著我的后脖子把我拎得和他一邊高，挑眉問我誰叫我來的。我急切地左搖右擺，他這才想起來，解了我剛才被下的禁言咒。我咧嘴笑得傻氣，尾巴鉚足了勁兒地擺。我說，是天意指引我來見我的真名天子的。

　　誰知道他一下變了臉色，像是我哪句話戳到了他。旁邊的小耗子一下瞪圓了眼睛的樣子像是要跟我吵。

　　吵就吵，誰怕誰啊小矮子！

　　誰知道美人止住了那耗子，然后嘆了口氣，臉上多了些我看不懂的表情拋棄了我。對，他就是拋棄了我，把我放在院子外，讓我走吧。那怎么行！我還沒追到他當(dāng)媳婦兒呢！我還沒給他看我人形有多風(fēng)流倜儻呢！

　　不過我可一點都不打怵。大不了蹲在院子外就是日日夜夜地叫。

　　第一天，他不理我。

　　第二天，還是不理我。

　　我叫啊叫，等到一周以后，他忍不住了，把我提進(jìn)來問我想干嘛。

　　我立馬化了人形，結(jié)果一著急露了耳朵和尾巴沒變掉。我氣急地說，不算不算，重來！可誰知他一下笑出來了，告訴我這樣也好看。我哪里好看呢，明明是他最好看了。

　　不過我決定以后就用這個形象了。這是他第一次夸我，等我拿個小本本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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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算是這么進(jìn)入了他的生活，沒事就跟在他后頭表白，說我要和你永遠(yuǎn)在一起；要不就是和那只耗子吵嘴架。要不是我未來媳婦兒老在屋子里打坐，我才不和那耗子說話呢。哼。

　　對了，我媳婦兒叫懷英。你看看，多好聽的名字。

　　我真喜歡這樣的生活啊。溫暖得讓我想起了青丘的家人了。

　　一輪一輪，等到院子里的櫻花開了又謝，開了又謝，等到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習(xí)慣了跟在他屁股后面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的時候，他沒有了。

　　就在院子里的櫻花開得最盛的那天晚上，我的懷英說要和我們一起喝酒。我和耗子高高興興地灌掉了三四壇陳年花釀，全都倒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醒來就沒有懷英了。

　　耗子告訴我一些信息，我倆一琢磨差不多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把我和耗子藏在他的書房地下，他自己被當(dāng)今女帝的侍衛(wèi)帶走了。我沒見過女帝，可我知道，不管是誰，都不能傷懷英分毫！

　　我讓耗子在外門準(zhǔn)備好馬車隨時接應(yīng)我們。

　　我拔劍了。我一路闖進(jìn)皇宮，我的劍上第一次染上了人血，而這一次就足夠青蓮劍喝得飽飽的了。我手握著劍，眼里燃著怒火，踹開了宮殿的大門。而我的一切動作，都在那一瞬間凝固了。

　　我看見那個女人了。

　　屠我族人，滅我青丘。那年，族內(nèi)闖進(jìn)了好多人類，那個女人就站在中間。我滿身鮮血的阿娘把縮小的青蓮劍掛在我脖子上，叫我趕快跑掉，不要回頭。我聽話地沒有回頭，一路跑到了青丘邊界的山洞里躲了起來。我等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我餓得受不了了，鉆出洞去以為還能見到阿爹阿娘，可是什么都沒了。宮殿前我族人的尸體堆成了座山，我在里面找到了賣果子的老米，從小陪我到大的奶娘…就是沒找到阿爹阿娘。

　　后來我找到了。他們的身體被掛在宮殿頂上，風(fēng)一吹就會搖晃起來，像是招呼著我該回家吃飯了。

　　那些我以為已經(jīng)遺忘的記憶被喚醒。滅族之仇，不共戴天！

　　……那懷英呢？

　　懷英會在當(dāng)年的那些人里嗎？

　　我不知道，也不敢想。我看見懷英和那個女人了，他們也看見我了。我提著青蓮劍走過去，在還有十步的距離停下。女帝的手指摩挲著懷英的臉頰，像是見到什么新奇的東西一樣對懷英說，你看，青丘的小公子真的跑掉了啊，都長這么大了。又看著我說，你長得真像你娘啊。

　　我一時心頭火起，提了劍就沖上去想把那女人捅個對穿。我的劍很快，也沒收到什么阻攔，劍身確實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插進(jìn)了骨肉中。

　　卻不是那女帝的。

　　懷英今天一身白衣，從胸口處開始不斷洇開紅色，沒多久，那一身白衣就成了紅衣。

　　我愣住了，我想伸手去給懷英捂住傷口，可是我被狠狠地彈開了。懷英抓著女帝的手，冷漠地朝我說，你族人的事我很抱歉，不過冤有頭債有主，這一劍，就算是賠給你青丘的了。

　　滾吧。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懷英。他…他的話是什么意思？我的族人是他動手的嗎？

