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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y,my love
三伏的天,拉開窗簾便覺得眼睛都要晃瞎了。
程意被這光驚醒,發(fā)出不滿的低吼聲,猛地拉上毯子,過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意識到對方說了句什么,用手蒙著眼睛掀開了毯子:“你說什么?”
“我要回廣州了。”她坐在窗沿上,光晃得她面目模糊。
“這么突然?”
她笑起來,好像聽到一句很滑稽的話。
“程意,你有沒有心啊?”
程意半趴在桌子上,喝著酒,坐在空調下方陰涼到透出死氣的角落里。忽然門鈴聲響,一個拖著行李箱的女孩子披著一身光暈進來了,大大的遮陽草帽下露出和太陽同等炙熱的笑容。
“啊……好熱!”她把手當作扇子,扇著自己的臉。
阿毛從手機中醒悟過來,抬起頭笑:“喲,回來了?”
“是啊……太熱了這天氣!”
阿毛已經拿了一瓶冰可樂,擰開了放到她手里。她一手擦著汗,一手接過來喝了一大口。
這人攜光而來,晃得他睜不開眼,他正打算將目光收回到自己陰暗的角落里,卻被她望過來的雙眼攫住了。
那樣一種光彩……那樣一種波瀾壯闊卻又安寧如晴天白云的光彩。
他懷疑自己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出現了幻覺,卻也毫不抵抗,任由它牽引著發(fā)出迷亂的笑聲。
她也很驚喜地笑了,走到他對面坐下來,笑道:“這下你不想見到我也不行了!
他在不能自已的笑中點了點頭。
林簡剛走,她就來了,真是剛剛好……
阿毛在身后問:“認識。俊
陳小橋轉過頭,抬高了眉毛:“你信嗎,就是他啊。”說完的一瞬間便垂下了雙眼,眼里的光彩悉數漏到地上,滲透進地面,消失不見。
阿毛了然地點了點頭,鉆進了后面的貨房。
陳小橋把兩條胳膊撐在桌面上,一手舉著可樂瓶,一手扶著剛插進去的吸管,緩慢地吸著。程意仿佛已經忘記了她的存在,自顧自地繼續(xù)灌酒。陳小橋有些看不下去,又不便伸手去攔,只好抬高了聲音問他:“你怎么在這里。俊
他遲鈍地看了她一眼,恍然大悟似的,說道:“我在附近買了個小房子!
“是嗎?”
他聽出她聲音里忽然染上的歡快,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突兀地說出一句冒犯話:“你長大了,變漂亮了……”
她倉促地笑了一聲,低下頭專心地喝起可樂來。纖長的睫毛在頭頂燈光的映照下,于眼睛下方打出纖麗的陰影,在他灼人的目光下微微顫動著。
他一只手撐在太陽穴上,借著酒精特予的不顧禮節(jié)的懶散勁,像打量自己的書架一樣打量著她。
她自己也不過二十歲,卻竟然喜歡了他七年。七年……每當他快忘記這個人的時候,就會收到來自她的信息,開始是信,后來是電子郵件,□□,微信……她總是突然從什么地方冒出來,讓他大吃一驚——這個小女孩,竟然還在想著他這個不過見了兩三面的人。
時間仿佛把她忘記了,當這股洪流沖走所有的人和事,她卻獨自站在原地,遙遙地朝他招著手。如今她坐在面前,這種感覺便更甚。她的臉上依舊留著七年前的那雙眼睛,那雙孩子的眼睛。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走了。”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到門口,手握上微燙的把手,下一刻就要跨出這狹小的房子,她終于急切地站起來:“喂……”
他轉過身,那只陽光下金黃色的手從鐵制把手上慢慢滑下來,門鈴幼貓一般叫了一聲。
“跟我走嗎?”
