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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想容站在橋上,橋下綠水融融,古人云春江水暖鴨先知,河面上那些只鴨子皆是成伴成群,一刻不閑地梳理著雪白的羽毛,赤紅的蹼掌不時撥弄著清波,好不愜意。岸邊,柳樹萌了新枝,脆嫩的枝椏垂到水面上,浮起一池春意。
想容折了一枝嫩柳拿在手中把玩,心里卻漸漸放空了。
該有多久了,細細數(shù)來,也有十年個年頭了。那日,也是這般的春光明媚,她也是默默地站在這座橋頭,淚眼朦朧,看著他的船越漂越遠。離別時,他牽著她的手,他的手心是那樣的滾燙,燙到在她的心里點燃了一把熊熊的烈火,火勢是那般壯烈,至今還留有一堆赤熱的灰燼,不時飄出一星半點兒的火星子。她仍清晰地記得在岸邊他曾鄭重地說,待他考取了功名,定會回鄉(xiāng)與她洞房花燭。結(jié)果呢,還不是應(yīng)了說書先生口中老套的故事,他一朝高中,卻再未回來。直至后來,她才從父親的口中得知,當(dāng)朝薛皇后頗為欣賞他的才能,將自己的親侄女下嫁與他,人人都說那薛成玉生的皎若秋月,傾國傾城,更何況娶了她后便能平步青云,他哪里還會記得她一個鄉(xiāng)下小姐。
遠處,船夫的吆喝聲越飄越近,纖夫們也越加小心,將那氣派的兩層華船緩緩拉進港口。
想容整了整衣裙,卻失手將柳枝落入水中,她俯在欄桿上朝著水面望下去,水面上那些成群的白鴨似是被吆喝聲嚇住了,紛紛拍打翅膀想要飛上岸,可岸上又有纖夫,只能逆流而上。它們怎會知曉前方是任人烹煮的命運,仍舊游的自在,不知無形中早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逃無可逃。
船只駛進了港灣,船夫待平穩(wěn)后放下甲板,先下船的是羽林衛(wèi),手執(zhí)長戟,恭列兩旁。想容不緊不慢地上前跪拜在青石磚上,“民女裴想容參拜宰相大人”,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先印入眼簾是烏青的官靴,然后是淀紫的袍子,那袍子的一角被風(fēng)吹起,觸在她額上,癢癢的,她將頭埋得更低了些。一雙手扶住想容的胳膊,手心滾燙,“快快起來吧”,這熟悉的聲音一出,她覺得心里那堆灰燼叫人拿了火鉗翻了翻,一時赤紅的火星四下飄散開來,像是滿天星河,將從前那些過往照了個透亮。想容驀然抬頭,他便落入了她眼中,他還似記憶中的模樣,只是額角平添了白發(fā),眉心也有了淺紋,一雙眼看似平靜無波,實是暗潮涌動,一將功成萬骨枯她不是不明白,可到底意難平。
一路上,想容默默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步她踩著他的腳印,忽然覺得這樣很好,她知道他受傷后就比旁人走得慢得多,可這一刻她不再覺得那是個缺陷。他左腳的傷是在慶歷十五平定蠻夷之亂中留下的,死士的金銼刀只劃了一道淺淺的傷口,甚至都沒怎么流血,卻因沾了無人能解的毒,腳踝的皮肉幾被腐蝕殆盡,尋遍天下名醫(yī),都說藥食惘然。當(dāng)時成玉夫人急的快發(fā)了瘋,凡是顯靈的菩薩觀音全拜了個遍,直至機緣巧合下,遇見一位修道老者替其刮骨療毒,才救回他的一條腿和一條命。
想到這兒她的鼻頭一酸,她抬起頭望著他的背脊,還是如從前一般筆直,小時候她就愛跟在他身后,她喜歡看他走路時的樣子,挺直的背,修長的脖頸,項后被微風(fēng)吹起的碎發(fā),還有藏在大大的袖子里的手,那雙手舞的一手好劍。可他老嫌她煩,總是掉過臉來冷冷的盯著自己,有時她也不好意思,便找來裴玉林走給她看,反正兄弟倆生得甚是相像,但裴玉林卻不似裴玉峯那般老成,走起路來總是大手大腳,叫她頗為失望。近兩年,裴玉林在涪陵閣領(lǐng)了差事,是個武職,他從小只知彈琴作畫,哪里懂得舞刀弄棒,平白增添了許多煩惱,整個人顯得越發(fā)沉寂,可越沉寂,就越像他,有時她站在玉林身后會有一瞬的恍惚,尤其是他從身側(cè)拔出長劍時,那個名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可到底是水中明月,叫她不敢觸碰,碰了,夢便醒了。
裴玉峯走在前面,并未回頭,只是有意無意地探問家里的情況,想容心不在焉,寥寥數(shù)語回過。
“聽聞,容兒的夫君在涪陵閣做事?”
