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
　　摘要：人心都是歪著長得。
　　林煥接到他母親的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工地上吃著五塊錢一份的盒飯，頂著火熱的太陽，抹了抹安全帽下的汗，就著沾了盒飯上灑出來的湯汁的手接起的電話。電話那頭他母親急切的催促著他回來，林煥還沒來得及問原因，電話就掛了。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請假兩三天加上來回的車費對他們都是一筆額外的負擔。
　　林煥眉頭皺了皺，覺得這趟回家可有可無，若真是急事，就母親這種藏不住話的性子早在電話里喊了出來，況且這幾日正是施工關鍵，缺人的緊，一時間也走不開，還沒想好，工友就在那邊催促了：“林煥，狗逼崽子，你特么吃完沒，過來搭把手！”
　　“哎！催魂啊催！來了來了！老子特么的飯還沒吃幾口呢，就知道催，傻逼東西……”林煥罵罵咧咧的放下吃了一半的盒飯，整理好了因為擦汗而松開的安全帽，快速走了過去。
　　六月的天，小孩的臉，說變就變。剛剛還是烈日高照一下子就狂風暴雨了，施工被迫停止，工人們慶幸著正好休息半天，林煥看著這瓢潑大雨心頭一跳，隱隱約約的覺得中午母親的電話有些怪異，決定著還是要回家一次。
　　“林煥，出來淋雨��！這操娘的天氣快把老子旱死了，終于下了雨，痛快啊！林煥，過來啊，省的洗澡錢啦！你小子昨天不是還抱怨每天一塊錢洗澡費太貴了嗎？過來！雨水免費的！”陳北站在雨里喊著他，跟一只瘋狗一樣，林煥笑笑，陳北是他在這里算得上兄弟的人，大家都是偏遠鄉(xiāng)里來的，都帶著樸質，林煥看著雨里的陳北，高聲的笑罵著：“傻逼！雨淋多了長瘡！等你這個傻逼那頭長滿了瘡我就把你的工資全偷走，你個二顯貨！”
　　“靠，長什么瘡啊！操，你特么別嚇老子��！老子上有老下有小，你真的假的啊！”陳北帶著驚嚇走雨里走進來，直直的看著林煥，快要走進時，林煥突然起身跑了，跑到一半回頭對他說：“痔瘡！”
　　“靠！別讓老子抓到你！逼崽子！”
　　晚上睡覺的時候，林煥主動找到了陳北，陳北也不理他，側躺在床上，偽裝的呼嚕聲堪比死豬。林煥擰了他一下，陳北還是沒有動，林煥說：“老陳，我明天回家了！”
　　陳北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問道：“咋啦，出事了？”
　　“沒有，我老母說想我了！”林煥低著頭，笑笑，這話說出來自己都有些沒底。
　　“哈哈哈，你老母想你��？這特么比我們工頭給我們漲工資還不靠譜。你不是說你家都喜歡你那個病秧子弟弟嗎？怎么突然找你��？”
　　“不知道啊，著急讓我回去，估計我弟弟有什么事情吧！”林煥點起一根煙，吸了一口就放在手里，慢慢的看著一根煙自己燃盡。
　　氣氛不知不覺里有些凝重，陳北抹了一把臉，拍了拍林煥的肩旁，說道：“都是自己的兒子，這個人老了估計真的是想兒子了！你也別想太多，早些睡�。∶魈焓遣皇勤s早走��？”
　　“嗯，五點的票。”
　　“假呢？請好了？跟頭兒說了？”
　　“說了，說的病假，沒告訴他我要回家，昨兒剛發(fā)了工資，我怕他以為我跑了，施工關鍵頭上了，讓他別多想。你別給我說漏嘴咯！”
　　“行了行了，曉得了，逼事真多。滾吧，爹我要睡覺了！”陳北打著哈欠，嫌棄的揮揮手，然后直接躺下睡了，林煥看著死命閉著眼的陳北，小聲罵了一句“二顯貨！”然后狠狠的拍了陳北的頭，風一樣的逃走了。
