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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閣樓
那是噩夢。
舉族避世近千載,末日僅在一息間來襲。
“快逃啊,快逃!快去邊島,快!”
尖利的哨聲如同利箭,打碎了拂曉的寧靜,夢境轟然破碎的人們慌張起身,在那一陣一陣揪心的呼喊中狼狽逃離,我連眼睛都還沒睜開,被媽媽拽著迷茫地向前跑。
“快,快上救生艇!
我被誰繞過腋下送了出去,然后又被誰迅速接了過來,小艇擠擠攘攘,順著湍急的百丈瀑布飛躍而下直達(dá)深潭,然后登上了深潭邊緣被稱為邊島的狹長地帶。
“媽媽,發(fā)生了什么?”我的睡意被急速的失重感打散,瀑布激起的冰冷刺骨的水花澆得我渾身不適,我扯了扯她的衣角,想讓她給我換身衣服。
怎么喊就沒有得到回應(yīng),我有些生氣,鼓著臉仰頭看她,卻被她驚恐的表情駭住,順著她直愣愣的目光,我看向了眾人聚焦的地方——瀑布之上。
腦袋轟然一炸,我僵硬地釘在原地。
我們的村落坐落在瀑布之上,緊貼水面依水吃水,我們每日可以最早迎來日出,可以觀賞最燦爛的晚霞,再往下,則是流云傾瀉一般壯觀磅礴的瀑布,現(xiàn)在,那里裂開了一條巨大的縫隙。
奔涌的水一分為二懸掛空中,兩江之間竟夾著一個巨大的漩渦,速度驚人地擴張著,很快截斷了瀑布上的水,而我們的村莊早已被碾碎吞噬。
等等,孔雀呢,我的哥哥呢?
被我?guī)捉偪竦睦Ы行眩瑡寢屻读艘粫䞍翰怕犌逦业乃缓笆裁矗骸翱兹改,孔雀在哪里!?br> “他沒在?孔雀!孔雀!”驚慌失措的婦人在沙丁魚罐頭般的人群里掃視著,喊了好幾聲也不見有回應(yīng),她搖頭,喃喃道,“我明明叫上他了……”
我扭頭就跑。
我在一群腿里使勁撥弄,嘶啞著聲音大聲呼喚著,落水的減少讓我的聲音逐漸清晰,可我始終不能在嗡嗡的惶恐聲里,聽到那熟悉的回應(yīng)。
“快看!那是什么?”
一只手顫抖著指向半空,喊聲幾乎崩潰。
是藍(lán)色!
在漩渦和水流相切之處,亮起了耀眼的藍(lán)色!
沒有錯,干凈、純粹,勝過碧洗后天空的,獨屬于孔雀的藍(lán)色!
“孔雀!是孔雀!”我驚喜地高呼,奮力朝著那個方向奔去。
我的手臂突然被抓住——是媽媽!
沒等我說什么,她面露哀傷地?fù)u著頭,示意我仔細(xì)看看——看看那個在切割之處起伏掙扎、逐漸暗淡的光芒。
“……救,救他!快去救他!”我哭喊著,用力將他們向前拽!扒竽銈兙染雀绺纾笄竽銈!”
“朱雀,我的孩子……”媽媽欲言又止,片刻后,緊繃著嘴角道,“已經(jīng)不行了。”
我停下了動作,仿佛看陌生人一般看著我的父母。
“朱雀,孔雀是異類,當(dāng)初若不是你的固執(zhí),我們也不會收留一個外族人,最后被放逐到村落邊緣!
“這是他的命,就這樣吧,對大家都好!
我輕輕一掙,端端立在眾人面前,一字一頓道:“對我不好,對孔雀不好!
“砰!”
槍聲!
我瞪大雙眼,震驚地看著那抹亮藍(lán)沒入水中,村長威嚴(yán)的聲音在耳邊環(huán)繞,無論如何也入不了腦:“橙色一族的傳人啊,不要為了罪惡的藍(lán)色哭泣,他是災(zāi)難之源,亦是終結(jié)的鑰匙!