她腳步一滯,“回…大人,民女夫婿在涪陵閣擔(dān)任內(nèi)侍郎”
他轉(zhuǎn)過身來,若有所思,“今天晚上家宴,叫他不必理會公事,和你一同赴宴吧”
想容低眉頷首,福了福身子,“謝大人恩賜”
他看著她半晌兒不出聲,想容的手心漸漸沁出了汗,滑膩膩的握不住,
“你我之間何必如此生疏”
她垂著頭看似平靜地答,“尊卑有別,還應(yīng)遵從禮數(shù)才好”
他停了半晌,又繼續(xù)往前走,背過身去的一瞬,想容看見了他袖袍里緊握的拳。
那晚的宴席好不熱鬧,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和娘捧著熱騰騰的菜肴向著他問好:“表少爺回來啦!”
裴玉峯并不計較這些稱謂,微笑著點點頭,“是啊,回來了”
和娘小心翼翼擱下手里的瓷盤,眼睛都笑瞇成了一條縫兒,“回來了就多住幾天,十年沒見表少爺,如今怎么也得和老爺、林少爺好好敘敘舊”
“那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他與之客套了幾句,便舉杯向父親與玉林敬酒,十年的時光都化作了今夜的月色,萬里無云,那澄明的月光將庭院都鋪滿了,酒觥交錯間,竹影斜搖,似是刀光劍影。
酒過三巡,裴玉林面上已有了醉意,想容急急上前扶他坐下,說出的話里有些求饒的意味,“裴大人,還是以茶代酒吧,玉林明天一早還得當(dāng)值呢”
他笑了笑,仍舊給裴玉林的杯里注滿了,“不打緊,我派人去說一聲就是了”想容不知哪來的勇氣,對著他粲然一笑,“今兒個大家都高興,但酒還是少
飲些的好,喝多了總歸傷身,峯二哥也當(dāng)少喝些”,
他的身子一怔,將她望住,“容兒說的是,那二哥便少喝些”
“玉峯啊,你可不知,玉林這小子現(xiàn)在成天板著個臉,和你小時候一樣,天天念叨著公事惱人、公事惱人,其實啊,就是為了讓想容作槐花餅來吃,吃不到便不依不饒!小時候都說你脾氣倔,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最倔的是他!”裴老爺子慈愛地搖了搖頭,仿佛眼前的三人還是頑皮的孩童。
裴玉林漲紅了臉,“父親,這都是哪年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提它干嘛。再說了,我樂意被容兒管著,表哥不也娶了個愛管著他的美嬌娘嘛!”
裴玉峯的目光仍舊停留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從小驕縱慣了,成婚了總得讓著她點兒”
玉林沒心沒肺地笑起來,回頭看向身旁的想容,“容兒,你看看你峯二哥多會為自己找借口”
想容被他望的有些不自在,又不知那話說的是她還是薛成玉,只好假裝對著裴玉林嗔道,“裴大人和成玉夫人那是相敬如賓、琴瑟和鳴,你個木魚腦袋懂什么!”
裴老爺子在一旁捋了捋胡子,嘴里對自己的兒子倒是不客氣,“你小子每天只知道彈那勞什子破琴,入了涪陵閣這么久,武藝還是沒有一點長進,模樣倒是和你二哥有幾分相像,腦子卻不及你二哥一半機靈”
“父親”裴玉林聽了頓時酒意沖腦,那句話脫口而出,“誰說我不及他!容兒最后還不是嫁給了我!”
裴玉峯目光一沉,嘴角卻仍掛著三分笑意,“二伯,玉林可真是難得的真性情!”
老爺子一聽,一時不敢接口,只對著裴玉林罵了句,“胡鬧!還不給你二哥賠罪!”
想容在側(cè)也嚇得直冒冷汗,趕忙岔開話題,訕訕道,“裴大人倒是幫著他!和起伙兒來欺負我!”
