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全一章
大概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喬治的異常,不過這也難怪,他們長得本來就一模一樣。
翻身。起床。無視女店員結(jié)結(jié)巴巴的問候(“早、早上好——韋斯萊先生!”),颶風(fēng)一般跑下樓梯,一把推開店門——
行人熙攘,貨物琳瑯。清晨的對角巷和他記憶中的別無二致?仄婢窓淮扒笆冀K擁擠著踮著腳尖的孩子,麗痕書店的店員永遠(yuǎn)都在愁眉苦臉地核對書單,藥店的女巫依舊在專心致志地稱量藥粉,只有對面冰淇淋店老板留意到他,露出略微驚訝的目光。
看來起來也沒什么變化嘛。
他狡黠一笑,回到店中換掉身上的工作袍,很快又踏出門外。像個離家太久的孩子一樣,不顧一切地想要撲進(jìn)母親的懷抱。
被熟悉的一切包圍是多么美妙。他回來了,真的回來了。除了需要花幾秒鐘來適應(yīng)那稍微有點(diǎn)不平衡的聽力,剩下的和自己的身體一模一樣,可以雀躍,可以奔跑——直到午夜之前,他有一整天的時間來好好跟這個世界告?zhèn)別。死神給他這份殊榮,簡直令人難以想象。
吹著口哨,哼著小調(diào),呼吸著泥土的清芬,注視著初升的太陽。世界這么美,為什么他以前就沒有注意到呢?他無端地生出許多感慨,幾乎忍不住想停下腳步,俯下身仔細(xì)地觀察他曾經(jīng)習(xí)以為常的一切,研究甲蟲背上的紋路,觸碰草尖上的露珠,可是沒有機(jī)會了。生命在流逝,沒有多余的一秒浪費(fèi)可以在無用的感慨和懊惱上。于是他小跑起來,躍入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他實(shí)在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陋居里的每一個人。
-------------
他繞到后院,從只有他和喬治知道的秘徑翻過籬笆,興高采烈地拉開門:
“早上好!各位!”
他等待著擁抱他的媽媽,捶他肩膀的比爾,皺著眉頭假裝抱怨他的羅恩。
但是沒有。
羅恩、金妮同時抬頭起,就像看到一個神經(jīng)錯亂闖進(jìn)家門的陌生人。哈利扭過頭,正在取煎蛋的手僵立刻停在半空中?諝饽郎藥酌。只有赫敏怯怯地開口道:“早上好,喬治!
仿佛受到迎頭痛擊,他活動著面部的肌肉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生生把那句條件反射般的話咽回肚子里,回答道:“赫敏,早上好!
哦,該死——他總是忘記,他就是喬治。
“誰回來了?”
母親急急忙忙從廚房內(nèi)轉(zhuǎn)出,看到他,嘴巴張成可笑的O型,手里的鍋“當(dāng)啷”墜地。
“喬治?你…你不是說最近店里比較忙嗎?”金妮小心地問。
母親沖了過來的時候他下意識產(chǎn)生了想躲的沖動,但還沒等他做出反應(yīng),她已經(jīng)緊緊擁抱著他,重重拍打著他后背,半是欣慰半是責(zé)難地在他耳邊尖叫,“你還知道回家!你終于想起來回家了?!我和你爸爸都以為你打算在店里住一輩子了!”
“哦——媽媽——輕點(diǎn)…我快要被你勒死了,”他努力從令人窒息的懷抱中掙脫開,在心地暗罵喬治這家伙到底是有多久沒回家才讓她急成這樣。
他寬慰地?fù)е募绨颍φ归_一個燦爛的笑容,變出一條手帕塞到她手中,一再地重復(fù),“為什么要哭呢?媽媽,你看,我不是回來了?我回來看你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哽咽著小聲重復(fù),拭掉眼角的淚水,緊緊抓著他的手細(xì)細(xì)端詳著他的臉,好像生怕他跑掉一樣,“喬治!看看你瘦成什么樣了?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早飯還有,你還沒吃對不對?”
