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微澤湖上，輕風(fēng)裹著荷香吹入畫舫。

　　“姑娘您瞧，這荷花開得真好！”富貴半個身子都快探出船舷，激動地指著湖心一朵盛放的粉荷，聲音里滿是雀躍。

　　樂俜輕蹙眉頭，低聲呵斥：“富貴，穩(wěn)重點�！痹捨凑f完便掩口輕咳了兩聲。

　　前幾日受了涼，喉嚨還澀著，“七月荷，八月桂，難得你尋到這處好地方�！�

　　她嗓音微啞，側(cè)首對身旁的青年淺笑。

　　船身輕晃，表哥李鈺及時伸手虛扶了她一把，溫聲道：“小心站穩(wěn)……表妹身子不適便少說些，你喜歡就好。”

　　“表少爺，讓奴婢來……”寶玉話音未落，就被富貴一把拉住。

　　“噓……”富貴擠眉弄眼，拽著寶玉退開兩步，指著船頭并肩的兩人，壓低聲音偷笑，“你瞧，姑娘多高興呀�！�

　　寶玉卻蹙緊眉頭，終究只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

　　這時，岸上忽然傳來清脆的喊聲：“二姐姐！二姐姐！”

　　眾人聞聲望去，只見小郡主江星婉正站在岸邊柳樹下，提著裙擺朝畫舫揮手。

　　樂俜在侯府并不受寵，因緣際會下反而與延遠(yuǎn)王府的小郡主相交，二人關(guān)系甚好，小郡主總纏著樂俜，走到哪里都要跟上。

　　此刻，她便不等畫舫完全靠岸，兩步跳上來，一把拉住樂俜的手：“我去東院尋你玩，丫鬟說你與表哥游湖去了，可真叫我好找！”

　　樂俜見她鼻尖沁出細(xì)汗，取出帕子替她擦拭：“這么熱的天，何苦跑這一趟�！�

　　“我想二姐姐了嘛！”小郡主撒嬌似地晃著樂俜的手臂，“前日娘娘送來的荔枝，我特意留了最大最紅的給你。”

　　說著又從袖中取出一個小香囊，“二姐姐你聞聞，這是我新調(diào)的荷香，是不是很好聞？”

　　樂俜接過香囊輕嗅，眼眉彎彎：“難為你有心，這香氣清而不膩，我很喜歡�！�

　　小郡主得意地?fù)P起下巴，忽然瞥見一旁的李鈺，眨眨眼湊到樂俜耳邊：“二姐姐，李鈺表哥是不是對你有意呀？我瞧他看你的眼神，與看旁人全然不同呢……”

　　“休要胡說！”樂俜輕擰她手背，臉上飛起紅霞。

　　小郡主咯咯笑著躲開，又扯著樂俜的袖子央求：“好姐姐，那邊岸上的荷花開得極好，你陪我去摘幾朵可好？我要摘一朵最新鮮的，放在你房里�！�

　　樂俜正要點頭，李鈺卻溫聲插話：“郡主，表妹今日身子不適，不如我陪你去吧？”

　　小郡主撇撇嘴：“才不要呢！我就要二姐姐陪�！闭f著拉起樂俜就要下船。

　　樂俜被扯得一個踉蹌，李鈺急忙扶住。就在這時，樂俜瞥見他月白長衫的下擺處，沾著幾塊深青色的泥漬，那顏色質(zhì)地特別，不像是畫舫上會沾到的。

　　她心下微詫，但未及細(xì)想，已被小郡主拉著手帶下畫舫。

　　兩人沿著湖岸走了一程，小郡主果然瞧見一片開得正盛的荷花，興奮地指著叫道：“二姐姐你看！那幾朵開得多好！”

　　說罷便提起裙擺，小心地踩在濕滑的泥岸上，伸手去夠最近的那朵。

　　樂俜站在稍高處望著，嘴角含笑。這時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回頭正見李鈺快步走來，神色間似有幾分匆忙。

　　“表妹，”他走近低聲道，“方才姨母遣人來尋，說是有急事，讓你即刻回府一趟�！�

　　樂俜一怔：“現(xiàn)在？可婉兒她……”

　　“不妨事，我在此處陪著郡主�！崩钼曅θ轀貪�，“你且先去，馬車已在岸邊候著了。”

　　樂俜猶豫地望了望正專心采荷的小郡主，終究點頭：“那你好生看顧她，采完荷便盡快帶她回來。”

　　待樂俜離去后，李鈺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他望著小郡主的背影，眼神復(fù)雜。

　　這時小郡主已采了好幾朵荷花，開心地轉(zhuǎn)身舉起給李鈺看：“表哥你看！這朵最配二姐姐……”話未說完，腳下一滑，整個人跌入湖中！

　　“救……”小郡主在水中掙扎，荷花朵朵散落水面。

　　李鈺向前邁了半步，卻猛地頓住。他攥緊拳，眼中閃過掙扎，最終別開臉去。

　　當(dāng)夜，小郡主的死訊傳遍了侯府。說是采荷時不慎落水，待下人發(fā)現(xiàn)已回天乏術(shù)。

　　聽聞這個消息，樂俜立時發(fā)起了高燒。

　　她躺在床上，雙頰緋紅，眼神發(fā)直，任富貴怎么喚都只怔怔望著虛空處。

　　丫鬟們慌了神，奔去前院請醫(yī)官，卻不料西院的三姑娘也染了風(fēng)寒，府中大夫都被喚去了那邊，只來了個小學(xué)徒，草草開了張方子便離去。

　　小廚房里藥罐咕嘟作響，全是給三姑娘備的。富貴和寶玉擠在人堆里，怎么也討不到一個爐灶，急得眼圈發(fā)紅。

　　最后還是寶玉打來井水，富貴跑出門抓了藥，兩人在院里小泥爐上湊合著煎了一碗。

　　待藥煎成，寶玉已是灰頭土臉，只得讓富貴端藥進(jìn)去。富貴撩開紗簾，將藥碗輕輕放在床頭小幾上，忍下委屈，小心扶起樂俜，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樂俜勉強清醒片刻，很快又昏沉睡去。蒙眬間，又仿佛聽見床畔有人低泣。