不敢眨眼,生怕錯過了下一秒可能出現(xiàn)的光,我無法相信剛剛發(fā)生的事,無法接受現(xiàn)在的結(jié)果,我恍惚著,聲音縹緲:“那么,災(zāi)難停止了嗎?”
漩渦越來越大,水流被徹底吸干,在眾人絕望的注視下,巨大的水漏斗猙獰地盤踞在空中。
上下無底,左右無柱,磅礴巨物就那樣無依無靠地懸浮在那里。
世代交替近百,橙之部落從未想過,被他們敬奉膜拜的浩瀚河流,竟不是依附于河床和絕壁,而是孤立地包藏住另一個世界,千年無聲。
“那是,傳說中的水下閣樓!”
水下閣樓,初代橙之部落所記載的稀世奇觀,卻因描述模糊、后世未有再記載而被認(rèn)作玄幻,如今,傳說現(xiàn)世,虛擬成真。
所有的水都被牢牢吸進(jìn)漩渦中,漏斗形狀的尖端下滴水未漏,高速螺旋直指一座九層宏偉塔樓。
傳說中沒有約束、隨心所欲的極樂之地!
我的視線從塔樓上一掃而過,死死盯著其上的空間——漩渦之下、塔樓之上,一朵血般腥紅的云漂浮在粉色云霞之間,對比之下觸目驚心。
血云里,一滴紅色液體聚成黏稠的珠子,顫巍巍地墜了下來。
“孔雀——!”
一聲悲嚎如杜鵑啼血,眼中布滿貪婪和欲望的人大腦猛地抽痛,趁著間隙,一抹橙色吊著絢爛的尾光絕塵而去。
“風(fēng)葉?不,她怎么會有風(fēng)葉!”
腳下踏著的一雙六棱風(fēng)葉飛速轉(zhuǎn)動,托著我飛往那片血色殘云。
“孔雀,我想飛。”
9歲的我趴在窗臺上,望著天空自在飛翔的鳥,向身邊的人撒嬌。
那雙比天空還要包容的藍(lán)色雙瞳注視著我,孔雀點點頭:“我去替你尋風(fēng)葉。”
我嚇了一跳:“那不是古書上記載的神草嗎?現(xiàn)實中會有嗎?”
“朱雀想要的話,就一定會有!
“哇啊——最喜歡哥哥了!”
小孩子索要糖果的語氣,卻換來了遍體鱗傷、手捧一雙風(fēng)葉的孔雀。
他低頭,親吻我的發(fā)頂:“飛吧,朱雀!
飛啊,朱雀!
我大吼著,風(fēng)葉加快了輸出,一個猛力扎進(jìn)了那片神秘的空間。大概是有結(jié)界包裹著,在某個界面后,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景象變了樣,依舊有那片血云,有那座塔樓,但不復(fù)界外看到的寂靜冷漠,耳畔回響著琴瑟的合鳴,輕攏慢捻盡是勾人的韻味,身著綠紗的女子伴著樂聲翩然起舞,繞著那被裝點得富麗堂皇的塔樓飛來飛去。
我甩甩頭,讓自己突然混沌的腦子清醒過來,咬牙猛蹬,再度飛向那滴血的秘境。
行至閣樓正上方,一位漂亮的綠紗姐姐攔住了我,美目流轉(zhuǎn),含嬌細(xì)語:“這兒可不是小孩兒玩鬧的地方!
我后退兩步,一臉戒備:“我是來找我哥哥的!
她笑得雙眼彎成新月,伸手欲撫上我臉頰:“那妹妹就更不應(yīng)打擾兄長的樂事了。”
我跺腳急,指著遠(yuǎn)處的血云急道:“我不去閣樓,我去那里!”
