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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水千山
。厶A蘇]萬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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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哥哥?”
長林軍班師回朝的時候,飛流跑遍了駐扎在京城外的每一個大營,軍隊起了不少流言,流傳最廣聽起來也最有根有據(jù)的那個,說的是京城里出現(xiàn)了個好龍陽的采花賊,嫌世家貴族子弟那瘦弱的小身板不夠瞧,特特到軍隊里來挑人。
那流言愈演愈烈,傳到藺晨耳朵里的時候,小小的采花賊已經(jīng)化身為為禍一方的妖狐,不論京城內(nèi)外,男子結(jié)伴洗澡出恭已然成了一時風(fēng)尚。
只可惜罪魁禍?zhǔn)滓换馗痛蟛×艘粓,藺晨有氣沒處撒,天天守著床上那小屁孩對著來看望的賓客長吁短嘆,說這本來腦子就不大好使,這一會要是再燒壞了,長蘇大概能氣得從棺材里跳起來打他。
霓凰沒有藺晨那樣的苦中作樂的本事,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說他要是真能把林殊氣活過來,倒也是大功一件。
一句話讓藺晨成功噤了聲。
蘇宅里那顆叫不出名字的常青樹樹影移了三四寸,藺晨都沒想明白,自己不嗆出聲,是好男不和女斗,還是“江郎才盡”沒了話說。
他一拂袖走了,跑出去喝酒喝到大半宿,從蒙大統(tǒng)領(lǐng)的統(tǒng)領(lǐng)府到言侯府再到紀(jì)王府,但凡京城里能和他扯得上點關(guān)系的,都被他喝了個遍,要不是宮羽姑娘是個女子,而皇宮又早早落了鎖,怕是他能喝到天明再被人抬回來。
但現(xiàn)在這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
飛流臨近傍晚的時候又發(fā)了一回?zé),晏大夫白日里剛被小的鬧了一回,實在不愿大半夜再管這個大的,重重摔下一壺冷茶就回去睡覺了,留下藺晨自顧自對著地板上那一小片月色發(fā)呆。
白日里喝的酒一點一點地緩過勁來,藺晨暈暈乎乎覺得自己大概還在夢里,那一小片月色實在和那人像極了,一樣冷,一樣淡,粼粼的像是湖水印下的波光,一樣讓人握不住。
“梅長蘇,”他低低地問了一句,“那蕭景琰,真有那么好?”
像是不夠解氣似的,他又接了一句,是咬著牙齒說的,“這人間,當(dāng)真這么不值得你留戀?”
自然是沒人回答。
他憤憤地抬起手中的茶杯要朝那片月色擲去,手抬到一半,忽然想起這似乎是梅長蘇在世時常用的茶杯,又憤憤地收了回來,一口氣不上不下地憋了半晌,只好心里暗罵這蘇宅里一群糙漢子到底是不會持家,連這樣的東西都不曉得要小心收起來。
忽然傳來了瓷器落地的聲音,稀里嘩啦一大片,然后是重物滾落到地的悶響,藺晨沒反應(yīng)過來,手中的茶杯捏了又捏,才確定自己果真沒舍得扔這杯子。
響聲是從里屋傳來的。
飛流光著腳穿著白色的里衣,披頭散發(fā)走出來的時候,像極了深夜索命的厲鬼。
藺晨想起白日里開的玩笑,醉酒的人腦袋本是不大清醒,這么一鬧竟以為是自己滿嘴的胡話成了真,又是想落淚又是想笑,嘴角彎到一半又硬生生被撫平的樣子別提有多好笑,饒是忙著發(fā)脾氣的飛流都呆了一呆。
“蘇哥哥?”飛流實在燒得厲害,現(xiàn)在剛退燒腦子還不算太清醒,徑自走到藺晨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鼓著臉頰要蘇哥哥。
藺晨總算是看清了這個小討債鬼,心情一下子就落到了谷底,酒瘋發(fā)了悶氣生了驚喜有了失落也齊全了,一天之內(nèi)大起大落,倦意就這么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他站起來把飛流往屋子里一推,沒好氣地說,“睡覺,睡醒就帶你去找他!