　　是了，除了他，還有誰能力壓全青丘？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皇宮，女帝吩咐過了，沒有人阻攔我。我甚至忘記了那耗子還等著我的消息，從正門直直地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我該去哪里，于是我去了怡紅院。這里還是那么熱鬧，鶯鶯燕燕的人類女孩子們都湊過來和我打招呼，說我好久都不來了。我聽的煩心，把劍拍在桌子上大聲吼她們，叫她們滾。

　　我讓老鴇給我收拾了見屋子，只有我一個人。我就躺在屋子里睡啊睡。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我不想醒過來，好累啊。

　　劍仙，人類叫人惡心。

　　你以前沒有錯。

　　中間有人來送飯，一律叫我罵了出去。誰也不要管我了，叫我自生自滅好不好？

　　睡到第四天，我被打醒了。好久不見的耗子正一拳一拳用力地打在我的身上。除了拳頭，還有眼淚。

　　眼淚？虛偽。

　　我不想見他，見了這只耗子，我就會忍不住想起那個人。我翻個身打算接著睡，不理他。

　　只聽耗子在我身后哭著喊，你個死狐貍！大人就是因為你魂飛魄散的！

　　什么？怎么可能！那個人那么強(qiáng)大……那女人看起來對他也不像多兇。我捅那一劍雖狠，可我知道他有個傀儡符，若是本體受傷將死，傀儡符會自燃，本體雖虛弱卻并無生命之憂。

　　更況且，他是站在女帝一邊的、我的仇人。

　　耗子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狄大人…因為反對女帝屠滅青丘，多次言語上惹惱了女帝。再加之之前多次，便總疑心功高蓋主。女帝雖喜他，卻也不能容忍他妨礙自己，便找了個罪名把大人貶了，軟禁在那小院子里。

　　……原本也平安無事，可你偏偏要來。早就看出來你是青丘的小公子，大人卻怕你在外面被抓住認(rèn)出來，只好收你進(jìn)府。一年兩年，足夠你成年了，也…足夠女帝發(fā)現(xiàn)你了。

　　……所以把我們藏起來，自己被抓走。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他從來沒有對青丘下過手�；蛟S是想把你送走吧。那日后，大人他就被女帝行了火刑，用符火引來天雷，傀儡無用�；昶呛蜕眢w燒的…一絲不剩。

　　一絲不剩。

　　魂飛魄散。

　　我的腦子里混混沌沌的，全是耗子的話在里面反復(fù)地想�！娴膯幔繎延⑺皇莾词帧俏夷�？我都干了什么？

　　我把青蓮劍刺進(jìn)了他的身體里。致命傷。

　　用的是他指導(dǎo)我的劍法。

　　我…我不知道��！

　　不是的！懷英你聽我解釋！我…我喜歡你！是真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

　　我捧著青蓮劍上他給我打的穗兒，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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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耗子叫我不要去殺女帝，他說這是懷英的意思。好吧，不殺就不殺，我的懷英總是這樣心懷天下。

　　不過我還是要看著她，如果這女人對蒼生有害，我會立刻去殺了她。

　　我抱著劍回到了院子里，我和耗子給懷英立了個衣冠冢。就在櫻花樹下。

　　耗子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和懷英道別。他要去江湖闖蕩了，他說，大人你以前所憂心的人間疾苦，我去給你實現(xiàn)。他說完就抽抽鼻子又哭了。丑死了。一個還沒我們青丘幼崽高的耗子背著個大飛鏢去闖天下了，你說逗不逗？

　　院子里的櫻花都謝了。七天的花期，算來我們?nèi)齻�一起看過的一次，竟然只有酩酊大醉的那天晚上，你被帶走的那次。

　　我翻翻找找，終于是叫我找出了剩下的三壇花釀。你知道我愛喝酒，才偷偷做給我喝的吧？我都看見了，懷英對我真好。可是我得省著點喝了，只有三壇了，我怕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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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記得原來我老在花樹下朝你賣弄剛學(xué)的情話，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我一遍一遍念給你聽，你只好用書卷輕輕打了打我的頭。你不知道，那個時候你笑起來特別好看。

　　特別好看。

　　懷英，我現(xiàn)在老是躺在樹下喝酒，真奇怪，原來千杯不醉的我，抿一口你釀的酒就醉的不行，露著狐貍耳朵和尾巴，能在院子里喊一下午的詞，來來回回就那兩句，你肯定也知道。

　　懷英……

　　我好想你。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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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耗子終于回來了，他推開院門，里面空蕩蕩的。

　　櫻花開得正盛。

　　樹下有個小小的墳包，插了一根木碑。

　　墳包邊插著一根漂亮的劍，倒著三個酒壇子。

　　再沒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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