綠紗姐姐翩然回頭,眼角睨到那一處顏色,煞白著臉回頭,厲聲怒斥:“禁地你也敢闖?”
禁地?什么禁地?
“可我哥哥……”
“你兄長絕不在尊處!
綠紗姐姐一擲輕紗就要翩然飛走,我忙拉住她,淌著眼淚珠子哀求:“好姐姐,我哥哥掉下來了,就從那里掉下來的,我……”
說到后來我泣不成聲,哆嗦著身體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面露不忍,柔聲勸道:“尊處絕無可能,不若去這塔樓尋尋!
依照綠紗姐姐的話,那片血云原本就有,而不是孔雀……那么他應(yīng)該還活著?漩渦之中不見藍(lán)光明滅,那他應(yīng)該掉進(jìn)了這塔樓,是,正是如此,孔雀那么溫柔聰明的人,一定會找到方法讓自己活下來的。
現(xiàn)在只是在等著我去接他而已!
謝別了姐姐,我驅(qū)動風(fēng)葉,輕輕落到了頂層。
頂層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身姿婀娜、妝容精致的華服女性數(shù)不勝數(shù),我一個普通鄉(xiāng)村小女落在期間,相當(dāng)扎眼,兀自緊張了好一陣,我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人注意我。
或者說看到了,卻不理會。
也好。我緩了緩心情,邁開腳步。
“好痛!币晃唤憬惚晨恐鴫诘,嘴唇蒼白,鬢發(fā)藏汗,她難忍痛苦地輕哼著,路過的人卻連一個側(cè)目的人都沒有。
見她遲遲沒有求救,我走上前:“腳崴了嗎?”
這個蜷縮著身體、盡力減少占地面積的女子抬頭,竭力用甜美的笑容扭曲她的痛苦:“讓您見笑了!
我拿開她的手,看了眼高腫的腳背,道:“我?guī)闳タ瘁t(yī)生吧!
她一驚,迅速撥開我的手,斂目謝道:“淺淺惶恐,謝小公子關(guān)心!
“呃,我是女孩子,算了,你們醫(yī)務(wù)室在哪兒?”這么大地方,怎么著都得有看病的吧。
淺淺坐在地上,貝齒輕咬下唇,在心里斟酌對方言語的真假,我耐心等了一會兒,才聽到她柔媚的聲音:“那就麻煩小公子了,只是淺淺一介九層下奴,沒有資格踏足其他樓層,還得請小公子到五層藥房拿些藥,再送上來!
雖然有心從她那里問一些關(guān)于哥哥和閣樓的情報,但她自稱禁足九層,從未下樓,對塔樓情況一無所知,我只能小心翼翼探著腦袋,朝著未知的下八層走去。
樓梯很寬敞干凈,卻無端有種隔離的感覺,如果不是能看到每一層的樣貌,我都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被隔絕到了另一個空間。
樓層越下,面積越大,房間卻越少,九層的房門之間幾乎沒有空隙,而六層的門卻隔了將近50米。
五層,藥房。
整層都被打通,僅留下一些支撐的柱子,里面整齊地擺滿了各式醫(yī)藥相關(guān)用品,樓梯口面對著柜臺,四位紅衣姐姐婷婷立在后面,臉上的微笑標(biāo)準(zhǔn)且柔軟。
“小公子,可有需要?”
我走了過去:“請問有扭傷藥嗎,九層有個姐姐腳崴了!
“小公子可有銀錢?”
我一愣:那位姐姐可沒說過要錢。看著身上的純棉睡衣,我尷尬地扣著桌面。
看出我囊中羞澀,紅衣姐姐笑容不變,連微微彎腰的恭謹(jǐn)都不減少一分:“十分抱歉,由于小公子行程不確定,恕阿鳶無法通融!
“可是,受傷的是你們的……”該怎么說,朋友還是同伴,我舌頭繞了繞,勉強吐出個詞,“員工,也不行嗎?”