裴玉峯聽了并不答,臉上的笑反而愈溢愈濃,好似喝多了,那澄明的月光映在他身上,淹沒了十年的光陰,仿佛踱步走來的還是當(dāng)年那個與她賭書消得潑茶香的少年郎。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她捧著書直羞地低下頭,
而他在身旁緩緩開口,“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
想容聽了心突突直跳,她做了十分的勇氣看向他,終是一眼萬年,那一刻他的眼里滿滿都是她,他的笑那樣暖,那樣濃,就像窗外庭院里的槐樹,大片大片白色的花朵從綠葉里伸出來,像是空中飄散著的浮云,那樣的輕快,碎金子般的陽光將花香撒滿了整間屋子,花香是那樣的醉人,叫她醉得只識見眼前人。
而今裴玉峯走到自己身前,澄明的燭火一照,照清了他的眉眼,才知是錯了,那眼底的柔情蜜意早已一去不返,取而代之是一汪寒潭,深得可怖,冷得刺骨,叫她覺得陌生又害怕,叫她不敢再去看他。
裴玉峯一挑眉,又往玉林的杯中注滿了酒,“既然弟妹說我?guī)土四阋粋大忙,那你可得給我再喝一杯!”
想容擋住玉林執(zhí)杯的手,有些擔(dān)心的看著他,他卻拍拍她的手,仍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多幾杯沒關(guān)系的,別擔(dān)心!”
她還是不依不饒,“可你從小酒量就不比峯二哥”
玉林捏了捏她的指尖,好叫她安心,“就算我沒數(shù),峯二哥心里還能沒把稱嗎。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再陪會兒席!”
“可是…”她有些不甘,她曉得他想趕她走,他不想她卷入這場紛爭中去。
從來他都由著她的性子,她說東他就不敢往西。
剛成婚的那幾年,即使他被公事擾得有多煩躁,都不去惱她,獨自一人執(zhí)了劍在院里發(fā)泄,至多來她房里纏著她要槐花餅吃,她總是戳戳他的腦門,氣不打一出來,“成天就知道吃,也不看看都什么時候了,哪來的槐花”
他這時總將臉埋進她的懷里撒嬌,“那就讓我聞聞你吧!容兒總是香香的”
她又羞又惱,卻不曾真的推開他,“那是你太臭了!練了劍又不去洗澡”
他這才抬起頭來,眼里都是笑,她也望著他笑,兩人在床上笑得滾作一團。
第二日他占了她的便宜還賣乖,賴著她不肯去當(dāng)值,非要她親自動手為他穿衣,“容兒最會打扮人,要不怎么那么漂亮”,她也被他逗樂了,認真幫他穿好衣服,掛上劍,囑咐他一切小心。
有的時候,他幾天未歸,她也會故意同他鬧別扭,她其實知道他公事忙,可她總覺著心里酸溜溜的,要同他撒撒氣。他一直有著最大的耐心,陪著她胡來,陪著她瘋,然后為她彈首曲子哄她開心,亦或是將她摟在懷里,溫柔地說,“我再也不去那破地方了,以后只陪著你,好不好”,她覺著他像是哄孩子,可她每每都吃這一套,乖乖伏在他懷里說好。
然而這一次,他沒再由著她,她突然就明白前路有多兇險。
裴玉峯在她身旁坐下,淺淺地抿了口酒,“容兒還是聽玉林的一句,早些回去休息,畢竟玉林要是真醉了,又得鬧著找你要槐花餅吃”
他自顧自地喝了幾盅,想容卻紅了臉,又找不出話反駁,只好吩咐小廝照看著,與在座的行了禮,獨自回房去了。
房里紅燭搖曳,將她的身影映在窗上,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簾外傳來腳步聲,一輕一重,但卻從容沉穩(wěn)。
想容身披著紅色的輕紗羅衣,倚頭靠在貴妃榻上,她的雙眸緊閉,呼吸均勻,想是睡著了。緞子似的烏發(fā)披在胸前,睡夢中她的睫毛時常顫動,像是風(fēng)中飛花,輕盈而脆弱。