這么熱的天,他在外面從來不會牽女孩子的手,這次卻鬼使神差地牽了上去。她有些汗?jié)竦氖州p微地顫抖了一下,他竟可笑地生出一絲不忍。他何嘗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女孩子,又何嘗有過半點欺人情感的罪惡感?他在每個當下,都覺得自己確實喜歡對方,只是這喜歡久不久,他就管不了了。
他在路口放開了她的手,看到她訝異的神色,感到心臟處短暫地絞痛了一下。喜歡一個連影子都見不著的人那么久,或多或少都帶有一種悲劇色彩。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抿著嘴別過頭,看向一步之外刺眼的地面。那沉郁的臉色,比灼熱的空氣還要來得讓人心焦。
可他又忽然轉過頭來,沖著她笑了。
她真慶幸他們是站在陰影之中,她才得以看清楚這個笑容,它像是陽光底下斑斕絢麗的肥皂泡,忽然“!钡囊宦暺屏眩绱送蝗,又如此可愛。她簡直感激生命。
“走吧!
他牽起她的手,踏進耀眼的白光。
程意坐在地板上,一頁頁翻看著自己剛出版的書。一如既往暢銷的書。一如既往假冒偽劣的情愛敘述。
阿毛說得可真狠——像漂亮的脆薄糖紙包裹的劣質糖果。哼,他那幾千萬的讀者看來都患了味覺失調癥。
他嘆了口氣,打開窗,灼熱的空氣慢騰騰地擁了進來。這是個沒有風的夏夜。開窗起不到任何醒腦的作用,反而讓思緒粘滯得更厲害了。
有敲門聲。他打開門,陳小橋就站在門外濕熱的空氣中,淡黃色的T恤,底下是灰色的短褲,皮膚白得驚人,像是簡筆勾勒出的悲慘小孩。紅腫的雙眼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如收到指令一般開始決堤。
她擦著眼淚道歉:“對不起,我不是特意來找你哭的……我……我只是……”
“進來吧。”
恍若救世主發(fā)出來的聲音。還是個很好看的救世主。
屋子里連一把椅子都找不到,甚至沒有床,她只好坐在地板上,靠著矮桌。屋子里開著空調,卻也大開著窗。
他拿來幾罐啤酒放在桌上:“喝嗎?”
她擦干眼淚,移過來一罐啤酒,拉開環(huán)喝了一口,冰得牙齒都疼。
程意繼續(xù)翻看自己的書,直到聽見一個略有些沙啞的聲音從虛空中傳來,才恍然察覺到方才死一般的寂靜。
“我看過你的書!毕胍幌胙a充道,“每一本都看過!
程意丟開書,抱著胳膊靠到桌子上:“什么感覺?”
陳小橋的臉上迸出一絲笑意:“說實話嗎?”
程意笑著點了點頭。
她沉吟片刻,說道:“你知道的,所有人都說你的小說推理縝密,結構精巧,這當然也不是我要否定的地方……”
他了然地笑道:“我知道了……是愛情,愛情的感覺不對,是嗎?”
她有些驚訝,細致的眉毛微微上挑:“你自己也知道?”
“剛有人跟我說過——不說我也感覺得到,每次寫到這塊,總感到筆觸艱澀。說來你可能不信,我真的不太了解這種感情……懂是懂一點,就是感受不深。而且隨著年紀越大,就越不能懂了!彼ζ饋恚骸跋胂脒真有點著急呢!
陳小橋也笑起來,點著頭長長地“嗯”了一聲,也沒有更多的話好說了,總不能去教他,怎么樣就算是愛情——她自己都時常感到疑惑,而愛情這東西,又偏偏是越疑惑越思索越搞不懂。
程意皺眉半日,細細品味著啤酒,半晌忽然開口:“或許我有必要再看幾本愛情小說,找找感覺。怎么樣,有沒有推薦?”