“是,”他微笑著回答,看著母親轉(zhuǎn)身又走急匆匆走進(jìn)廚房,隨手拉開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等他把視線拉回餐桌,才發(fā)現(xiàn)另外四個人還保持著剛剛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嗨,早上好!彼麑擂蔚卣f,試圖保持語調(diào)的愉快,哦不,也許喬治不該這么輕松?
“好久不見,喬治,”哈利咕噥道,終于想起來把煎蛋放回自己盤子中。
“嗯,是啊,”他謹(jǐn)慎地回答,因?yàn)樗膊淮_定“好久”究竟是多久。
“今天,你不用上班嗎?”
“唔…今天店里沒什么事…”他臨時撒了個謊,同時暗暗祈禱這是真的!鞍职忠呀(jīng)上班去了嗎?”他隨意地問道,拿起一片面包。
金妮和哈利交換一下猶疑的目光。
他剛剛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嗎?
“三個月前就被派到羅馬尼亞出差了啊…可能得下周才回來!
見不到了。
他“哦”了一聲,就好像只是不小心忘記了一件小事,用刀背仔細(xì)地抹平黃油,恰到好處地掩飾住內(nèi)心的失望。
“正好還可以順便見見查理,”他不動聲色地說,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羅恩一下子被牛奶嗆住了,掩飾驚訝對他來說似乎太過困難。
看在梅林的份兒上…他又說錯了什么?
“查理…早就調(diào)回倫敦了…不是嗎?”赫敏小心翼翼地說,眼神里浸透著擔(dān)憂!班拧瓎讨危氵好嗎?”
“很好啊,”他平靜地說,坦然地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
他原本只是想擁抱一下父親母親,見一見哈利,揉一下羅恩的腦袋,沒準(zhǔn)還能捉弄一下珀西。可是事實(shí)卻是父親不在家,比爾和芙蓉還在新居,查理莫名其妙跑到倫敦,珀西更加不知道在哪。
這還是他熟悉的家嗎?從進(jìn)入廚房的一剎那,混合著驚喜和悲痛的目光自始至終圍繞著他。每一個人都柔聲細(xì)語,小心翼翼得像是對蛛網(wǎng)說話。他們?nèi)账家瓜氲膬鹤泳驼驹谒麄兠媲,可他們卻認(rèn)不出他。每一個人都在為他哭泣,為他悲傷。可是他就坐在他們面前,聽他們傾訴對自己的想念,聽他們鼓勵要變得堅強(qiáng)。這是一種多么混亂又奇妙的感受。
他憋不住想笑,但笑著笑著,世界就模糊了。
-------------
晚上,韋斯萊先生出差結(jié)束提前回家的時候,雙方都驚訝了一下。
“回來就好!备赣H拍著他的后背,長長舒了一口氣,“我知道店里忙,但別拿這個當(dāng)借口。至少每個月都回來一次,行嗎?”
什么?喬治難道這么長時間都沒回家?
他對著晚餐,味如嚼蠟。他從未低估自己離世給喬治留下的痛苦。但作為他的兄弟,喬治應(yīng)該把因他缺席而空缺的歡笑全都彌補(bǔ)回來,而不是像個膽小鬼一樣躲在遠(yuǎn)方,躲避著他做夢都想再次擁抱的家。
“爸爸,其實(shí)我——”他想坦白一切,告訴他們他是誰。但當(dāng)他抬起頭對上父親的目光,全部的勇氣都在頃刻間消散了,“——其實(shí)我…昨天晚上…夢見弗雷德了!彼j然說完,挫敗感溢滿全身。話音未落,便后悔了。
他驚異于這句話所引起的效果。珀西打翻了牛奶。媽媽響亮地抽噎一聲沖進(jìn)廚房。爸爸攥緊了叉子又放下,站起身,神情凝重,“喬治,你過來一下!
