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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01
馬小帥沒有想到,再一次見到自己的班長,會是在這種情況下。
烈士陵園里,樹木常青,肅穆無聲。
新墳舊冢間花圈林立,黑色的條幅被吹得嘩嘩作響,隱約可見上面印著的標語:英雄不朽,功勛長存。
許三多將一捧開得熱烈的紅玫瑰放在一座墓前,然后又放下一條煙,動作利落,身形單薄而孤單。
馬小帥走過去的時候他正彎著腰小心翼翼地擦拭墓碑上的塵埃,脖子上掛著的小瓶隨著他的動作一搖一晃,白色的粉末格外顯眼。
“班長?”他的聲音里帶著一點不確定。
許三多應聲回頭,有些疑惑:“小帥?”
“真的是你啊,班長!瘪R小帥放輕了聲音,站到許三多身邊,看向那座墓碑,上面鑲著的照片他不算熟悉,但也談不上陌生——是原A大隊三中隊隊長,袁朗。他們在老A選拔的時候有過幾面之緣,印象還在。
黑白的照片上男人笑得意氣風發(fā),眼角眉梢都是難掩的驕傲與張揚。
“你怎么在這?”許三多擦完墓碑,又將玫瑰花和煙換了個更加合適的位置擺放。鮮艷的紅色在黑色大理石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嬌嫩,生命力無限。
“來看個朋友!瘪R小帥有些消沉。
許三多點點頭,也不打算多問,出現(xiàn)在這的都是傷心人,沒必要再次揭開別人的傷疤:“我們走吧!
他再次回頭看了一眼,然后和馬小帥一起沿著青苔遍布的石階離開了墓園。
沿途又有的新墳鑄造,遺照上的面容年輕純粹,眼眸明亮。
年輕的女人死死抱著那一方小小的骨灰盒不肯放手,好像抱住了整個世界。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她身后,持槍的士兵們立正敬禮,然后舉槍四十五度角對準天空連續(xù)單發(fā)。槍聲回蕩,掩住了聲嘶力竭的哭泣。
黑色的條幅被風吹平,英雄不朽四個大字引人注目。
“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尸還!
耳畔隱隱浮現(xiàn)袁朗帶著笑意的嗓音。
許三多忍不住再次回頭,眼眶通紅卻不知。
02
馬小帥是高城開車送來的。
師偵營的副營長來得時候只帶了一個眼眶通紅的兵,回去的時候又捎帶上了另一個。
馬小帥靠著許三多發(fā)呆,后者手指不住摩挲著那個透明的小瓶,眼神放空。
高城從后視鏡里看到他兩,無聲地打開了車載音響,雄壯的前蘇聯(lián)軍歌流瀉而出,如落進一池春水中的卵石般擾亂了死寂與沉默。
馬小帥的朋友是因為國際維和犧牲的,他們兩個在軍校里就是出了名的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了。
至于許三多……他嘆息,那些隱秘的感情在袁朗的離開后終于撥云見日。他本以為那會是一道沉重的枷鎖,但許三多的表現(xiàn)卻讓所有人都驚訝。沒有誰離開了誰就不能活,許三多迅速地成長,扛住了閑言碎語,扛起了該盡的責任。
“許三多!
“到!
在高城面前,許三多似乎永遠都是那個鋼七連的士兵,肩章上的兩杠一星褪去色澤,與士官時期別無二致。
“你是回老A還是?”
“我還有兩天假!
“那班長到師偵營去住幾天吧?”馬小帥抓住機會邀請,“要不再過幾個月我們就見不到了。”
“見不到了?”許三多疑惑地重復了一遍。
高城冷哼了一聲:“這小子要出國維和!
馬小帥討好地笑道:“連長,我這不是出去長長見識嘛!彼D向許三多,搖著對方的手臂撒嬌,“班長,你忍心拒絕一個馬上就要走的人嗎?”
許三多有些猶豫,他試圖抽出手臂,馬小帥卻死活不放。
高城回頭看了他們兩個一眼,索性一錘定音:“就這么定了!