陳小橋掃了一眼兩邊的書架:“你這么多書,隨便抽一本,大約都有涉及的吧。”
他隨她一同看向書架,顯出幾分茫然:“好像是……不過……”
陳小橋已經站起來,朝一側書架走過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程意抿著啤酒,看著書架前的小小身影,心道,好聰明的孩子。
像是忽然找到了,她驚喜地低呼一聲,踮起腳去夠,手伸出去才發(fā)現還差一大截,正要轉身,卻見一個身影籠罩過來,一只手拂上去,輕易地取下了那本書。
程意在一旁驚訝自己居然還有這么本書,陳小橋則在那里心跳不止。
他隨手翻到一頁,讀道:“他以創(chuàng)造的激情投入到這場幻夢中,不斷地給它增添色彩,用飄來的每一根絢麗的羽毛點綴著它!彼痤^,目光于虛空中停了一會兒,低下頭來問她:“你對我也是這樣嗎?”
陳小橋緩過神來,茫然道:“什么?”
他已經察覺到自己的唐突,笑著搖了搖頭:“沒什么!
陳小橋問起今晚能不能留在這里,程意毫不猶豫地說了聲“隨便”,看上去真是很隨便,隨便到她為自己表現出來的羞澀更通紅了臉,但同時也感到一種釋然的輕松。
她裹著毯子躺在地板上,沒有拉窗簾,房間里亮得像半個白天。他就躺在旁邊,背對著她,連頭發(fā)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你空調打好低啊!
“是嗎?”他直起身子看了一眼溫度,“那你自己去調!
“調高了你不會熱吧?”她一邊說著一邊裹著毯子站起來,去調溫度。
“28度可以嗎?”
他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像是有些無奈:“你隨便好了。”
一切歸于寂靜。
他忽然翻了個身,在皎白的月光下緩緩睜開眼睛。
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平躺著,呼吸平穩(wěn),已經睡著了?拷哪侵皇謴澠饋恚钤谡眍^上。胳膊比月光還要白。他伸出手去摸了摸,細沙沙的。他輕輕直起身子,摸著她的頭發(fā),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再看一眼她的神色,無知無辜得像是月光下的鵝卵石,不禁笑了:“你這傻瓜啊……”
陳小橋來得越來越頻繁,后來干脆搬了行李過來,打算常駐了。程意雖然盯著她粉紅色的行李箱看了半天,到底也沒說什么,任由她在那里折騰。
這天晚上,天氣尤為陰涼,兩個人便抬了席子上天臺。理想中,該是兩人各占席子一邊,喝著啤酒,愜意地看著各自的書。然而書頁上總不斷有蚊子的身影飄忽而過,耳邊也回響著嗡嗡大合唱,胳膊上腿上背上就不消說了,每一次摸過去都感覺雄起的堡壘又多出一倍,體積也愈發(fā)的大,簡直到了驚人的程度。
程意的憤怒終于頂破喉嚨,迸到空氣中,將正面飄過來的一只蚊子震得于空中打了個趔趄。他狠狠地摔掉書,陳小橋以為他打算卷鋪蓋回房間了,他卻插著腰站在那兒,對著各方的蚊子怒目瞋視了一會兒,其間憤怒地拍死了三只,然后宣布:“我們去樓下買蚊香吧!
這是在鄉(xiāng)間,陳小橋小的時候,每到夏天夜晚,路上橋上都坐滿了人——現如今早已絕跡,就剩下一片深藍而清涼的記憶幻影:有些嗆鼻又有些香的蚊香氣味,涼絲絲的夏夜空氣,以及蕩著夜光的河……
路燈相隔很遠才又見到一個,青白色的光,鋪在一小片水泥地上,鋪在人家院子里延伸出來的一小蓬樹葉上。他們走了很遠才買到蚊香;诔桃鈱ξ米拥纳類和唇^,席子的四個角和每條邊的中間都放上了蚊香。最終蚊子還沒滅絕,他們自己已經要熏死在煙瘴之中,終于肯撤去幾個,只留下四個角上的,還挪到了較遠的地方。
程意折騰得身心俱疲,癱倒在席子上,雙眼無神地望著并沒有幾顆星星的夜空。
“陳小橋,為什么不喜歡回家?”