夢里,艷陽高照,槐樹下那個人衣角翻飛,手中的劍似銀蛇吐信,嘶嘶破風(fēng),又如波濤洶涌,浩蕩如虹。翩然轉(zhuǎn)身,對上一雙清冷的眼眸,樹下的人執(zhí)劍而立,像是在等她過去,想容一時手足無措,低頭,卻發(fā)現(xiàn)手中多了柄長劍,鎏金刻紋,寶石鑲嵌,陽光下劍身熠熠生輝,那是她的如意。忽地,一陣風(fēng)吹過,落花滿地,天旋地轉(zhuǎn)間就換了場景。竹苑中間,想容看見了她自己,她還是當(dāng)初青澀的模樣,眉間細細地貼了花鈿,長發(fā)只拿了根釵隨意地挽在腦后。她一身緊衣窄袖,正手執(zhí)長劍與一人共舞,他的劍氣皆作繞指柔,一絲一縷都將她緊緊纏繞,雙劍相交的一刻,他眉眼彎彎地看向她,她的心突地一跳,前塵往事紛至沓來。
槐樹下,獨自舞劍的人已不見了身影,夢中她暗自垂淚,手中的劍哐啷落地,這時身邊突然走過一人,身影是那般的熟悉,他俯身拾起劍,握在自己手中。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落寞,他說,“容兒,你教我練劍吧”
她望向他,卻看不清他的面容,她淚眼婆娑,哽咽道,“好好一讀書人,學(xué)什么劍法”
他捂嘴笑起來,笑聲輕飄飄的,連同她的心也跟著輕起來,她恍惚看到他彎彎如月牙的眼睛,她心想他可真好看。
他接著對她說,“你一個女子都練得來,我怎么就不行”,似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那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
她答不上來,只好搶過他手中的劍作勢要走,他這才急了,連忙拽過她的手。
“我不學(xué)了還不成嗎”
她在心里偷笑,像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小孩子,
“我教還不成嗎”
她轉(zhuǎn)過頭去,漫天飛花里他的眼神是那樣的明亮,她看得見他眼中的自己,她在笑,自從裴玉峯走后她有多久沒這樣笑過了,可今天她笑了,她笑得越發(fā)放肆,笑的嘴角都開始酸澀,可她不敢停,她怕自己一停,眼淚便會不可抑制地流下來。
“你還想他嗎?”他的表情變得有些痛苦,
她一頓,搖搖頭。
可他的眉頭仍舊皺成一團,“你看著并不開心”
“誰說的”
“我說的”
她學(xué)他平日里的模樣笑得沒心沒肺,“我嫁給你好不好,我可以教你練劍,還可以聽你彈琴,陪你作畫”,
他的眼睛張得圓圓的,說不準是驚是喜,“你說的…可是真的”
“真的”
“沒拿我開玩笑?”
“你是不是不想娶我啊?”
他慌了神,緊緊捉住她的手,“不不不…不是,我娶你,我娶”
她看著他,笑的真摯,她知道他是拿一顆真心待她的,從前她不能回應(yīng)他,因為她心里住著一個人,再也沒有多余的位置留給別人,可如今,那人離開了,她的心里像是破了一個大洞,寒風(fēng)嗖嗖的刮進來,叫她再難自持。
想容將臉靠在他的肩頭,她不想騙他,所以該說的現(xiàn)在都說了吧,“你知道我還放不下他”
她明顯感受到他的身軀一震,他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卻又透著一股子堅韌,“我等你,我等你忘了他,不管多久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直到你真正接受我,即使…即使你永遠也忘不了”
她的淚忽然就止不住的流,她覺著他同自已一樣可憐,都是求而不得,像是夸父逐日、精衛(wèi)填海,怎么也看不到盡頭。
“這對你并不公平”
“沒什么公平不公平,你嫁給我就是最大的公平”
他的衣裳被淚水沾濕了,涼涼的貼在她臉上,但她心里卻覺得無比的暖,仿佛心里的那個大洞被填滿了,將一切風(fēng)雪都擋在了外面。這一刻,想容突然想起,他也曾為她念出過那首詩,只不過為時已晚。
那日,他將她的眼睛用布條纏住,領(lǐng)著她說要給她一個驚喜,他扶她走到一處幽靜的地方,突然松開她的手,她有些害怕,向身旁喊道,“你去哪兒?”無人應(yīng)答,四周寂靜無聲。
她慌亂地揭開眼睛上的布條,陽光刺的她幾乎睜不開眼,她揉著眼睛大聲喊著他的名字,“裴玉林!裴玉林!你快出來!回家我可要告訴你父親了!”
