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京城的雪永遠是紛紛揚揚而來，下滿了紅墻，覆蓋了宮燈。“娘娘，回屋吧，別著涼了，奴婢們可擔不起啊。”華服女子不說話，只是任著身旁青衣托著手走向身后宮門。殿里生著火爐，暖爐被遞到手上，案幾上放著煲好的湯食，冒著蒸騰的熱氣，像是寒冷的人在哈氣以溫暖�！芭�，先睡吧，今兒皇上是不會過來了，方才站在園子里的功夫，我見著他的步攆去了阮妃的殿中了�！遍L長的護甲撥弄著袖邊的衣穗。眼前人似是一沉思，復而一笑，“本宮可不盼著皇上來這宮中，清靜些！你看那些園子中的鳥，為了點子吃食就相爭不休�！闭f罷，拂去案上香料燃盡的碎屑。

　　“圣上有旨，天降瑞雪，實為豐年之吉兆，念除夕大年將近，故設家宴，以敘天倫之樂事，慶盛世之佳年。娘娘，請速到上清閣赴宴吧�！迸悠鹕恚疽馍磉吺膛锨按螯c�；鹿倜奸_眼笑而去。“弄玉，為本宮梳妝�！薄罢O！”青衣小奴歡快的奔過去，自家主子終于要打扮一番了，若是能得寵，自己也能跟著登天。呸，是肯定得寵，主子俏生生一張臉，比起那些個鶯鶯燕燕的，可不是清麗脫俗。青絲萬縷繞梳間，云鬢花顏正相看。到了正殿時，卻已經遲了，女子的位子被安排在左側的眾多嬪妃之中�！傲煎锬�，妹妹可是好久不見你了！可想我，誒喲，怎的瘦了，你看，這臉啊，都清減了！”伴著脂粉味，女子的手被握住。“麗嬪妹妹說笑，姐姐怎可能忘了你這么個妙人呢�！辈粍勇暽某榛厥帧！澳墙憬愫蒙欀约海噬蟿偨忻妹萌ヅ闶套笥�，恕妹妹冷落姐姐了。”一低頭，就看到杯中倒影的一張削尖的臉龐。多少脂粉也遮不住的微微泛青的臉色。

　　說是家宴，卻也是各宮主子輪番獻技，又坐了幾個當朝功臣，讓氣氛略微有些介于糜爛與嚴肅之間。眼前麗嬪又跳了一曲東風桃花，皇上喝了些酒，笑容暈在臉上。沒人注意女子，沒人關心這個失寵已久的正妃之一。“娘娘，娘娘。您去哪兒啊，一會兒子圣上若是找你，可怎么辦。”不顧身后的絮叨，女子緩步走出一室笙簫。沒人注意，沒人注意一場盛大的宴會，是否少了一個不重要的人。

　　下雪了，京城的雪總是這么凄凄冷冷，海棠苑中已無海棠，剩下枯枝，女子拂去肩頭的落雪，四下無人，就坐在池邊的石頭上。哈了哈氣，搓熱僵硬的手。幸好出宮時取了把蕭，不然也不知這無聲無息的夜要如何與自己為伴。蕭的聲音湮沒在遠處的鑼鼓中。陪著女子在園中與雪相擁。

　　“姑娘好興致，孤身一人吹簫，可不符這宮中喜慶的氣氛”也沒有慌張，只是轉身，看到一個錦衣男子，陌上人如玉，這樣一句話突兀的出現(xiàn)在女子的腦海中，然后又倏忽間消失。“敢問姑娘可是這圣上的哪位明珠？”“想是誤會了，本宮乃是良妃。”男子似乎是眉頭一皺，“良妃娘娘恕罪，多有得罪。臣白忱風見過娘娘。娘娘千歲。”“罷了，這里無人。免禮”白忱風。許就是那位占盡風頭的撫遠將軍吧，出身世家，年少有功，一時風頭無雙。最不想靠近的，就是這類人，如麗嬪一般占盡萬般幸事。思及此，女子起身，“娘娘，臣可有何處使娘娘不快？”“并沒有。本宮有些疲了。將軍也請快些回殿去吧�！闭f罷，徑自走去。