陳小橋的聲音極輕:“我已經沒有家了!
他看不到她的整張臉,只看到一小部分白皙的側臉,投射著不該投射在上面的陰影。
“她對你不好嗎?”
她輕笑一聲,放下了手里的書,把下巴擱在膝蓋上,伸出纖細的的胳膊抱住了自己。那身影蜷成小小的一個,映在宏大的深藍色夜空里,透出一種深遠的孤寂。
“陳小橋,喜歡我,讓你幸福嗎?還是痛苦?”
她轉過頭來,眼睛因為飽含淚水而閃爍出亮光:“如果不是因為喜歡你,我不敢說我能堅持活到現在!毖蹨I在笑容綻開的同時掉落下來,墜在涼席上,摔出花形。
他坐起來,用手指揩去她的眼淚,輕輕地抱住她。她的聲音悶悶的在他胸膛響起:“我這樣說,希望你不要感到負擔!
他眼眶一熱,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傻瓜……”
他們白日里往往是在阿毛的小店度過,炎熱的天氣加上阿毛小店販賣物品的不明,導致這家店幾乎看不到客人。程意實在很好奇,這么一家小破店,他究竟出于什么一直開了三年。
有一日,兩人在里面殺時間殺得忘我,偶然間一看掛鐘,已經快六點了,連忙摔開門走了。
拐過路口的時候,仿佛聽到遠遠的有個聲音在喊:“小橋,陳小橋!”瞇著眼睛找過去,看到一個穿著藍色球衣的男孩子抱著籃球,披著夕陽瑰麗的光輝朝他們跑來。
男孩子終于氣喘吁吁的趕上了,滿頭的汗,帥氣的臉上露出憨傻的笑容,對陳小橋道:“好巧啊!
陳小橋看他這樣子忍不住笑,他就為了說這么一句話,如此緊迫地追上來嗎?
男孩子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程意,滿身疲憊還要分出精力來戒備:“他是?”
程意搶著說:“遠房表親!
陳小橋驚奇地朝他看過去,他正對她擠眉弄眼,她只好笑著點了點頭。
既是親戚,就可以完全拋在腦后了,男孩滿臉熱忱地還想跟陳小橋說些話,卻聽到程意在一旁催:“快走了,來不及了!标愋騻}促地跟他道了聲別,甚至都來不及聽他回一聲,就已經跑遠了。
之后的很多個傍晚,陳小橋都能在路口巧遇這位男同學,看他披著至尊寶的光輝,滿心地以為是在和自己的紫霞仙子說話。時間久了,他終于感到程意礙手礙腳的程度不亞于青霞仙子,似乎怎么都避不開他,他們倆如燈芯般總是纏在一起。這位憨厚的男同學無論如何想不通,怎么兩個遠房表親之間有這樣相親相愛,形影相隨的。
男孩對偶遇的堅持,沒有半分打動陳小橋,她堅持認為他和過去每一個喜歡她的男孩子一樣,不過是一時被她那張臉給吸引,且絲毫不在意這張臉下藏著的是顆怎樣的靈魂。而這個男孩知道后大約也不會高興的是,被他打動的竟然陳小橋身邊那個礙眼的“遠房親戚”。
程意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熟悉的光芒。那是在阿毛店門口,在那片耀眼的白光里,陳小橋所攜來的一種比陽光更為奪目的光芒,那光芒旋成黑洞,將他瞬間吸引進去,攪得他頭暈目眩。