　　夏日天亮的早才五點外面已經感覺大亮了，霧蒙蒙的，地上還有昨天下午的濕氣味，林煥也沒帶什么，就在自己床底下拿了幾個端午節(jié)工頭發(fā)的芒果，他一直沒舍得吃，聽陳北說，這玩意在超市賣的死貴，放了幾天，芒果上已經出現了點點黑斑，但是也能吃，林煥沒錢買什么東西回去，就把這幾個芒果帶著，給村里人也看看外面的水果。
　　山路九曲十八彎，林煥的家又窮又偏，他在家也不太受待見，幾年前出來一個人打拼沒想過回去，家里人也沒有讓他回去，想了想，距離上次回去好像已經五年了。這里還是沒變化，落后荒涼。
　　七拐八拐的回到了家，父母竟然在家門口等著，林煥有點緊張，心頭一跳，待他走進了，母親竟然主動的拿過林煥的包，絮絮叨叨的問著這次回來累不累，生活怎么樣。母親的可以寒暄讓林煥心頭涌起莫名的心酸，他低低的喊了一聲“娘�！痹贈]有下文，母親眼睛一下子紅了，低著頭不敢看他，諾諾的答應著。父親守在門外，與母親比起來顯得有些冷漠，他微微的點了點頭，說著：“你弟弟在屋里，他身子不好就沒讓他出來，你擔待些�！�
　　林煥點點頭，弟弟的身體他知道，打娘胎里帶出來的，家里窮沒錢治也沒錢給他補營養(yǎng)，他的身體就這樣一直拖著。
　　其實林煥不是討厭這個弟弟，這是他的親弟弟，他從小淘氣犯了錯每次挨打弟弟都會攔著，弟弟身體不好，一旦著急容易暈過去，他爹娘也看著弟弟的面子上經常就放過自己。但是林煥也不是特別喜歡這個弟弟，因為家里人都圍繞著他，仿佛自己是個多余的。
　　“林熙，我回來了�！弊哌M屋里，就聞到一股怪味，林煥忍著走到了林熙的床邊，大吃了一驚，他知道林熙身體不好，但是床上的人仿佛就剩下一副骨架，嘴唇沒有一點顏色，要不是聽見他的話而微微張開的眼睛，林煥以為床上就是一具尸體。
　　“哥….你…..你回….回來了啊，外面…..好..好玩嗎？”林熙斷斷續(xù)續(xù)的說這話，林煥鼻子一下子就紅了，他突然就想起來，母親說他們兩個人的名字是當年一個知青取得，說什么熙和煥都是帶著光明希望的意思，可是看看他自己再看看床上的弟弟，他覺得他們這兩個一輩子的希望全都只給了名字。
　　“好玩！哥給你了帶了水果，過會兒讓娘弄給你吃��！”林煥拍了拍弟弟的頭，安慰的說道。林熙咧了咧他干癟的嘴，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從嗓子深處震動了一下，“嗯�！�
　　林熙的身體太差，根本沒什么精力說話，林煥就讓他睡覺了。林煥走出房間，發(fā)現飯已經準備好了，母親殷勤的來過林煥，讓他坐了上座，林煥不知所措的推脫著，倒是他的父親一陣冷聲：“讓你坐哪就坐哪！怎么著，在外面呆的時間長了就不聽話了？”
　　林煥被林父訓斥的一下顯得更加無措與心酸，倒是林母推了推他的父親，低聲的調解的幾句，拉著兩個人都坐下了。一頓飯因為剛剛的事情沒人講話，只有林母偶爾為林煥夾幾次菜，低聲說著“多吃點�！绷譄ㄖZ諾的答應著，卻加快了吃飯的速度。
　　一天奔波下來，林煥真的有些累了，山里沒那么講究，也沒那么熱，他沒洗澡就這么和著衣服躺在了有些霉味有些灰塵的自己的床上。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夢里隱隱約約的感覺到有人來過，在他床邊蹲下也不知干了什么，林煥太累了，倒也沒醒來。