弗雷德茫然地看著這一切,他并不知道,在這個家里,他的名字已經(jīng)像神秘人的一樣,早已成為一個永遠(yuǎn)都不能觸碰的禁忌了。
“對不起…我、我…我不是有意…”他結(jié)結(jié)巴巴,為自己的冒失而懊惱。
“沒事…你、你夢見他什么了?”
“我…夢見他說,他很想念大家。”
韋斯萊先生長嘆一聲,仰起頭,努力抑制著某種情緒。但最后,他失敗了。
“喬治,我明白你很難過,我們都很難過,但是你媽媽——”
“我知道,”他喃喃道,接過話茬,“不會再這樣了!
母親在收拾廚房,他躲在一邊,很想抱抱她。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一舉一動都可能會讓她傷心,但如果不這么做,就再也沒機(jī)會了。
“哦,喬治,你躲在那干什么?”
他支支吾吾地編不出借口,甚至不敢抬起頭和母親對視,生怕自己的眼睛出賣他。其實(shí)不必?fù)?dān)心的,他活著的時候,媽媽也分不清他倆。
“只是…只是想看看你,”他給了她一個尷尬而短暫的擁抱,湊在她耳邊說道,“對不起,媽媽!
內(nèi)疚溢滿心間,他好想高調(diào)地向每個人宣布,‘我回來了’,但是不行,因?yàn)樗R上又要走了。
--------
他拖著腳步走上樓梯,推開那扇他無比熟悉的房門,無視床腳的一堆禮物,躺在蒙塵的單人床上。
回憶一幕幕在腦海中綻放。但不論是歡笑還是悲傷,那記憶永遠(yuǎn)都是屬于兩個人的。
哦,梅林啊,這可真是諷刺。他回來了,卻唯獨(dú)看不到他。弗雷德爬起來,站到鏡子前,試圖從這張臉上看到喬治見到他是什么樣的神情,歡呼雀躍還是痛哭流涕?可是最后,他失敗了?迒手樥媸遣贿m合他。
他撩起頭發(fā),看著左耳的一片殘缺。耳朵應(yīng)該有兩只,雙胞胎應(yīng)該有兩個。他終于挫敗地意識到,被他留下來的喬治,是多么孤獨(dú)。
弗雷德拉開椅子坐到桌子前,提起筆,試圖給喬治留下點(diǎn)東西。
“嘿,親愛的老弟,我回來了,可是——”
可是什么?筆尖停頓在半空中,他能寫什么呢?你死去的兄弟回來看了看大家,但很遺憾沒能見到你。
喬治看到,大概會覺得自己瘋了吧。
他苦笑一聲,撕下羊皮紙揉成一團(tuán)。紙團(tuán)劃過一條長長的弧線,在垃圾桶上方的墻壁彈了一下,最終滾落在門邊。而在這個時候,門開了。
“你在干什么?”金妮緊張地問,撿起地上的紙團(tuán),弗雷德想要阻止她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她展開紙團(tuán),讀了開頭,緊皺的眉頭剛剛放松,又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你在寫信?”
“不然還能寫什么?”
“你嚇?biāo)牢伊,喬治…我以為…我以為你在寫遺書之類的…你剛剛說的話,還有做的事情,就像是和我們告別!
自殺?!簡直太瘋狂了,世界這么美,怎么會有人想自殺呢?他想活著都來不及,怎么會想死呢?
“自殺倒是不會,”他撓著腦袋,尋思著怎么圓回剛才的話,最后一秒?yún)s放棄了,苦笑道,“但我確實(shí)要和你們告別呀!
他最小的妹妹立刻警覺起來,“什么意思?你要去哪?”
“去我該去的地方呀。”他眨眨眼睛。
他盯著金妮,金妮盯著她。
“等等…你是…弗雷德?不可能…喬治,你不要嚇我,”金妮震驚地晃晃腦袋,驚慌失措地抹去淚水。
“感謝梅林,終于有人認(rèn)出我來了!
“可是——怎么…這怎么可能?!”