他或許是個幸運的人,從來不乏女人的愛,可他向來懶得多看這愛一眼,卻也在不知不覺間,練就了一套本事,只消一眼,他就能分辨出誰已經把自己攪進了這漩渦之中?上Р还苁敲媲斑@兩個人中的哪一個,都沒有辦法將一切的始作俑者也一起拖入那昏天黑地的情感中。他在震撼其絕美純粹的同時,也對兩個凄美的溺水者感到深深的憐憫。
他再也無法如之前一樣平常地對待陳小橋,他成為她幻夢的同謀犯,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心中那份愛意?伤⒉皇菫榱讼硎苓@愛而去替她呵護。任何一個女孩子都不可能如她一樣,讓他產生超越男女之情的保護感,他呵護著她心中水果軟糖一般的愛情,如同呵護著自己的——盡管他自己從來沒有過。
接連幾日令人難以忍受的酷熱后,老天爺終于肯下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將之前的低悶一掃而光,代之以一片清新。程意興致勃勃地開車帶著陳小橋去了一條沿海公路,搬下自行車開始了一場短暫的騎行。
風吹干渾身的汗,結成鹽晶,薄薄地覆在身上。程意在風中張開雙臂,迎著碧藍的天空長呼,車頭竟也沒有因為失去把控而歪了方向。
陳小橋不自覺地對著他的身影露出笑容,在她的意識中,程意一直是那個帶著溫柔笑容,聰明而好看的十八歲大學生,和她的父親坐在書房的皮椅上談論著她難以理解的一切。而從今往后,她的印象中將再次添上今天這個年輕天真的背影,迎著風卻永遠不會被風吹散。
家里來了電話。她停下來,走到一旁去聽,小小的身子靠在鐵欄上,頭微微低著,發(fā)絲在臉上竄動,掃得睫毛也濕潤起來,整個人一下子蒼白了。臉上的輕松早已散盡,只留下一雙木然的眼睛。終于滾下淚來,下巴微微顫抖,始終沒有對電話里的那個聲音做出一絲回應。她把臉埋進胳膊里,保持這個姿勢站了很長時間,才雙眼紅腫地走過來,靠著他坐下。
他把她抱進懷里,她放聲哭了出來,眼淚鼻涕齊齊流下,他只好把里面的T恤脫下來給她擦。
哭得又出了一層汗,風一吹,便覺得冷了,她不好意思地看向只套了件擋風外套的程意:“冷嗎?”
程意苦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你說呢?”
“那我們回去吧!
一路不再有話,只有自行車頭的小旗子被風吹得發(fā)出獵獵的聲響。
經過幾天的嘗試,陳小橋終于做成了兩個溏心荷包蛋,小心翼翼地攤在意大利面上,程意正好醒來,高興地湊上去:“哇,好厲害!”
“今天阿毛生日,我們等會去菜場買點火鍋料,晚上去他店里吃火鍋吧?”“好啊。”
作為驚喜,他們沒有事先通知阿毛,白天也一反常態(tài)地沒去店里,直到傍晚才拎著大袋食材和零食推開了阿毛的門,阿毛吃驚地把頭從外賣餐盒中抬起來,眼看程意抓過他的外賣丟進了垃圾桶。
一番大吃大喝后,三人都顯出醉意,露出迷失之態(tài)。阿毛撈起吉他,曲子一首換過一首,最后調子越來越破碎,終于斷在他的痛哭聲中。
阿毛哭得睡著了,程意盯著他淚痕遍布的臉,問道:“陳小橋,那么喜歡一個人,究竟是種什么樣的感受?”
