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檀香，鴛鴦扇，珍珠簾開翠屏轉(zhuǎn)。

　　千秋案面釵妝鈿，夕光鍍金的筆硯，盈盈照亮上好香箋上的一闕香雪詞。

　　淙淙的琴聲斷斷續(xù)續(xù)的響著，不甚連貫的音調(diào)，末了一頓，什么聲響都淹沒了。

　　靜。靜。靜。深沉的靜默如潮水般慢慢滲入骨髓里去，似乎連血液都要凝固了。

　　梳著雙鬟的粉衣小婢小心翼翼的推開門扉，四月的春光里，正是綺戶朱門，風(fēng)花盈面之時，一個身影呆坐在鏡奩前，卻是蒼白消瘦的與房中的一切格格不入。

　　“小姐……”紅娘吶吶的走近喚她，聲音輕如柔羽：“夫人正找你呢，廳上，廳上有客來了……”頓了一下，哽咽的難以脫口，卻還是說了：“……是張公子，他說，他說是要來迎小姐的……”

　　一抹淡淡的笑自唇邊溢開，很輕很淡，恍似曇花一開即謝的絕艷。慘白的唇?jīng)]有半分血色，漆墨的瞳仁黑洞洞的，好久未啟語，開口，聲音也是嘶啞的，曾經(jīng)的鶯啼脆語去哪里了呢？

　　“娘，允了么？”

　　“允了。”紅娘的聲音低低的，不由抬頭看了她一眼：“夫人讓小姐整整妝再出去，莫要怠慢了張公子。聽夫人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京里權(quán)勢日升的大官了，我們得罪不起的�！�

　　“喔�！钡囊宦�，如扇的眼睫仍是垂著，柔夷執(zhí)過案前的箋紙，靜靜的翻看起來。

　　“小姐？”紅娘試探的向前跨了一步，看到她手中滿疊的詩書，一怔之下，眼眶便漸漸紅了——

　　從別后，憶君時，碎雨寒昏，向晚余涼淺。
　　費憑高，相思處，暮云過后，流恨天涯遠。

　　那是他走后，她一字一字提筆寫就的相思啊。

　　輾轉(zhuǎn)間，紙花如雪自指間簌簌落地，女子搖搖撐起虛軟的身子，一字一字極輕而堅決的吐出：

　　“紅娘，你去對娘說，我不去。我，不嫁。”

　　原是一場人間清夢易斷，最難消，傷心重過，當(dāng)時怎放韶光淺？

　　二.

　　琴聲輕輕在夜里如水流轉(zhuǎn)，她彈琴托相思，他附意訴衷腸。

　　依稀是那韶華正盛如夏花的歲月，才子遇佳人，驚鴻一瞥，情思互許，今生已定。

　　夜涼如秋水，盈盈默默。

　　琴還是那把琴，意卻泠泠冷清。徐徐彈了一段，時光就在身邊靜置下來。

　　挑攏慢捻，曲琴另起，這一次和上了歌聲，暗暗的啞，不復(fù)是曾經(jīng)的清越：

　　“水榭流徽好夕陽，歸驂繡帳紫游韁。四山靜綠誰低語，一路繁花照淡妝。杯醞夢，幄遮香。珠樓歌散月街涼。早知后日難重理，何惜當(dāng)時刻意狂�！�

　　歌罷，喃聲重重：“早知后日難重理，何惜當(dāng)時刻意狂。何惜當(dāng)時刻意狂啊……”語聲，漸漸低了。

　　“紅娘，把琴燒了罷。”身形搖搖而起，一閉眼，清瘦的頰面落下兩道月光。慢步走向長橋廊榭，背脊筆直而蒼涼。

　　“他走的得太遠太遠了，我追不上，追不上了……”聲音如霧，模糊散在空氣里，漸漸掩埋進了這濃濃的黑暗中。

　　“鶯鶯……”一個男音走出黑暗里，在她身后痛苦的低喚，那身形卻早是遠了。

　　她是一抹風(fēng)吶，倔強的風(fēng)。曾經(jīng)共度芙蓉香帳，而今繞指轉(zhuǎn)成空。

　　火光躍進眼里了，心頭一跳，是那把琴！他一個箭步上去，急急用衣袖亂蓋著滅了火，緊緊將半焦的琴木摟入懷中。

　　“張……大人，您還是走罷�！鄙砼杂信曧懫�，卻再也不是當(dāng)年牽橋搭線時的爽悅直率，到底有多少人變了呢？

　　“您已經(jīng)見了小姐一面，也該明白，小姐寧愿終生不嫁，也再不會嫁你了。何況狀元府里還有嬌妻美眷正等著大人您，您，回去罷。”

　　“紅娘�！蹦凶蛹崩∷n惶中從懷里掏出一方折得四方的書函：“你幫我最后一次吧！這信里，有我要對鶯鶯說的一切，有我深深的情意�。　�

　　情意么？

　　紅娘徐徐接了箋紙，薄薄的一張卻韻得指尖冰涼。她看著男子眼中一瞬迸出的狂喜，手指一松，那紙便飄飄落下了。地上余火未歇，輕而易舉的卷噬了箋，烤熾了那濕墨，什么情深，什么意重，不過一瞬，皆揚泥化骨，變土成灰了。

　　紅娘徐徐抬起了眸子，終于還是看了他一眼：

　　“您，還是回去罷�！�

　　夜色灰暗，什么都遠了。只有男子抱著琴站在黑暗里，久久，久久的站著。

　　三.

　　碧玉杯，青藤酒。

　　淺淺的赤色混在碧色中，襯得雙手白潔如瓷。

　　傾唇，一口飲盡了。如同紅塵俗世盡數(shù)沒于口中。

　　“小姐，小姐，別喝了呀！會醉的，小姐，小姐……”

　　耳畔輕喚遙遠模糊，她伸手想抓，握住的卻是杯壺。

　　熱熱的頰面貼上冰涼的瓷面，低低的，低低的輕笑從唇角滑出，癡癡的，嬌嬌的，宛同女兒時。

　　側(cè)面望到那瓊宇上高高的明月，遙不可即呢，“哈”的笑了一聲，曼聲吟哦起來：

　　“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玉人來啊……玉人來，這世上……當(dāng)真有那個玉人么？……”笑聲低低的弱下去了，紅娘伸臂欲推，才發(fā)現(xiàn)她竟睡著了，唇角微勾，似流連在一場夢里。

　　一場煙蘿綺夢么？

　　眼角劃上不忍，抬首看月，那月，可真是圓啊。

　　一聲低息漫溢在空氣里了。

　　荒草秋色舞，滿城飄絮，遍地踏青蕪。
　　寒林衰煙染，天涯云散，清影浸月霜。
　　冷風(fēng)拂花墻，倚樓久望，夢醒淚闌珊。
　　別愁消玉顏，待月西廂，孤單枕夜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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