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安否？自大中二年暮春一別已有五月，吾甚是想念。吾憂汝體弱，心憂之。怎奈蜀地淫雨連綿，著實難歸。愿妻休養(yǎng)生息，調養(yǎng)五臟。信吾已收矣，切莫太過掛記�！�
　　蜀地巴山腳下的一個破房內，昏黃的油燈映著破敗的一張木桌。那木桌四腳不齊，略微用力便搖晃個不停。
　　桌面上，整整齊齊的擺著兩張紙。
　　一張紙上墨跡還未干透，另一張紙卻殘破不堪，還被水泡了一個角。
　　窗外，蜀地的梅雨還在無休止的落著。
　　桌前的男人撂下筆，起身合上了透氣的窗縫，淡淡的水汽伴著夜晚的寒意引得他打了個冷顫。那個男人身上隨便罩了件玄色的袍衫，頭上的青簪歪斜的綰住了頭發(fā)，可還是有幾縷夾雜著灰白的發(fā)絲滑落下來。
　　“唔？真想念晏兒綰的發(fā)了�！蹦腥俗匝宰哉Z，伸手又將發(fā)簪向發(fā)中插了插，重新回到桌前。
　　“義山�！蹦凶犹峁P在信紙的左下角落了款，滿意的放下了筆，然后他小心的將旁邊那張殘破的紙疊好，放入懷中的口袋，還摸了摸口袋邊細密的針腳。
　　自始至終，男人都含著一抹笑意，想把信上的千言萬語附在思念上，帶給令他魂牽夢繞的那抹亮色……
　　一
　　開成四年仲夏，西都長安。
　　“義山！快來看！！”城西的一座小院中，一個玉樹臨風的白衣青年慵懶的從竹席上爬起，一邊走向院門，一邊打著哈欠，將門外那個興高采烈的中年人放了進來。
　　“何事把你高興成這樣？”青年揉著眼睛，懶洋洋的問著那個不請自來的人。
　　“你看這是什么！我求了我爹好久才帶出來的！”此時，那個中年人孩童一般的揮舞著手中的一張紙，眼中閃動著喜悅。
　　“嗯？這是……”白衣青年瞇著眼睛看了片刻，“秘書省校書郎？！哈哈！子直，我通過授官考試了！”青年手里拿著的那張紙，赫然便是十幾日前授官考試的錄取名單。
　　“嗯嗯！”中年人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許是炎熱所致，“對了，義山，我爹說了，晚上的宴會也請你去參加。給，這是請?zhí)�。�?br>　　“沒問題，想必我這次能順利通過尚書大人必定出來不少力。來，子直，你與我先喝一盅�！卑滓虑嗄隇t灑的將手中的錄取名單扔在一旁，帶著摯友進屋喝酒……
　　二
　　夜。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宴會中央，伴著歌姬悠揚的一曲《鳳求凰》，那明眸善睞的少女執(zhí)扇翩躚起舞，賓客的目光都聚在她的身上，不愿散開。
　　“……不知這是誰家小姐？”
　　“……好像是王茂元，王大將軍的女兒�！�
　　“……我看她正值碧玉之年，不知是否出閣？”
　　“……據說未曾，就是看哪家公子享有此富了，哈哈。來，喝酒�！�
　　四周賓客的竊竊私語幾乎都是在談論這個妙齡少女。王茂元坐在一旁容光煥發(fā)，看向了坐在主位上的令狐楚。令狐楚心領神會，向著王茂元的位置微微點頭。
　　世人皆知王茂元是李黨之人，而令狐楚卻是牛黨之人，他們本應水火不容。但二人皆被晚輩李商隱的才華深深打動。所以他們?yōu)榱艘粋�不到三十的晚輩，盡是讓家里后輩爭相拉攏。
　　“小姐真棒，您在臺上可不知道，我們幾個姐妹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公子們，一個個可都看直了眼啊�！�
　　王家小姐剛剛舞罷，臉上的紅暈還未褪去，笑著罵幾個貼身丫鬟：“你們幾個死妮子，也不看看我都緊張成什么樣子了，還不把茶端上來�！�
　　主位上的令狐楚清了清嗓子，四下賓客漸漸安靜下來，這次宴會是令狐楚在家中宴請眾官，所以賓客們都認為他有事要宣布。
　　“王大將軍的女兒果真是傾國傾城的佳人，不知先前可有婚約？”
　　王茂元略一拱手：“晏兒還未出閣，只求找一個博聞強識的好郎君。”
　　令狐楚拊掌大笑：“甚好甚好！在下今日便自作主張想替這王家大小姐定一門親事�！�
　　坐在遠處喝茶的王家大小姐險些將茶水噴出，腦中回想起了出門時自家父親那意味深長的眼神。
　　“義山老弟，老夫今日為你討一樁婚事，你看此女可否稱你心意？”
　　跟著令狐楚兒子令狐绹一起來的李商隱差點暈了過去。
　　四下賓客終于按耐不住，嘈嘈雜雜的炸開了鍋。
　　“這下可有意思了，這青年竟能讓兩黨人士對他刮目相看，想必此后仕途會一直飛黃騰達！”
　　“依愚弟之見未必啊，王大將軍與令狐尚書固然惜才，不會排擠他，可兩黨當中的其他人也許都會將他視為異類，此子將來的仕途不好走啊！”
　　…………
　　待李商隱回過神來已經是訂婚的那天了。
　　多年以后，李商隱病入膏肓，可每當回想起那一紙婚書送到自己面前時，卻始終回憶不起那時的心情了，是激動？驚奇？亦或是毫無波瀾？只記得那婚書鎏金燙字的開頭。
　　“蓋說夫妻之緣，伉儷情深，恩深義重。論談共被之因，幽懷合巹之歡……”
　　三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李商隱一拳狠狠的打在了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真是豈有此理！