忽然,身后傳來了一陣琴聲,悠揚婉轉(zhuǎn),如泣如訴,如怨如慕,那是她最愛的清平調(diào)。她轉(zhuǎn)過身去,癡癡地看著撫琴的人,他也難得正經(jīng),全神貫注地撥弄手中的琴弦。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他望著她神色凝重地念出那首詩,“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她突然就明白了,她明白了他的心,也明白了她低下頭去時他眼里的失落,她張了張嘴,可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她不知如何面對他。如果,只是如果,她想,如果他早一點點,就早那么一點點,一切會不會就有所不同。
其實婚后的生活也不是不好,他待她相敬如賓,從不拂她的意,甚至為她填上了心里的那塊缺口,只是關(guān)于那個人的記憶總是如影隨形,生活中的每一處都好似有他,槐樹下有他,西窗下也有他,她舞劍時有他,她同裴玉林說話時還是有他。沒人告訴她該如何遺忘,也沒人告訴她該如何放下,放下,談何容易,她能做到的,只是將那些過往小心藏好,不讓任何人發(fā)覺。
新的生活總能為她帶來新的快樂,舊的不快樂自然就漸漸褪色了,裴玉林在他父親的逼就下去了涪陵閣當(dāng)了個內(nèi)侍郎,他的不快樂漸漸多了起來,他不會武功老是被同僚們戲弄,他說話太耿直容易得罪人,他不再有時間去撥弄他的琴,他的憂愁堆的似山般高,再也沒了從前的閑情逸致。她看在眼里不是不心疼,于是她教他劍法,她把裴玉峯當(dāng)年教給自己的全部傾囊相授,望著院中那一日日越發(fā)矯健的身影,她欣慰地笑起來。她執(zhí)了她的如意走到他身旁,同他一同出劍,劍勢輕盈如燕,柔情似水,他們配合的是那樣好,旁人看了無不說是天作之合,她聽了心里也會泛起波瀾。
那一年,慶歷十五年,永康帝執(zhí)政的最后一年,蠻夷大舉入侵中原,裴玉林作為內(nèi)侍郎也得上戰(zhàn)場沖鋒陷陣,他跟隨大部隊去往滇洲,一去就去了四年,這四年里她寢食難安,和娘也時常勸慰她“人各有命”,叫她不要多慮。可她怎么能放得下心,那是她的夫君,是她要相守一生的人,她害怕,她害怕再次失去她所愛的人,所以當(dāng)他滿身風(fēng)塵地站在家門前時,她幾乎是飛也似的奔進他的懷里,他的身上還留有戰(zhàn)場上的血腥味、兵器的鐵銹味,濃烈地令她作嘔,可她不在意,她仍舊緊緊的擁著他,她知道他終歸是回來了,他平安的回來了。
裴玉林沒心沒肺地笑起來,對她說,“你看我給你帶了什么回來”
她揩干臉上的淚,好奇地盯著他,“帶了什么?”
“是荔枝,可甜了”
他像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掏出一串艷麗的荔枝,舉到眼前仔仔細細地察看了一番,“應(yīng)該還是好的,趕緊叫和娘去取冰塊來冰著,可別叫我白費了一番功夫”。
那天晚上,他給她剝了大半夜的荔枝,十根手指全磨破了皮,可兩人都很開心,他開心她臉上令他魂牽夢縈的微笑,而她則開心他的開心。
夢里,場景不停的在變換,最后的最后,想容回到了那棵大槐樹下,樹上沒有開花,入眼皆是郁郁蔥蔥的綠色,明明是從小長大的地方,卻叫她覺著有些陌生。樹下,裴玉峯手執(zhí)長劍,長身而立,像是在等她。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漏下,斑斑點點落在他的衣襟上,他的眉眼被樹蔭籠住,模糊不清,可那把劍卻極其的亮,晃了她的眼。想容不敢過去,他也讓她覺著陌生,說不上來是哪里不一樣了,究竟是哪里不一樣?她這樣問自己。
“容兒,快過來”,身后傳來裴玉林的聲音,她驀地回頭,對上遠處他的眼眸,他的眼神澄澈而明亮,像是咫尺之外的艷陽,暖意叢生。
風(fēng)吹樹動,裴玉峯的雙眸在光暈下一閃而過,她徒然看清那眼底深藏的寒意。瞬息之間,劍已出鞘,端的是他的命,這次,她沒再回頭,如箭離弦,她奮不顧身地朝玉林奔去。
屋內(nèi)燭火依舊搖曳著,照的她眉目如畫,羅衣艷艷若烈火。珠簾瑟瑟作響,想容這才悠悠轉(zhuǎn)醒,她抻了抻身子,探過頭來嗔怪道,“怎么回來的這樣晚,叫我好等”
這一探,卻整個人僵在那里,只見裴玉峯眼神迷離,怔怔的望著她。他顯然是喝多了,口齒不清地喊著她的名字,“想容,是我,我回來了”
她的眼里先是茫然一片,然后悲傷、埋怨、憤恨、羞嗤,各種情緒混做一團,她從榻上爬將下來,披上外衣遠遠地站著。她賭氣似的望著他不說話,可這情這景,仿佛是把心里演過的無數(shù)場景又重演了一遍,這一遍他是真的站在她面前,他是真的回來了,觸手可及,她終歸抵不過心底涌出的某種期許,小心翼翼的開口, “你回來做什么”
裴玉峯神色雀躍,眼里盛了滿滿的情意,“回來娶你”
她怔住,這瞬間,她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答案,可卻是以這種方式,她覺著自己可悲又可笑。她恨他,她恨他多年來的杳無音信,她恨他明明心里有她,卻狠心拋下自己另娶他人,她更恨他來的這樣晚,晚到她真的將裴玉林放在了心里,晚到她想忘了他。這十年她過得這么痛苦,她又怎能叫他好過,于是話一出口便是惡毒的語氣,“回來娶我?你怕是喝多了不記得,我早就嫁給裴玉林了”
他的眉頭皺成一團,似是難以置信,他苦苦回憶著,“怎么會?我明明說過我一旦高中便回鄉(xiāng)娶你!我明明中了舉人!”