　　聽聞，白將軍再赴邊疆，聽聞，白將軍三戰(zhàn)三捷，聽聞宮中又入了一批秀女，聽聞華妃被貶，聽聞麗嬪將封妃。良妃只是一如既往的不為人注意，似乎只是一個連貴人也不如的妃位。先皇宰相的小女，十三歲入宮，十五歲封妃，二十歲如入冷宮。只有女子知道，皇上從未正眼瞧過她。那么，這一生就如此了，如此，便好。

　　“娘娘，您看，開春了�。∥覀內シ棚L箏好不好，這么大個院子，多適合啊�！边@奴子，越來越放肆了，雖這么想，卻也出了殿，由著弄玉指揮著放著紙鳶。“娘娘笨死了，這樣，跑起來才會飛起來�。　薄八琅�，也敢打趣主子！”不情不愿的跑著，“弄玉弄玉，你看看，紙鳶飛起來了！”女子笑起來，也像是開春了一樣，冰雪盡融�！芭瘢俊迸踊仡^，發(fā)現(xiàn)青衣奴才已經不在了，牽著線頭的是一個男子，恁的眼熟，“娘娘笑起來，真是好看。”女子一下紅了臉，卻依然是滿眼的凌厲，“放肆，見到本宮為何不行禮”“這里四下無人，毋須多禮。”“將軍打了勝仗，得意的很啊�！薄俺济麨榘壮里L�！薄皩④姶竺�，天下何人不知！”“那娘娘呢�！薄班�？你，你說什么�！薄澳锬锏拿钟质鞘裁茨�。”女子一下說不出話來，一跺腳“本宮的閨名豈是你能知的！”轉身離去，卻看到方才被冷落的紙鳶孤零零的掛在一棵樹上，罷了，玩物而已，不要便不要了。想著，就回到殿中。剛坐下，就看到窗外一個模糊的人影在樹上取著什么。突然一下就急了，“你做什么！本宮的東西本宮不要就不要。你這樣做像什么樣子，不要腦袋了嗎！”男子不理不睬，又小心翼翼的下樹來，將紙鳶遞給女子�！拔⒊几嫱耍锬镎湎锛�，你剛才笑的那么開心，不是么�！币幌露铝嗽挘凶右膊辉偻２�，大步走向宮門�！傲鴵硌�。”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男子停下腳步，看著身后故作老成卻盯著自己腳尖的女子�！皩④妼④�，誒喲，可叫老奴好找，皇上召您進宮，這時還不見你，可是要發(fā)怒了！”男子趕緊跟著老宦官而去，剩下女子握著紙鳶，站在院中，光線直直穿透眼前人背影，似閃耀而不可直視。

　　后妃佳麗三千，哪怕是春日，也不見得有半分人情溫暖�！澳锬�，皇后娘娘命人送了幾匹蜀地的織錦，娘娘可是去看看？”揮了揮手，讓奴才們拿著鮮艷的布料下去。罷了，梳妝為誰看。想了想，還是要去皇后那兒請安謝恩。于是隨意披了一件絳色的披風，頭上順手一支珠釵�？纯寸R花，還真是一個寒酸閨怨的冷宮主子。

　　皇后宮中也是冷清，難為這個正主每日也只是下棋抄經為樂。“臣妾參見皇后娘娘�！薄罢O，良妃妹妹，快快平身，本宮正愁今日無人為伴�！笨粗矍耙杨H有些歲數(shù)的華服主子，滿面脂粉遮不住落寞�！氨緦m可是有喜事同良妃娘娘說呢，妹妹可知那扶遠將軍白少將軍？那可真真兒的是少年才俊啊。這滿朝文武不知有多少人盼著能夠攀上那么一絲半點的親。這可不，你猜這白將軍同誰提親了？量你猜不到！可就是你的妹妹，柳吹絮�？烧媸枪庖T楣。這姐姐是宮中的妃子，妹妹是將軍夫人。羨煞旁人�！迸用嫔珔s是白了一白�！斑@事兒真是歡喜，趕明兒我寄封家書問問父親，此事若真，小妹可是三生修來的姻緣�！睜苛艘幌麓竭�。手中的暖爐早已失去溫度。