飛流自然是不信,緊緊攥著他的衣服帶子,藺晨沒了辦法又不愿意動彈,徑自靠在茶桌上睡了過去。
飛流站了一會,也坐下靠在了藺晨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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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藺晨是被疼醒的,睜眼一瞧晏大夫正揪著他的耳朵怒氣沖沖地瞧著他,旁邊的小飛流身上披著他的外衣面色潮紅,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夜的折騰讓病又重了一些。
“唉唉,晏大夫,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晏大夫揪著他的耳朵一路向外拖,邊指揮著黎剛他們把飛流搬回里屋。
藺晨一路踉踉蹌蹌地跟著他,他堂堂八尺男兒靠著茶桌睡了一夜,此刻又彎腰駝背跟著晏大夫,渾身上下每一寸骨頭都在抗議,可一想到飛流紅通通的臉,到底是沒了脾氣。
那小屁孩是他看著長大的,梅長蘇又把他當(dāng)成眼珠子一樣護著,要是真有個什么三長兩短,他對誰都交代不過去。
藺晨最后在廚房幫飛流熬了一上午的藥。
說來也怪,飛流的病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近小半個月,一直也不見好,反倒是跟著藺晨凍了一夜,沒過三五天就能下床。除開瘦了一點不談,整個人就像株水靈靈的小白楊,別提有多健康了,就是多了個跟在藺晨后面的毛病。
藺晨覺得指不定是大病了一場腦子真有點燒壞,從前明明躲他都唯恐不及,現(xiàn)在反倒眼巴巴地不停粘上來,任憑他怎么嚇唬都不見逃。
這天霓凰又來蘇宅瞧飛流,飛流一個人在樹枝間亂竄,霓凰和藺晨就在樹下喝茶。
只可惜話不投機三句多。
談?wù)危@瑯琊閣少閣主對朝廷上的波詭云譎是半點興趣也無;談江湖,霓凰這自小在京城長大身份尊貴的郡主連那些幫派的名字都辨不太清,果真話沒說過三句,兩人便都自發(fā)住了嘴默默喝茶。
可茶也不好喝。
黎剛那群糙老爺們果然什么都不懂,茶本是好茶,只可惜也不知道他們把它存在了庫房的那個旮旯窩里,拿出來的時候一股子灰撲撲的塵土味。
藺晨喝了兩口就沒了興致,把杯子一放就要去捉飛流玩兒,但他剛站起來,飛流就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一簇亂蓬蓬的花連著翠綠的葉子懟上了他的臉,害他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小飛流,膽子大了,連你藺晨哥哥都敢捉弄了?”
藺晨咬牙切齒地想去抓他,飛流一轉(zhuǎn)身就飛上了房頂,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似乎又覺得離得有些遠,猶豫了半晌跑回了藺晨靠著的樹上。
恰巧昨夜下了一場大雨,飛流輕功再了得,到底是十五六歲的小子百來斤的重量,腳尖剛觸及那樹枝,葉子上攢著的雨水就兜頭澆了藺晨一臉。
藺晨抬頭看了飛流一眼,那小孩直愣愣地盯著他,仍舊是什么都不懂的樣子。他只好低頭和自己生悶氣,抬腳就要往屋里走。
藺晨是真生氣了,梅長蘇走后他便覺得這京城里是事事不順心,即便是往日里最能入他眼的蘇宅,也處處透著一股子是鼻子不是眼的不得勁來。
瑯琊山山高地闊任他撒野,他偏要上趕著來這京城里芝麻大點地方受委屈,實在是欠。
其實飛流送花本意是想討藺晨歡心,畢竟從前蘇哥哥臉色即便是再不好,見到他的花也定會笑上一笑,沒成想這小伎倆在藺晨這兒吃了癟,他沒了辦法,飛身下樹去攥他的袖子。
他還有答應(yīng)他的事沒實現(xiàn)呢。
“放開!”藺晨皺著眉瞧著飛流。
“……”
飛流急得說不出話來,藺晨又鐵了心要往屋里走,兩人居然就這樣僵持住了。
到底是被晾在一邊的霓凰看不下去了,伸手握住了飛流的手腕。
“飛流一個小孩子你也跟他鬧!边@句話是對藺晨說的。
而后她又轉(zhuǎn)過去,好聲好氣地哄著飛流,“你別理你藺晨哥哥,姐姐陪你玩,好不好?”