　　睡到自然醒的林煥睜眼已經是早上八九點了，林煥揉了揉頭下床，發(fā)現床邊他的鞋整齊的放著，一雙正著放，另一雙斜面朝下放著，林煥覺得奇怪，難不成自己夢游了？怎么鞋脫成這樣？醒來的林煥也沒多想，走出了房間，正遇上端著早飯準備進來的母親，林煥復雜的看了一眼母親手里的爛面，還沒說話，母親就對他笑道：“醒來了啊？這是昨天李家送的面，自家磨得，我今天給你做了點你吃吃看，剛準備叫你醒來，沒想到你已經醒了，醒來就過來吃吧�！�
　　林煥心里一熱，答應了聲，然后跟著母親坐在了桌前，林母就這樣看著林煥，讓林煥有些不好意思，想找些話題，就隨口一問：“娘，你昨晚去我房里了？”
　　“欸….啊..哎！是啊，去了去了，山里晚上還是涼的，我看看你是不是沒蓋被子，怕你凍著！”
　　“哎呦，娘欸，這天還冷啊，外面都是四十幾度呢！況且冷不冷我自己不曉得��！你瞎操心！”
　　“這山里跟城里可不一樣，你別生病了哉。”林母緊張的語氣讓林煥心里一暖，覺得陳北說的也許沒錯，人老了哪有不想自己兒子的！這樣想著也就沒再問。
　　之后的幾天，林煥每天早上起來都看見自己的鞋子一正一反的放在自己的床邊，有一次還在鞋下面看見了寫著自己生日的紅紙，林煥笑了笑估計母親不小心掉下的，沒幾日就是自己的生日了，這幾天母親夜里每天來看他，這鞋子估計也是母親走的時候不小心踢翻的，林煥嘴上不說其實還是有些高興的。
　　林熙越來越嚴重，醒來的時間也越來越短，這病拖得時間太長了，林煥心里一陣難受。要是弟弟沒了，估計爹娘得去半條命，他們這么老了，經不起這個折騰。林煥嘆了口氣，算算日子，他估計得回去了，再不回去就要被工頭發(fā)現了。吃飯的時候林煥直接跟母親說了他要走的事情，母親驚得筷子都掉了，倒是林父看了林母一眼，問道：“不準走，再過幾天，等你生日那天再走！”林煥笑笑，“沒事，我也沒過過生日，不在意這些我真的要回去了，再不回去就給扣錢了！”
　　“我說不準走就不準走！待到生日那天！”林父有些生氣，摔下筷子就走了，留下林母哽咽道“就再留幾天吧，當娘求你了�！绷譄ㄋ闼銜r間，到生日那天正好是七天，休假一星期，算了，就當休息了林煥在母親期望的眼神里點了點頭。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生日到了，母親顯得很重視，又是燒洗澡水又是燒香的，最后還買了幾瓶酒說讓他們父子多喝幾杯。林煥覺得父母真不一樣了，也許是弟弟的病讓他們對自己有了希望。人一高興就容易上頭，等到一頓飯下來林煥已經喝暈過去了。迷迷糊糊的感覺到有人抬著他，他看見一群人在眼前晃來晃去，也迷迷糊糊的看見母親微紅的雙眼和父親冷漠的嘴角。腦子太混亂了，什么都看不清就這樣徹底的昏過去了。
　　等他稍微有些意識的時候，感覺到周圍有些抽泣聲，他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見的是哭紅了眼的隔壁李嬸，她穿著一身黑色，在燭光下顯得有些陰森，林煥想動動身子，發(fā)現他被五花大綁在一張場桌子上，就跟土地廟里的供桌一樣，生硬的木板硌的林煥心里一陣陣發(fā)涼。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處境，他的身上穿著的不是他的衣服，胸前還寫著他的生成八字，署名卻是李煥。林煥的冷汗順著額頭一點一點的留了下來，他再不懂也知道他現在被自己的爹媽給賣了！他啞著嗓子，問了一句“為什么？”
　　李嬸顫顫巍巍的哭著，一遍一遍的喊著“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也是沒辦法！我就一個兒子，求你，我們對不起你！”