　　自己前幾日的一紙奏疏請求朝廷減少死囚的數(shù)量，沒想到根本沒有呈上去，直接被自己的頂頭上司孫簡截留，剛剛還被叫過去挨了一頓責難，直接被罰俸三個月，現(xiàn)下連買米的錢都沒了。
　　“夫君，莫要生氣，再想想辦法。實在不行，我去求我爹要幾兩銀子�！币呀浐屠钌屉[成親四個月的王晏媄安慰著自己的夫君，十分體貼的將被夫君摔在地上的幾本書撿起來撣撣灰收好。
　　“哼！你爹能出手助我？那孫簡本就是李黨之人，還是你爹的門生！我現(xiàn)在可沒指望你爹的幫助！”李商隱提高了嗓音，自己為國為民的計劃無緣無故變成了一張廢紙，緊接著自己莫名被訓斥，岳父卻沒有絲毫表示，這讓李商隱十分不理解，覺得自己身邊的這個妻子只是岳父與令狐楚的利益交換罷了，所以根本沒有將自己放在心上。
　　第二天，李商隱向朝廷提出辭呈。次年得到批準，回鄉(xiāng)隱居。
　　從此，李商隱對王晏媄日漸冷漠。李商隱的心宛若那奏疏，在廢紙堆中蒙塵……
　　四
　　會昌二年初秋，滎陽。
　　“讓妾身來吧�！蓖蹶虌Z從自家夫君手中奪過梳子，細細的為自己的郎君綰發(fā)。
　　秋風習習，屋外桐樹葉子嘩嘩翻動，不時落下幾片黃葉。
　　李商隱的脖頸漸漸僵硬，從銅鏡中他清晰的看到身后為他綰發(fā)人的樣子，雖然穿著粗布衣裳，但依舊還是光彩照人，歲月只將她的活潑變?yōu)槎饲f，卻沒有在她容貌上留下一絲痕跡。
　　自己有多久沒有關注過她了？一年，還是兩年。平日里閑居在家，又縫今年母親病逝，復出更是遙遙無期。自己總是讀著一本又一本的書，與她沒有過多的交流，甚至在他剛剛辭官回家的那幾天，他心中還暗想這個一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家閨秀能在自己的破院子里待上幾天。
　　可是事實證明他錯了。
　　兩年來，這王家大小姐非但沒抱怨，反而在“俯首帖耳”間學會了洗衣，做飯還比如綰發(fā)。
　　“夫君，發(fā)綰好了�！鄙砗笕耸稚系膭幼魍Ａ讼铝耍Ь吹牧⒃诹死钌屉[身后。
　　“嗯�！崩钌屉[吐出個音節(jié)，轉過身看著自己的妻，過了一會，說，“謝謝你，晏兒！”
　　下一刻，喂豬都不皺一下眉頭的王晏媄卻差點掉下了手中的梳子。
　　“義山，你……你方才說什么？”少女雙手發(fā)抖，面頰上迅速涌上一片潮紅，垂下了頭，躲閃著面前熾熱的目光。
　　“晏兒，謝謝你�！睆娪辛Φ氖直蹖⒛羌讶藬埲霊阎�，溫暖肆無忌憚的沖進胸膛。李商隱摟著那令人憐愛的人兒，喃喃道：“當年，我不該那么意氣用事，是我太沖動了。相信我，晏兒，今日以院中這株梧桐為證，待我功成名就，必定許你花前月下！”
　　王晏媄鼻子發(fā)酸，依偎著飽經風霜的心上人，哽咽唱著：“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抬頭看向那略有蒼老的面孔，“義山，這首《鳳求凰》在那日宴會上唱過，從訂婚的那天去，我就覺得你是那高傲的凰，待你功成名就，我們回來，在這株梧桐下，把酒話桑麻�！薄�
　　三年后，李商隱服闋入京。
　　五
　　大中二年陽月，桂林。
　　“夫人，回房吧，老爺一定收到信了。外面風大，郎中說您這幾日病還沒有痊愈，千萬不要再逞強了！”
　　“咳咳……無事，我就在這里坐會�！�
　　一株一人多高的梧桐樹下，一個面色枯槁的女子立著，一邊摸著樹干，一邊看向蜀地的方向。
　　這株樹，是王晏媄在李商隱再此被貶到桂林這來的那天栽的，不知不覺，已經一年了。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
　　嶺南多瘴氣，王晏媄來的第二個月便落下了癆病，咳嗽不止。六個月前，李商隱又被派去蜀地大巴山一帶任職，王晏媄卻因身體太差不得不滯留在桂林。
　　“夫君，晏兒恐怕是要先離你而去了……”王晏媄濕了眼角，身體在風中晃動。三個月前給李商隱的信，希望那位故人能平安送到吧，也許，這是最后一次給他寄信了。
　　“扶我回房�！蓖蹶虌Z慢慢轉過了身。
　　丫鬟攙扶著踉蹌的王晏媄，一步一步的邁進了最后的住所。
　　五日后，王晏媄染病逝世……
　　千里之外的李商隱，終究還是負了自己的承諾。
　　尾聲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一個清瘦的男人久久佇立在一棵梧桐下，手中的紙上寫了一首詩：“一弦一柱思華年？呵！晏兒，終究是我無能……”
　　男人手中的紙滑落到地上，被風吹翻，依稀可見那張紙的正面還有刺眼色的鎏金燙字：
　　“蓋說夫妻之緣，伉儷情深，恩深義重……”
　　大中十二年，李商隱在抑郁而終，臨死前要求家仆將自己的尸骸葬在一株梧桐下，一起下葬的還有一張發(fā)黃的舊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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