“不要!”飛流拒絕得又干又脆,攥著藺晨袖子的手又用了點勁,“答應(yīng)。找,蘇哥哥!
藺晨終于隱約記起自己酒后逞的那一時口舌之快,竟是忽然就悲從中來。
他愣了半晌,才意識到,這天大地大的,他到哪再去找一個梅長蘇來。
他到哪去找一個梅長蘇來給飛流。
又到哪去找一個梅長蘇來陪自己。
對啊,這天大地大,他到底要去哪找個梅長蘇來呢?
藺晨這才慌了。
藺晨是真的慌了。
蕭景琰那混蛋,連牌位都要立在那皇宮里。那皇宮單單是城墻,就有七八十來道,每道都有七八十來個侍衛(wèi)守在那,長蘇怎么住得慣呢?
他當(dāng)初果然不該由著長蘇的脾性來京城,那些事一件件一樁樁,哪件是好事,哪樁又真值得長蘇好好笑一笑。
他替他不值。
他長蘇這十多年褪了一層皮換了一副骨熬干了最后一點心血,可到最后成全的,也只有一個蕭景琰。
也不過就是一個蕭景琰。
藺晨突然就生氣起來了。
那飛流算什么,霓凰算什么,蒙摯算什么,江左盟上上下下幾百號人算什么?
……那我,又算什么呢?
他反手握住飛流的手,黑沉沉的眼睛盯著他,像一汪深潭,“你想見梅長蘇,好!”
“好!好!好!”
他又連說了三個好字,每個都像是掰開了揉碎了在心尖尖上滾過了一圈,才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一般,“你要見梅長蘇,我?guī)闳!?br> 他拉著飛流的手就向外走。
霓凰見藺晨的表情不大對,忙不迭地跟上。
藺晨也沒管她,他拉著飛流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皇宮,連蕭景琰都沒見就徑自到了那祠堂。
長明燈把陰沉沉的宮殿照得慘白,并不是預(yù)想中冷寂的模樣,只是那密密麻麻的牌位像山一樣壓迫著他的神經(jīng)?讨质饷值哪九票环旁谧钋斑,一顆雞蛋大小的珍珠被端端正正放在那,柔柔地閃著瑩白的光。
藺晨原先覺得夜里那一小片月色像他,現(xiàn)在又覺得這顆珍珠也像他。
要是真有那些傳說中的志怪該有多好,這樣他是不是還能盼一盼梅長蘇還沒死,他的靈魂現(xiàn)在正好端端呆在這珍珠里靜靜地瞧著他。
藺晨沉浸在那癡心妄想里,轉(zhuǎn)念又覺得自己天真。
長蘇要是真還在,又怎么會心甘情愿地呆在一個雞蛋大的珍珠里。
他少年時分明是那樣恣意落拓的人。
他怎么會忍得住就呆在一顆雞蛋大的珍珠里,等著他們不知隔多少年來見他一面。
“不是!”飛流狠狠地推了藺晨一把,將他推回了現(xiàn)實。
“蘇哥哥,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
飛流翻來覆去對著藺晨說這兩個字,說到最后鼓著臉眼眶都紅了,見沒人理他,就自顧自往殿外跑。
他要的是蘇哥哥,才不是這些冷冰冰的木頭牌子。
藺晨到底是冷靜了下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又狠狠傷了一把小飛流的心,心中又悔又恨。
說到底飛流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又何嘗不是被他像眼珠子一樣護著呢。
“蕭……皇上要是問起來,還請郡主解釋一二了!彼掖伊滔逻@一句話就追了出去。
霓凰看著兩人一前一后的背影,沒說什么,只是嘆了口氣,望著林殊的牌位半晌沒動。
人死了一了百了,可他們這些活著的人,到底是要多久,才能走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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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晨最后在蘇宅的一顆樹上找到了飛流。
那棵樹實在長得茂盛,要不是飛流那抽抽搭搭的哭聲,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多久。
