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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流川第一次見到仙道,是在地鐵站。
那是一月底的一天下午,流川正準備乘地鐵去城市的另一端看母親。
在百無聊賴地聽著音樂的時候,他看到一個穿著米色風衣的朝天發(fā)青年,正趴在前面不遠的地上聽著什么。
基本上沒有好奇心的流川,這一次神使鬼差地走上前幾步想看個究竟。
青年背上像長了眼睛似的,突兀地回過頭來。那是一個和流川年紀差不多的男孩,有著非常清朗明亮的雙眸。他看到流川,雖然這時他的姿勢并不雅觀,卻很有禮貌地對著流川笑了笑。
流川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幾步。
地鐵站突然陽光漫溢,光華耀眼,溫熱的感覺排山倒海地向流川涌了過來。但現在明明是最寒冷的一月天。
他覺得自己的心好像在打鼓一樣,有著“咚咚咚”的聲音。
這是二十三年來前所未有的體驗。
還沒等流川反應過來,突然傳來了一陣悅耳的和弦音樂,那是恩雅(Enya)的《只有時光(Only Time)》。也是流川的至愛。他還記得,有人曾這樣評價過這首歌:在世界上什么是最值得留念的呢?除了那時間的流水和每時每刻的感悟,除了無所不在的時間一切都可以錯過。人永遠不會孤獨,但時間卻永遠是孤獨的。
然而,流川自己是孤獨的,所以,他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這首比他還更孤獨的歌。
電話鈴聲是從青年身上發(fā)出的,青年站起身來,掏出了行動電話,聽了一陣,連連點頭:“知道了,我就來。”
青年身材頎長,比流川還高那么幾公分。
他從流川身邊很快地走過,沿著臺階走出了地鐵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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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回到了只有母親住的家里。20歲以后,他就自己搬出去住了。
母親還是嘮嘮叨叨的。十年前父親不辭而別、拋妻棄子這件事,是她永遠也原諒不了的。她就像是《孤星血淚》里那位被逃婚的老小姐,只是還沒夸張到把家里的陳設繼續(xù)維持成丈夫出走那天情形的地步。
事情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做母親的選擇了逃避,做兒子的選擇了面對,如此而已。
吃飯的時候,母親對流川說:“小楓,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流川的視線從盤子上抬起,望著母親不復美麗的臉,疑惑地說:“喜歡的人?不知道。”
“小楓,千萬別喜歡上不負責任的人。否則,下場就會像你媽媽一樣。你爸爸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怎么可以這樣!
“媽,你們真的喜歡過對方嗎?”
母親怔了一下,她曾經非常非常地美麗過,相冊里她那些日漸發(fā)黃的少女時代的照片就是證明,然而,再美麗的容顏也經不起歲月的磨蝕,她那因遭遇家庭變故而顯得蒼老憔悴的面容,這時露出了百感交集的神情。
“是有的吧!绷鞔ǖ卣f,“那不就行了嗎?我記得爸爸是喜歡過我的,所以,這樣就可以了!
母親非常肯定地搖了搖頭,苦笑著說:“小楓,那是不夠的。當你真正喜歡上了一個人時,就會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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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流川回到了公寓。
經過二樓的走廊時,住205室的田中好像能感應到他的腳步聲似的,打開門,探出頭來,笑著向他招了招手:“流川,你進來一下。”
在這個世上,和流川還有溝通的,流川也愿意與之溝通的,也就剩下這個田中了。
他走進田中的家,田中讓他坐下,問:“今天有沒遇到有趣的事?”
田中據說是個作家,他有一種罕見的病,見不得陽光,所以,流川幾乎沒有看過他白天出門。
然而,流川一點也看不出來,這個干瘦的老頭會是個作家,在他的身上實在找不到任何以文為生的職業(yè)痕跡,除了他說話的語氣。
自從他們從點頭之交變得能說幾句話之后,每天流川工作回來,田中總是會把他叫進屋里,問他相同的問題:“今天有沒遇到有趣的事?”
流川也總是會給出相同的回答:“沒有!
然后田中就會輕輕地嘆口氣,意味深長地說:“年輕人,不行啊……你眼里的世界是灰色的!
流川通常會反問他:“難道不是嗎?”十三歲以來,他好像就對陽光和色彩免疫了。
但今天,流川突然想多說幾句話,他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說:“媽媽今天又在埋怨爸爸拋棄我們的事。十年了,我已經不再去想和他有關的事了!
“可是,你母親總是在提醒你別忘了這件事,對不對?所以,你才會搬出來住,對不對?”
流川“嗯”了一聲,他俊美的臉上露出了落漠的神情:“如果有能讓人健忘的藥就好了!
“流川,你不能這么想!
“既然過去對現在完全沒有幫助,那么就干脆忘掉好了。只要爸爸曾經愛過我,就覺得他走了也沒什么!
田中笑了笑:“所以,你既感覺不到陽光,也看不到生活中斑斕的色彩!
流川聽他說到陽光,突然想到了下午在地鐵站看到的那個人:“今天在地鐵站,我遇到了一個奇怪的人!