她再難控制自己不做出厭惡的表情,“你明明?你明明接受了皇恩浩蕩!你明明娶了薛成玉!你明明只想一步登天!”
他條然記起了一切。
她看著他眼中的情意瞬間消散,她看著他在一剎那平靜下來,變回如今波瀾不驚的裴大人,那神情只叫她得心里發(fā)惡,她幾乎失了態(tài)的朝他吼道,“你給我滾出去”
“你叫我滾?你要誰來?裴玉林嗎?我告訴你,別做夢了!”
他的面容忽然就變了模樣,變得猙獰可怖,
他嗤笑了一聲,幾乎是惡狠狠地說,“他從小就傻愣愣的,現(xiàn)在也沒多少長進。我剛剛只是使了點手段,就把他誆走了,今晚就只有我和你”
想容手心里緊攥的袖子漸漸被汗水濡濕,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你不怕父親知道嗎?你不怕你夫人知道?我一個小女子倒是無所畏懼,呵,倒是宰相大人你,你所依傍的薛家會怎么看?如果世人知道堂堂宰居然做出這等無恥之事,史官又會如何下筆?”
裴玉峯朗聲大笑起來,用力撫了撫手,“容兒果然長大了,真當(dāng)令我刮目相看!只可惜你一直都不了解我,我想要的從來就沒有從我的掌心里逃出去過。既然我現(xiàn)在站在了這兒,自然做了萬全的準備,我自幼在裴家長大,現(xiàn)在又做了大官,誰敢不聽我的”
他胸有成竹的盯著她,接著說,“裴玉林打小就愛清凈,所以這竹苑地處偏僻,離裴老爺子的聽風(fēng)苑很遠,現(xiàn)在竹苑內(nèi)外全都是我的親兵,我保證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想容一下失去了全部的力氣,跌坐在圓凳上,她只覺得心里空洞洞的,原來還有比這渾渾噩噩的十年更令她絕望的事情,她瞅著他,愈發(fā)覺著他陌生,仿佛只消一刻眼前的人便成了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一顆又一顆的淚珠滴落在桌面上,無聲無息地聚成一灘,她幽幽的開口,“你真卑鄙”
他像是在聽一個笑話,“我卑鄙?官場之上何談卑鄙”
想容沉浸在回憶里,自顧自地說下去,“裴玉峯不是你這樣的人,他明明是那樣的好,好到我以為我一生都遇不著更好的了,好到我以命相搏地等他回來,好到我一直抗絕與玉林的親事,奈何天意弄人…”
“可他回不來了”,裴玉峯在她的身旁坐下,嘴角始終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他眼神迷離,像是喝醉了,“那些榮華富貴,幾乎唾手可得,又叫我如何能放下”
她無言。
他攀上她的肩,嘴角的笑意更濃了,眼神卻越發(fā)清明,到底是沒醉,“此行這裴玉林我不得不除”
她的腦里轟的一聲巨響,整個世界都寂靜下來,
“裴靖袁暗處與多方權(quán)貴勾結(jié),私相授受,而他兒子裴玉林又在涪陵閣做事,雖然明面上只是一個區(qū)區(qū)的內(nèi)侍郎,但事實上卻是張大人的左右手,我此番正是奉了圣上的密旨,定要將裴家斬草除根”
想容含著淚看著他,原來,她要等的人始終沒能回來。
他又皺起了眉頭,輕聲細語,“我不會殺你”
她嗤笑了一聲,“你還有什么狠不下心的”
他的眉頭逐漸舒展開,只冷冷地問她,“這么說,你是死也要陪著他了?”