　　村里的狗叫喊著，顯得整個夜晚更加寂寥，門突然被推開了，進來一個人，是村頭的神婆平時哪家孩子生病老是不好就找這個神婆“摸引”，林煥死命的掙扎著，神婆卻看都沒看，低聲問著李嬸“過五谷了？”
　　“過了，這幾天他吃的都是我家的�！�
　　“過陰了？”
　　“過了，您說的，一個周期七天，鞋子都翻了！”
　　神婆點點頭，這才轉頭看了一眼林煥胸前的紅字條，上面寫著李煥和他的生日，神婆拍了拍林煥的臉說：“你跟李家兒子同一天同一時刻生的，現在讓你代替他去閻王那邊盡忠也不算欺瞞了鬼神，何況你現在也算是李家人了，閻王拉走一個也就差不多了！”
　　林煥激烈的掙扎著，卻由于酒精作用顯得格外較弱，他沖著李嬸喊著：“你特么把我放了，我姓林！不是你們李家人，你這樣會有報應的！你趕緊放了我！”
　　李嬸低頭哭著，卻不敢看著林煥，倒是神婆一個巴掌把林煥打蒙了，她說：“是你老母老頭同意的！李家有個遠房侄子跟你弟弟同年同月同日同一時刻生的，就跟你和李家兒子一個情況，李家說了過幾天把那個侄子給你弟弟，這是平等的交易！你現在在這喊什么勁！”
　　林煥的掙扎小了，大口大口的傳著粗氣，神婆看他眼神已經開始渙散，嘆了口氣說：“閻王那邊收人，你就代替李家兒子去盡忠，閻王虧待不了你，你活著也挺累了！”
　　林煥不說話，默默的閉上了眼睛。耳邊是神婆嘀嘀咕咕的聲音，他感覺有人在他的手臂上花開了一道口子，也感覺自己眼皮子越來越沉，他在最后迷迷糊糊的問“有用不？”
　　好長一陣時間的沉迷，在徹底沒有意識之前，林煥還是聽到了一句“有用�！�
　　林煥出殯的那天下著大雨，喪事也沒辦得起來，就隨便找了一個山地埋了，上面還是寫的“李煥”，倒是神婆看見林煥父母問了句：“怎么舍得��？都是兒子！”
　　林煥的母親哭紅了眼，抹著眼睛嘟囔著：“死了享福啊，享福去吧！”
　　神婆冷笑一聲，在林母耳邊說：“他中途醒來過，我都告訴他了。他自己選擇了死�！�
　　神婆說完就走了，身后是林母撕心裂肺得到哭聲。
　　陳北找到這里的時候，林家都不在了，說是帶著全家出去了看病了，陳北在鄉(xiāng)里人的陳述下來到了林煥的墓前，看見“李煥”的時候十分不解，好事的村人偷偷告訴陳北林煥做了替死鬼的事情，陳北起初不信，但是看見墓碑的時候卻是心頭一陣鈍痛，他低低的問道：“怎么舍得的？怎么會舍得？”
　　村人嗤笑一聲，“有什么舍不得的？這娃從小就皮，跟他老頭老母又不親，常年在外，怎么可能有天天照看的兒子感情好啊，這人心都是肉長的，親疏看不出來��！說白了，都是命！”
　　陳北默默的環(huán)顧著這個村子，以前林煥就說，這里野蠻吃人的，現在他覺得是了，這個村子吃人的！
　　回到工地上，工頭問林煥怎么沒回來，陳北說：“他不來了，跟他們一家都搬走了！”
　　工頭罵罵咧咧，喊著又要招新人，倒是那群工友來問：“靠，真不回來了啊！他們家人真不錯耶，還記著這個兒子��！聽說他們家不是兩個兒子嘛！現在做到不偏心的父母不多啦��！你見過他們一家�。∷麄兿嗵幵趺礃影�！”
　　陳北點起一根煙，抽了一口，緩緩的吐了出來，說著
　　“嗯，挺好的，不偏心�！闭f完，把煙扔了，用腳狠狠的踩滅了火星。
　　文/市井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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