他聳聳肩,露出一個滑稽而古怪的笑容,“可能是因?yàn)槲姨肽銈兞税!?br> 哦該死,他就知道會這樣。
“金妮——哦,別哭啊,”弗雷德笑著說,卻發(fā)現(xiàn)視線模糊起來,趕緊朝臉上抹了一把。
“你是弗雷德!你真的是…”她哭起來,撲抱在他懷里,把淚水和鼻涕一起蹭在他衣服上。
“噓——小聲點(diǎn),金妮,別驚動媽媽!
“可是為什么?喬治在哪?你告訴他了嗎?”金妮昂起頭,滿臉淚花。
“你現(xiàn)在擁抱的就是他啊,”弗雷德撩起一邊的頭發(fā),露出殘缺的左耳,“我能停留的時間很短,只到午夜。”
“還來得及,我現(xiàn)在就去叫大家!”
但弗雷德一把拉住了她。
“不用了,我馬上就要走了!闭f出這句話要比在腦海中重復(fù)痛苦得多,他實(shí)在無法承受與家人一一道別了,“能回來看看,我已經(jīng)很開心了,”他扮了個鬼臉,“但我還是很高興你認(rèn)出了我。謝謝你,金妮!彼麙炱鹨粋大大的笑容,明亮的仿佛天邊的太陽。
“可是明明還沒到午夜!”
“我得去見見喬治啊,畢竟他把自己的身體借給了我一天呢!”弗雷德躺回床上,朝著金妮吹了個口哨,挽了一個帽花,敬了一個滑稽的禮,半哭半笑地。
“哦,真該死!”他沮喪地喊,終究還是沒能把微笑保持到最后一刻。他想要砸爛前面所有的東西,想要跳起來大喊著告訴他們,告訴每一個人,‘爸爸,媽媽,我舍不得你們,我想活著!’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qiáng)擠出最后一個笑容,顫聲道:
“我可以不說再見嗎?”
盯著喬治,讓他好好活到九十歲,我可一點(diǎn)也不想提前見到他。
--------
“不要過來!”弗雷德怒吼一聲,臉色煞白。
喬治停住了,僵在帷幔前一寸的地方。
“我們兩個——”他艱難地開口,試圖露出一個笑容,看起來別扭極了,“——總得留下一個吧!
“你告訴他們了嗎?”
“沒有。”
“沒有?”喬治重復(fù)一句,眼中充滿了驚詫。
“任何人看到我回來,都會以為自己瘋了吧!
“或者是我瘋了!
“或者兩個都瘋了!备ダ椎聣男α艘幌。
“那你怎么跟他們解釋的?他們真的沒有發(fā)現(xiàn)嗎?”
他的笑容有點(diǎn)蒼白,“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嗎?”
喬治勉強(qiáng)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弗雷德,這個笑話,比洞聽還差!
“總之,別試圖和他們解釋了,不然他們會勸你去圣芒戈的!
“媽媽會想打死我的!
“她舍不得的,相信我!备ダ椎旅摽诙,隨即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那個被他們強(qiáng)行忘記的事實(shí)就這樣赤裸裸地橫亙在兩人面前,正如此刻將他們隔開的帷幔一樣。
“你還能再回來嗎?”喬治悶聲問,別過頭,害怕被他的兄弟看到眼中的不舍。
弗雷德沒有說話。
仿佛聽到了某種召喚,他的表情微微凝滯,向后看了一眼,說:“對不起,喬治。我該走了!
“不——”
仿佛是被大風(fēng)吹起,帷幔劇烈地在空中翻涌,然后緩緩垂落下來,一動不動,好像從來不曾有人拂動它一樣。
--------
秒針指向午夜的那一剎那,喬治猛地從床上彈起,向前方想抓住點(diǎn)什么。
“弗雷德?”金妮站在床前,不確定地看著他。
喬治無力地站起身面對鏡子撩起頭發(fā),兩只耳朵,如今只剩下一個,那是左耳——被留下的耳朵。
他避開她的眼睛,愧疚地說,“金妮,愚人節(jié)快樂!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