陳小橋在酒精的作用下變得遲鈍,聽到這句話后很久才終于明白他說了什么,朝這個讓她喜歡了七年的男人看過去,他的臉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她笑出了聲音。這笑最終淹沒在眼淚里。
程意嘆了口氣,抱住她,想給予一點安慰。她盯住他灰色的T恤,有一種似醒非醒時特有的超乎尋常的清醒,第一次如此明確地意識到,這個人將永遠不會屬于她。她哭得愈發(fā)哀慟,伸出手臂緊緊環(huán)住他的腰背,差點溺死在這被酒精放大的悲傷里。
八月已經走完,暑假快結束了,陳小橋的這場夏日幻夢開始出現裂縫。她盡力控制著不讓焦慮從神情上泄露出來,卻還是會經不住望著這夢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發(fā)呆。
這天的夕陽和過去的每一天都一樣,金黃色的光斜斜地射進玻璃門,拉出長長的幻影。鬧鐘照常響起,卻比過往更為刺耳。她恍然醒轉,急忙跟上程意離去的腳步。
今天外面尤其熱鬧,一輛輛大車載著陳舊的繽紛色彩呼嘯而過,飄蕩起走調的歌聲。
“不會要辦交流會吧?現在還有這個嗎?很多年都沒來過了!背桃庹f完,發(fā)現陳小橋神情呆滯,便放大聲音叫了她一聲,她懵懂地轉過頭:“怎么了?”
“你怎么了?”他的“你”字加了重音,好讓她意識到方才自己的失神。
“好像要辦交流會,我們晚上去看看吧!彼吲d地說。
街市上很快熱鬧起來,喧嚷的聲音甚至跨過一條條小巷,傳到了他們的小屋里。兩人特意留出肚子,悠閑地逛出了門。原本以為只是小型交流會,走個百來米就能走完,卻不想闖進的是片集會的海洋。
人越來越多,為防被沖散,程意拉住了陳小橋的手,臉上帶著被環(huán)境感染的燦爛笑容。陳小橋卻笑不出來,甚至有種想哭的沖動,她回握住他的手,慶幸他沉浸在集會的氛圍中,沒有察覺出她的失常。
他們挨在人流里,滿眼只看到花花綠綠的廉價商品,程意對這些東西興趣不大,陳小橋更是如此,兩人便跟隨著食物的香氣進了小吃街,憑著獵奇的心態(tài)買了“千年臭豆腐”,“萬年魷魚王”“油炸蘋果皮”,最終都是沒吃兩口就丟到一邊,不得不老老實實地買些炸雞飲料,走進了清凈一些的古玩街。程意對著滿地的“古玩”挑挑揀揀,最后看中了一塊刻著《淇奧》的木牌,花了五十塊大洋買下來,送給了她。是臨別的禮物。
陳小橋終于忍不住掉下眼淚來,淚眼朦朧中還看到牌子上的幾個錯別字,哭笑道:“你就送我這么一塊連字都寫錯的牌子?”
他的笑里帶著一種長者的循循善誘的溫和表情:“畢竟我也只是一個不小心走錯,闖到你生活中的人。陳小橋,你要記住,我只是你盜版的君子,就跟這塊盜版的木牌一樣。”
他們在人潮中緊緊相擁,她產生一種真實的錯覺:全世界的人,仿佛都在竭力將他們二人簇擁在一起。
走的那一天,炎熱依舊。老天爺不為這場離別落下半滴眼淚,反倒是將胸膛高高挺起,全力釋放熱量來炙烤這片大地。
陳小橋把當初裝在箱子里帶來的東西,又都裝了回去,坐到地板上,從程意手中接過一小杯啤酒,冰涼的泡沫浮滿她整個思緒,像是這個夏天的縮影。
他們坐上那輛泥跡斑斑,幾乎要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越野車,駛出兩條小巷,去和阿毛告別,然后繼續(xù)上路,駛出小鎮(zhèn),駛出鄉(xiāng)村,駛上平坦的公路。
陳小橋的心里出奇的平靜,眼淚像是天上飄落的雨水,激不起她半點的哀傷。
她從前對他的愛情,像是一張漂亮的皮,做的幻想的傀儡,而如今,他實實在在地填進去了血肉,讓它鮮活,讓它充滿生命力,讓它終于可以自由地選擇,是走向過去還是未來。
眼淚被風吹走,吹成無數細小淚滴,翻飛于塵土中,蒸發(fā)到天上,結成云朵,一個月后化成雨水落下來,落到人間,落到躲雨的程意的頭發(fā)上,抖摟下來,重新回到塵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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