飛流大概是意識到他的蘇哥哥不見了,受了委屈都知道要偷偷躲起來哭了,像只被拋棄的小狼崽子。
藺晨沒見過飛流哭,今天瞧見了,只覺得心里被剜開了一個大口子,血汩汩地流了滿腔胸膛。
可他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來。
他也有些恍惚。
前些日子他總是刻意不去想這件事情,直至今天這么一鬧,他才真真正正意識到,那個梅長蘇,那個他少年起便認(rèn)識的至交好友,是真的死了。
成了牌位,成了念想,成了不知道落在哪的一抔黃土。
藺晨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他丟了魂,人世間的喜怒哀樂和他像是隔了一層紗。
只是他覺得難受。
他沒什么情緒,從軍前也已經(jīng)早早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今日這一切,他都覺得沒什么不可接受的。
只是難受,難受得緊。
身體里好像空了一塊,可真要說哪里空了,他又說不出來了。
就是空空蕩蕩的,身體空空蕩蕩的,連帶著這人世間,也變得空空蕩蕩的了。
藺晨到底沒把飛流哄下樹,他在廊下找了個位子坐下了,盯著飛流藏身的那棵樹發(fā)呆。
黎剛來勸了他們幾次,晏大夫也反反復(fù)復(fù)路過了好幾回,但一大一小兩個人都沒挪窩。
太陽漸漸落下,月亮又高高地掛了上來。
月光落了一地,朦朦朧朧的像結(jié)了一層霜。
藺晨恍惚間又瞧見了梅長蘇,淺灰色的長衫,披著那件慣常的大氅,站在那里沖他笑。
他許久沒見長蘇那樣笑過了,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彼時仇恨還算遠,時間還算長,他們還有些無由來的閑情逸致,還能笑得像個少年。
這樣的場景實在是太好。
藺晨幾乎是昏了頭。
“長蘇,你說我去找你好不好”
“你答應(yīng)的,等這京城事了結(jié)了,就去過那逍遙日子,你不記得了,我總該是要記得的。”
梅長蘇只是對著藺晨笑,藺晨也不在意,繼續(xù)絮絮叨叨地說著。
“你食言了,我可不能,塞外的大漠孤煙,極北的冰天雪地,江南的煙雨朦朧,管他三年五年還是三月五月,這萬水千山,我總是能找到你的。”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要真找不到也不打緊,我就帶著飛流回瑯琊山。你要是想我們了,就來瑯琊山看看,多來看幾次,我和飛流總會在那的……”
藺晨說完,抬眼一瞧,梅長蘇居然還在那,徹底是心滿意足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覺得四肢酸軟無力,心里卻很高興,“小飛流,下來了,我明天就帶你去找蘇哥哥!”
他邊向屋里走,邊說道,也不回頭,“藺晨哥哥不騙你了,明天就帶你去找蘇哥哥!
身后的樹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飛流。也許是也許不是,不過沒關(guān)系,小飛流那樣好哄,他定是哄得好的。
藺晨繼續(xù)向屋里走,他的臉頰有些濕,大概真是狼狽得要命,但總歸是沒關(guān)系的。
他抬眼看了眼月色。
畢竟明天,會是個好天氣罷。
畢竟,還有萬水千山在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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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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