田中饒有興趣地問:“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趴在地上聽聲音,總之很怪異!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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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上旬的一天晚上,仙道走進一家音像店,他四處隨意地逛著,終于在輕音樂區(qū)停了下來。
流川隔著好幾排CD架看到了他,他立刻認出眼前這個人,就是幾天前自己在地鐵站里遇到的那個怪人。他走到仙道身后,輕聲說:“先生,歡迎光臨!
仙道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太多了,我看得有點頭暈。請問,這里有沒有恩雅的音樂?”
流川有點驚訝地望著他,不過,他突然想起來了,這個人的行動電話的鈴聲就是恩雅的《只有時光》?磥硭妥约阂粯,也喜歡恩雅那深邃飄渺的聲音。
“目前沒有。”他指了指幾張CD,“她已經很久沒出新專輯了。不過,這幾張愛爾蘭風格的音樂也很好聽!
仙道搖了搖頭:“我只要恩雅的。”雖然溫和,卻是毫無回旋余地的語氣。
“那就沒有了。”流川淡淡地說。
仙道對他抿了抿嘴,以示謝意。然后向其他區(qū)走去。
流川很快地從架上取下一張CD,那張CD的封面上,是恩雅穿著棉布長裙站在田野里的形象。他到柜臺消磁付錢,然后,把那張CD放在了工作臺邊。
過了大約5分鐘,仙道走出來,他指了指存包架上那個紙袋,對流川說:“麻煩你把那個遞給我!
流川點了點頭,轉身拿紙袋的那一瞬間,他把那張CD無聲地溜進了仙道的紙袋里,回身遞給他:“歡迎再次光臨!
“謝謝!
仙道接過紙袋,轉身走出了音像店。
事后,流川也很難解釋自己為什么要那樣做,可能是一時心血來潮,也可能是突然想惡作劇一下。
但對一個陌生人開玩笑,這還是生平第一次。
也許是因為生活太平淡了。
總之,事情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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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一個休息日,第三天流川上班的時候,同事彩子對他說:“流川,昨天有一個長得很帥的男生來找你!
流川不動聲色地問:“他有沒有說什么事?”
“沒有。他只是說找一個像你的工作人員。我想就是你吧。這是他要我給你的名片!
流川接過,看到名片上寫著“仙道彰”三個字,職業(yè)是一家著名音樂制作公司的作曲人。怪不得那天他會趴在地上聽聲音,那可能是作曲家的怪癖吧。
流川拿著這張名片的時候,心情很怪,好像很興奮,又好像很恐懼。
未來仿佛有了某種不可預料的不確定性。
“他說是你以前的朋友,很多年沒見了。所以,我把你的地址告訴他了。怎么,他還沒找到你嗎?”
流川心中猛地一跳,但仍是不動聲色地說:“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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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下班回到公寓,在經過二樓的時候,田中又叫住了他。但這一次,田中沒有示意流川進屋,也沒問他那個問題,而是小聲地說:“今天有人來找過你。是個看來很不錯的年輕人。是你的朋友嗎?”
流川搖了搖頭:“可能是找錯地方了吧!
田中神秘地說:“我看不像。他說明天還會再來!
這時,流川心中從上午開始就產生的那種對未知的恐懼越來越強烈了,他有些后悔自己那天的惡作劇。就好像一時腦熱參與了一個自己并不擅長的復雜游戲,有種回不到原地的危機。
他沉默的時候,田中一直在看著他:“流川,你知道嗎?人的一生就是為了找到四個人。第一個是你自己,第二個是你最愛的人,第三個是最愛你的人,第四個就是要和你共度一生的人,F在的你,找到幾個了?”
流川沒有說話。田中突然很嚴肅地說:“如果不給自己機會的話,可能會一個也找不到。這是一個過來人給你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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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流川坐臥不寧地待在家里,他本來想離開,但又覺得不能離開。
在無休無止的彷徨和猶豫之中,終于有人敲門了。
流川許久不敢出聲,但那個敲門的人也是不依不饒地繼續(xù)著。流川走到門邊,從門上的貓眼看出去,看到了仙道英俊明朗的臉。他的心不由又“咚咚咚”地打起鼓來。
過了一會兒,敲門聲停了,他暗暗松了口氣。
但緊接著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流川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過去接電話。他拿起話筒,是田中的聲音。
“流川,你知道什么是緣分嗎?有一部電影里說,所謂緣分,就是給所愛的人一個機會。”
流川良久才說出一個字:“可……”
“流川,你的手不是玻璃,一定可以推開幸福之門。只要推開那扇門,你的世界就會重新撒進陽光,涂上顏色。不要等到你的心真的枯竭了,再去想生活中有過這么一天,幸福也曾敲過自己的門。你要弄清楚,永恒和永遠完全是兩回事!碧镏姓f完掛了電話。
流川慢慢地放下了話筒。他在想地鐵站的那一刻,仙道那個令他覺得暈眩的溫暖笑容;以及音像店里,仙道溫和而堅持地說只要恩雅音樂的表情。
他像從沉睡中驚醒一樣,走到門前,用力地拉開了門。同一時間,依然站在門外的仙道睜大了眼睛,有些愕然地看著他。然后對他露出了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
謝天謝地,他仍在那里,還沒走開……
流川感覺世界在他眼前絢爛地綻放開來。
(寫于2003年2月09日
2008年9月最新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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