　　這場病來得兇險，樂俜一連五六日昏沉不醒。富貴和寶玉眼見姑娘氣息越發(fā)微弱，拼死從外頭搶請來一位老大夫。幾個醫(yī)師來看過，皆搖頭說預(yù)備后事罷，侯府里也悄悄備起了東西，誰料她竟硬生生熬了過來。

　　只是自那以后，樂俜變得沉默寡言，常終日坐在窗邊出神，誰邀都不愿出門。兩個丫鬟瞧在眼里，只敢背地里偷偷抹淚。

　　這般過了兩月，科考放榜，李鈺高中探花。喜訊傳來，府中上下總算有了點笑影。那日樂俜竟主動起身梳妝，在鏡前坐了許久，卻不知為何又揮手掃落了妝奩。

　　李鈺中了探花后，往來應(yīng)酬繁多，好不容易抽空來侯府拜訪，被姨母拉著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得以脫身往后院去。

　　他特地去百香樓買了樂俜愛吃的糕點，心想自那日游湖后便忙于備考，許久未見，不知表妹可好。

　　李鈺提著點心往樂俜的小院去，遠(yuǎn)遠(yuǎn)就見富貴和寶玉在院里忙著什么。富貴瞧見他，如見救星般急急迎上來：“表少爺您可算來了！姑娘她這些日子……”

　　“富貴！”寶玉厲聲喝止，對她使了個眼色。

　　李鈺心下詫異，卻不好多問，只道：“俜兒在屋里么？我去看看她。”

　　“表少爺留步，”寶玉擋在前頭，“男女有別，若有事奴婢可代為通傳�！�

　　“寶玉，”屋內(nèi)傳來樂俜淡淡的聲音，“請表哥進(jìn)來吧�！�

　　寶玉只得側(cè)身讓路。李鈺撩簾進(jìn)屋，見表妹正對鏡梳妝，不由微笑：“俜兒……”

　　“我要入宮了�！睒焚反驍嗨�，聲音平靜。

　　李鈺愣在原地：“入宮？為何突然要入宮？”他滿腹疑惑，卻見樂俜仍背對著他，緩緩放下木梳。

　　“我知道你是定元王的人，”她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們早已謀劃要反，只差一個契機(jī)。若我此時入宮，便可為你們傳遞消息，行事會方便許多�！�

　　李鈺臉色驟變：“你……如何得知？”

　　“……這還重要嗎？”銅鏡里映出樂俜蒼白的臉，眼中水光一閃而過。

　　那日的一樁樁一幕幕，都反復(fù)在她夢中重演。

　　李鈺衣擺上那些特殊的青泥，他那異常的神情，聯(lián)想到無意聽見下人嚼舌，說李鈺常往西山去，而定元王的心腹黃將軍正在西山練兵，而小郡主卻是與其針鋒相對的延遠(yuǎn)王府女兒……那一瞬間，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百花園中，李鈺負(fù)手立在牡丹叢前，聽心腹低聲詢問：“爺何不向二姑娘解釋？那日實是王爺……”

　　“不必了，”李鈺黯然擺手，“她所想俱是事實。雖非我親手推郡主入水，但到底是從中做了手腳，她恨我，理所應(yīng)當(dāng)�！�

　　又兩月后，深宮夜宴。

　　“淑妃！你竟勾結(jié)定元王謀反！來人！給朕拿下這個毒婦！”皇帝跌坐在龍椅上，面目猙獰。

　　樂俜素衣立在殿中，耳畔殺聲漸近。她靜靜看著那個曾高高在上的男人癲狂發(fā)怒，卻無人應(yīng)答，口吐鮮血后終于意識到自己中了毒，又連滾帶爬撲到她腳邊，拽著她的裙角哀求救命。

　　她卻只木然抽回衣角，不發(fā)一言。

　　一個時辰后，皇宮偏隅一處冷殿。

　　“娘娘，您要去哪兒？”小太監(jiān)受了定元王安排，亦是樂俜與其的傳話筒。

　　樂俜拍拍他的肩，微微一笑：“天大地大，四海為家�！�

　　小太監(jiān)更是不解：“娘娘為何要走？您是新帝的功臣��！”

　　樂俜仰頭望了望天邊薄云，沉默良久，輕聲道：“今生我對不住一個人，該用余生日夜為她祈福贖罪�！�

　　那日她并未依言直接離開王府，因瞥見李鈺下擺處那池邊特有的青泥，心下生疑，轉(zhuǎn)而折向另一條小徑。

　　就在那片池塘邊，她親眼看見四妹在水中掙扎，小手不斷拍打水面。樂俜第一反應(yīng)卻不是呼救，而是驀然想起某日無意聽見定元王對李鈺笑言“愿將小女許配李郎”。

　　那一瞬的遲疑，讓她錯過了救人的最好時機(jī)。

　　自此每夜闔眼，小妹哭問“二姐為何不救我”的聲音便在耳邊回蕩，夜夜不得安眠。

　　他說她恨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卻不知她真正恨的，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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