她眼里的淚滾出來,滴在他手背上,他的指尖不自覺地一顫,她堅定不移地答,“是”
他又笑了,這回是真的醉了,他邊笑邊說“好”,過了良久才停下。
裴玉峯搭在想容肩膀上的手慢慢撫上她的脖頸,輕輕解開衣衫,想容忽然反應(yīng)過來,像是一只受驚的小鹿,想要伸手抵抗,卻被他順勢固在身后。她哪里是他的對手,她的劍法還是他教的,不一會兒她便被裴玉峯扔在了床上,她在他的身下百般掙扎,而他則氣定神閑的附在她耳邊,挑逗似的輕輕呼氣,“放心!只要你跟了我,我就放他一命”說罷,便狠狠地吻上她的唇,想容的目光一寸一寸暗下去,她不再有所動作了,像是一葉暴風(fēng)雨里的小船,失了槳舵,任憑風(fēng)雨摧殘。
窗外,月色是那樣的好,仿佛花好月圓夜,金風(fēng)玉露相逢時。
元豐年七月初四,邵陽裴氏一族因勾結(jié)亂黨、徇私舞弊,惹得圣上震怒,全族男丁皆流放滇洲,女子則充為官妓。裴老太爺年紀實在太大了,早已經(jīng)不起長途跋涉之苦,在流放途中就因病逝世,而裴玉林在到達滇洲時也幾乎只剩下了一口氣,從此消聲匿跡,再無音訊。
裴想容被賣入了京都有名的妓院芙蓉閣,她容貌出眾,才情上佳,尤其一雙纖手,既能矯矯兮舞游龍,又能倩倩兮彈幽蘭,掛牌的第一夜便被坐懷不亂的御督使大人一擲千金,從此名動四方。
有時達官顯貴們獻上了無數(shù)奇寶家珍也未必能一睹其風(fēng)姿,但這世上只有兩人例外。
傳聞中這第一人乃是當(dāng)今宰相裴玉峯,他無論何時何地,只要相見想容姑娘,想容姑娘必定隨傳隨到,即使離京宦游,這想容姑娘也是得陪在身側(cè)的。聽朝中的人講,宰相大人和這想容姑娘是故交,二人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才有了如今這般際遇。有時在宴席上,裴大人來了興致,甚至?xí)评秊楣媚飶椬嘁磺,要知道裴大人雖是狀元郎可卻不通音律,這曲子也是請了先生斷斷續(xù)續(xù)地學(xué)了大半年才練會的,為此還被朝中的一眾大臣取笑,做了百姓家的飯后談資。雖說裴大人對想容姑娘上了心,可這想容姑娘并不領(lǐng)情,常?吹剿氉砸蝗嗽谥窳掷镂鑴,劍勢柔弱似水,綿綿不絕,裴大人知曉后也常來和姑娘一起共舞,二人默契非凡但劍勢卻不相容,裴大人的劍氣凜然,有氣吞山河之勢,總是壓制住想容姑娘的一招一式,到最后兩人竟像是在比武,只不過落敗的一方一定是想容姑娘。
傳聞中的第二人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書生,甚至沒人知道他姓甚名誰,他只在芙蓉閣出現(xiàn)過一次。那天是科舉考試的最后一日,憋了這么些日子,晚上年輕氣盛的書生自然都出來給自己找點樂子。于是芙蓉閣里便來了這么三兩個尋歡作樂的書生,其中一個劍眉星目,生得甚是俊朗,恰巧這時想容姑娘在挑人,這位書生問小廝要了把素琴,上臺落落大方地彈奏了一曲《清平調(diào)》,然后沖她羞澀一笑。話說想容姑娘怔了半晌,方才開口說話,當(dāng)時所有人都以為她在拿他打趣,她執(zhí)了他的手,眼里淚光閃爍,她哽咽道,“你定要回來尋我”,臺下頓時一片嘻笑之聲,有些看了不稱心的人便朝著書生喊道,“想容姑娘是想叫你高中后回來贖她出去呢”,沒想到是,書生竟冷冷望了這人一眼。若有所思后,他將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胸膛之上,將那句仿佛是戲言的話當(dāng)了真,他的聲音是如此的堅韌,他說,“此生定不負相思意”。
第二日,芙蓉閣的花魁和一窮酸書生定情的消息就傳的滿城風(fēng)雨,至于這定情的原因,市井里傳言是因為這書生長得神似裴家的少爺裴玉林,也有說是長得像當(dāng)今宰相裴玉峯的,一時間人們爭論不休。
這消息傳來傳去終究傳到了裴玉峯的耳朵里,這書生先是名落孫山,再是回鄉(xiāng)途中遇到盜匪劫道,可洛州千百年來都是魚米之鄉(xiāng),民熙物阜,何曾有過盜匪!最后九死一生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雙親在一次走火中被活活燒死,書生受不了這么大的刺激,發(fā)了瘋,在一個頂冷的冬夜凍死街頭。
遠在京都的想容姑娘哪里知道書生已經(jīng)死了呢,她還在等,一直在等,聽她身邊的丫鬟說,想容姑娘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他怎么還沒回來”。
那丫鬟是個不開竅的,直直地問她:“他是裴大人嗎?”