　　吹絮，同是姐妹，她卻那么幸運，不用入宮，擁有自由。如今，還能夠得到那般人的垂憐。也罷，各自的命而已�；貙m后將幾匹好布命人送回府中，也算是對自家的賀禮了。女子在開春的時節(jié)受了風寒，卻幾日不見好，最后竟一病不起，終日纏綿病榻。開始各宮的主子還輪番著來關心侍疾，后來見著圣上也不甚關心，便逐漸的不再來往。終是門前冷落車馬稀。初夏時，才略有好轉。卻聽聞柳吹絮婚前與侍衛(wèi)私逃。圣上震怒，幸有將軍相保。“娘娘娘娘，可別出去，晚上風涼。身子再壞了奴婢們可就沒腦袋了！”聽話的穿上弄玉手中的罩衫，不知不覺又走到海棠苑。

　　簫聲是連綿而來，一陣風過�？粗菢拥谋秤埃幌虏恢撨M該退�！澳锬镎玖诉@么久，也不愿與臣說一句話么。”突如其來的話語，一下窘迫的要奪路而逃。穩(wěn)了穩(wěn)心神，上前一步維持著正妃的威嚴�！皩④姡緦m的妹妹實在是不懂事，自小便被寵壞了。望將軍莫見怪。”“你就是想說這個？微臣聽聞娘娘前陣子身體抱恙，可好些了？”夜晚無燈，看不清眼中神色。“托將軍掛心，本宮無礙。只是聽聞吹絮一事，想將軍必定傷心。將軍千萬莫怪妹子，負了將軍一片真心她來日是定有愧的，將軍這般良人，天下女子盡是仰慕的。小妹無福，將軍莫怪�！薄拔业共辉娔阏f這么多，我并不傷心。倒是依你看來，我為何要向一個并未見過的女子求親？”不是娘娘微臣，是你和我。女子低眸“難道將軍也如他人一般，為得是本宮家世�！蹦凶愚D過身來，“原來我在你心中可是這樣的人么。天下女子仰慕我，而我白忱風仰慕之人與我卻是遙遙相隔。”打斷了他的話，女子臉色愈加蒼白“能得將軍仰慕之女子，定當是冠絕天下，容姿無雙�！闭f完便向院外急急走去，指尖掐入手心，眼眶一陣酸澀。“我所欽慕之人，沒有無雙之容顏，沒有俏麗的打扮。我只記得她落寞的簫聲。擁雪，你可知你笑起來是多美好。幾乎讓我忘卻了你是主子而我是臣民�！彼坪跏遣活櫼磺械某雎�，似乎過了這一場黑夜，便再無機會。“將軍自重，你我二人，不過短短相逢。本宮，對將軍并無私情�！薄笆敲矗瓉砦以谀锬镄闹芯褪且粋�朝中大臣而已。微臣自不量力了。還望娘娘恕罪�！蓖浟巳绾巫呋貙m中，眼淚砸在地上沒有聲息。為什么要說出來。一場相遇于我已是萬千的奢侈。我沒有選擇，沒有自由，沒有一切。我知道你在沙場是如何馳騁，我料想你應有怎樣的如花美眷。而我，而我。

　　三年之后，一場大病，良妃歿了。圣上追封其貴妃，葬于皇室陵園。從開始到最后，都是這般的顧全了家族的榮耀。撫遠將軍收回河西失地百里，更立奇功。

　　匆匆步入早已荒廢的宮殿，眼前一個小侍女在打掃臺階�！芭緟⒁妼④姡　薄芭�？可是弄玉？”女子一愣，滿臉淚痕�！皩④娺�記得奴婢？娘娘沒了，奴婢也不知去哪里，娘娘身前待奴婢極好，奴婢若是走了，可真就無人相伴了�！薄皩④姡锬锿局v過，娘娘有一私物，若是將軍記得來殿中，便交與將軍�！蹦凶咏舆^小小的箱子。走出宮門，踩過地上丟棄的紙鳶。

　　畫像，一張一張的畫，是一個男子在沙場馳騁，是一個男子在花間吹簫，是一個男子拿著紙鳶。是一個男子，獨立樹下。最后一張紙，是娟秀的字跡。世間多少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戰(zhàn)場鐵血，卻抵不住這清淺的一句話。

　　“將軍，皇上召你入宮覲見�！蹦凶右粨]手打發(fā)去這個奴才。孤身站在雪中。伸出雙臂，似要擁這大雪入懷。擁雪，我可曾對你講，你笑的樣子，真可融化這冰雪�？上也皇悄苁鼓銡g笑之人，甚至，連你的墓冢也輪不到我去悼念。你會不會寂寞的一如宮中，相遇之人，無法相守。

　　獨看風雪，紅墻宮闈。來日紙鳶，凋零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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