“十分抱歉,下奴沒有資格用藥!
我張口欲辯,但那位姐姐和我非親非故,我又是初來乍到不明白規(guī)矩,加上我要找孔雀……
“小公子留步!
我退了兩步就被叫住,臉上的沮喪還沒散去,就看著阿鳶遞過來一個托盤,上面盛放著好幾種藥水藥膏,她眼神一轉(zhuǎn),看向我身后:“這位公子替您付賬了!
剛剛還空無一人的樓梯口赫然出現(xiàn)一人,毫無準(zhǔn)備的我下意識驚叫出聲。
怎么會有這么恐怖的人!全身上下纏滿了繃帶,露出來的一點點皮膚滿是碾壓過的痕跡,右腿像是被吸干了水分,像根被火燒過的樹枝,黑漆漆地掛在那里,整個人毫無生氣地蜷縮在輪椅上,灰蒙蒙的單眼凝視著我,絲毫沒有眨眼。
冷意直指頂心,他的目光仿佛有形一樣,從我恐懼張開的毛孔里,扎入體內(nèi)。
“謝謝您!
我硬著頭皮向他道歉,伸手拿藥就要走,阿鳶攔住了我,捂嘴輕笑:“這等雜事讓奴等去做便可,小公子多看看這閣樓的景兒吧!
只見她麻利地喚了另一名紅衣女子,將藥遞給她,那人迅速從樓梯上去了。
我偷眼看那繃帶怪人,正對上他直勾勾的視線,嚇得我慌忙道別,一路下奔。
這里全是樓梯,那人又坐的輪椅,雖然不知道他要么上下樓,但這無疑幫了我,我稍稍松了口氣,腳步正要放緩,“嗑嗑”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一瞬間,濕黏的冷意包裹住我。
快逃!快逃!快逃!
巨大的恐懼使我腳步凌亂,好幾次差點踩空,一路磕磕絆絆,好歹到了第一層。
第一層同五層一樣,全部被打通,但一層是個交際大廳,品酒的、跳舞的、聽曲的,明明像個大雜燴,卻出乎意料的和諧,而這里的人比九層更多,不僅是人數(shù),還有種族。
搖曳著毛絨狐尾的,豎著黑亮貓耳的,拖著堅硬鱷殼的,男男女女,非男非女,比起宴會,更像是動物博覽會。
我在人群里穿梭著,黏在背后的視線無論藏在多么熱鬧的地方也無法擺脫,好幾次我甚至看到了那雙干枯的右腿出現(xiàn)在我的眼角。
救命,救命,救命啊!
哥哥——
慌不擇路,我被繃帶怪人堵在了一處偏僻的弧形轉(zhuǎn)角,偶有行人經(jīng)過,也是眼眸含水、行色匆匆。
我后背抵著墻,被迫縮進(jìn)陰影中:“你,你是誰,想干什么,為什么一直跟著我!”
繃帶怪人一言不發(fā),依舊用陰冷的視線注視著我,同樣是藍(lán)色的眼睛,他那只卻臟得像陰溝里的垃圾,我強忍住顫抖,瞪大眼睛虛張聲勢。
余光抓住了那只焦腿的細(xì)微移動,我瞳孔猛縮,順著墻根滑了出去,見那怪物推著輪椅追了上來,我立刻逃到窗邊,縱身一躍,腳下風(fēng)葉旋轉(zhuǎn),帶著我飛速離開。
拉遠(yuǎn)的距離讓我逐漸沉靜下來,回頭一看,那人停在窗邊,眼神癡癡地盯著我,手高舉著,我生怕他突然手臂伸長抓住我的腿,忙踩著風(fēng)葉飛得更高。
哥哥不在這里。
閉上眼是那漂亮的藍(lán)色和孔雀溫柔的笑臉,我不再去看繃帶怪人污濁的藍(lán)眼,朝著那片血云飛了過去。
我的孔雀,一定不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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