她不答,只搖了搖頭,丫鬟窮追不舍,似是要問出個究竟:“是那個書生?”
她的眼中這才有了光彩,她拉著丫鬟的袖子,激動著說,
“你說,他回鄉(xiāng)了這么久,怎么還沒回來”
“誰又要他一定得高中,只要他能來尋我,我便跟他走”
過了一會,她松開扯著丫鬟的手,托住下巴,蹙著眉,好似在想一件很久遠
的事,
“不…不不,他是去了滇洲,滇洲那么遠,他怎么狠心拋下我”
丫鬟覺著姑娘一定也瘋了,因為有次姑娘居然當(dāng)著裴大人的面說了這話,裴大人平時那樣和顏悅色的一個人,竟不由分說地就打了姑娘一巴掌,
“云想容,你給我認清楚!裴玉林他在滇洲!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嗎?那里全是瘴氣沼澤,野獸毒蟲,他怕是早就死了!”
想容姑娘伏在地上一動不動,良久才氣若游絲地吐出一句話,“不,他說過會回來的”
“啪!”又是一巴掌,他真得是被她氣昏了頭,他揪著她的領(lǐng)子厲色怒目道,“你給我好好聽著,不管是裴玉林還是那個窮小子,他們都已經(jīng)死了,他們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你現(xiàn)在只有我,只有我!”
說完,裴玉峯摔門而出。丫鬟這才敢上前攙姑娘起來。
其實姑娘和裴大人時常吵架,每次氣不過裴大人都會動手,可想容姑娘從來都不肯低頭,她總是反反復(fù)復(fù)地念叨著那一句話,還有一次,裴大人被氣得拔劍抵在她脖子上,她也是不肯服輸,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她木木的問他,“你為什么不回來”,只這一句裴大人便拿她沒了辦法,匆匆丟了劍。聽聞裴大人年少時習(xí)武,丫鬟本不信狀元郎從前怎會是一介武夫,可事后幫姑娘沐浴時,看到那滿身青紫的傷痕,這才信了。因此私下里丫鬟總愛為姑娘鳴不平,怎么著也是少時舊相識,即使淪為娼妓,誰會狠心下這么重的手。
但想容姑娘也有和裴大人相處融洽的時候。
那時早已過了芒種,溽暑難耐,兩人站在窗前,一時相顧無言,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裴大人罕見地神色慌亂,他匆匆背過臉去,似是自言自語,
「我以為你明白的」
「我從未明白過你」
她凝視著他,想要將他看個透徹,這麼多年他還是沒變,雷霆手段,做事從不拖泥帶水。如今,他利用小皇帝除掉了唯一的絆腳石——薛家,從此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既可只手遮龍庭,還有什麼是他得不到的,可為何,偏偏要將她困在身邊,她真的想不明白,但她太累了,余生不願再想了。
想容將目光投向窗外,又到了夏天,庭院中槐花開的正好,白色的花像是大朵大朵的浮云,那明晃晃的日光將花香撒滿整間屋子,花香還是那樣醉人,他還是在她身側(cè)長身而立,教她以為還是從前那般的日子,可從前卻再也回不去了。
裴玉林這日心血來潮,在西市里求著賣藝的老先生學(xué)了首新曲子。
叮叮當(dāng)當(dāng)彈了半天,玉林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拿不定主意,“峯二哥,你看我彈的如何?容兒聽了會喜歡嗎?”
裴玉峯低下眼睫,暗自出神,“你彈的是?”
“我彈的是李白的《清平調(diào)》,容兒平日里最愛讀這首詩了”
裴玉林笑的沒心沒肺,滿臉羞澀,“我彈給她聽,她定會嫁給我”
他抬起下巴,神色清冷,“你還是多練幾遍,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裴玉林抓了抓腦袋,鄭重地點點頭,“二哥說的是!”
而后裴玉峯大步走出竹苑,目光似刀鋒般銳利。
第二日,他立在窗前,滿目柔情,“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她以為那便是他的如意郎君,原來一開始就錯了,全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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