馬小帥歡呼一聲:“連長最好了。”
高城皺了下眉,隨后舒展開口,假意訓斥:“坐好了,等會別給飛出去。”
許三多看著他們兩個,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牙。
那些年少輕狂的幸福時光,突然觸手可及。
03
許三多住在馬小帥那。
他是高材生,又快出國了,高城特意給他撥了一個單人宿舍。條件不錯,陽光充足。
馬小帥進屋就癱在了自己的床上,鞋也沒脫。
許三多跟在他身后,把亂丟了一地的衣物整理好擺放在一旁的書桌上。書桌玻璃板下壓著一張很奇怪的合照,看得出來是由兩張照片拼剪而成。上面既有白鐵軍史今等一批老七連三班的士兵,還有馬小帥這個七連解散前加入的最后一名士兵。
許三多懷念地撫過每一個人的臉龐。
史今、伍六一、白鐵軍、甘小寧、馬小帥、洪興國、高城……
照片上的每一個人都笑得開懷,那是屬于他們每一個人的年少輕狂。
馬小帥踢掉鞋子,盤腿坐在床上:“我來得晚,有好多前輩都沒見過。后來連長被調到了師偵營,我們老七連還剩下的人也跟著一起來,又拍了一張照片,然后拼拼湊湊就有了這張照片。”他極為認真地解釋著,“連長那時候一直念叨著終于團聚了,甚至還紅了眼眶!
他是老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也是現(xiàn)在師偵營剩下的最后一名老七連的兵了。
“我很想見見他們,那些被連長記掛在心里的人,但是沒機會了!彼麛偭藬偸郑鞍嚅L你要有機會去看他們的話,記得給我?guī)Ь湓,就說馬小帥報道!
許三多說:“我會的。”
即便他知道這是不可能達成的事情,但依舊堅定地應下。
許三多現(xiàn)在是A大隊重點培養(yǎng)的對象,沒有那么多空閑時間能夠自由支配。
馬小帥又說:“班長,你知道嗎,其實我很羨慕你們口中的史今班長。”他說這話時雙手交握在腦后,滿不在乎的眼神里卻藏著幾絲淺淺的悲哀,“也不知道以后你們會不會那么想我!
許三多轉過頭看著他。
“你知道的,我就要出國了嘛。”
許三多說:“小帥,你有心事!彼吹贸鰜怼
“班長……”
“我在這兒。”
“我喜歡連長!
許三多極輕極淺地點了點頭:“我知道!
因為你看向連長的眼神,與我當初望著袁朗的時候,是一模一樣的。
04
馬小帥拖著許三多來到食堂,要了幾個菜和十瓶啤酒,大有一種不醉不歸的感覺。
酒過三巡,不勝酒力的馬小帥迷迷糊糊地拿著酒杯向許三多胡亂傾訴。
后者苦笑,被醉鬼纏上掙脫不開。
許三多小心翼翼地從馬小帥手里奪走酒杯推到一邊,小聲勸慰:“小帥,別喝了,我們回去吧。”
馬小帥堅定地搖搖頭,然后下一秒又撲到他的懷里。
許三多動彈不得。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喜歡他什么,但我就是動了心……”
“他們說連長好的時候我可開心了,他老罵我不知道傻樂個什么玩意,但我就是一聽到有人夸他就高興啊,班長,你說我是不是沒救了……”
“去年有群混蛋在背后說連長壞話,說他是靠他父親才走到這一步的。我氣不過,跟他們大打了一架……”
“連長后來把我撈出來,又罵了我一頓……”
“他說,我都不氣,你急個什么東西,那群家伙愛說就讓他們去說唄,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他一邊罵我一邊給我涂藥,消毒藥水碰到傷口好疼,可我心里又好開心……”
“你說,我怎么就喜歡上他了呢……”
“又不會哄人,還老兇我……”
“班長,你說,我是不是錯了……”
馬小帥抱著許三多的腰絮絮叨叨,三句話都離不開高城,隱藏在心底的愛戀統(tǒng)統(tǒng)借著酒勁吐露出來。
許三多摸了摸他的頭。
“小帥!
馬小水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
“你沒有錯……”
喜歡一個人怎么會是錯誤呢?
愛情不該讓人卑微到塵埃里,而是應該讓人變得更加堅強才對。即使那些美麗的花朵沒有辦法綻放在陽光下,但每一朵都會在心中永恒。
他想起袁朗。
初遇時那個男人站在群山峻嶺中逆著光對他微笑,眉棱上還沾染著沒有結痂的血漬,然后輕描淡寫地說著讓世間所有情話褪色的語言。
“——我是你的俘虜。”
有的時候,少年一瞬動心就永遠動心。
05
不知過了多久,馬小帥終于不勝酒力地趴在許三多懷里睡著了。
許三多安靜地看向門外,高城隔著玻璃門站在那兒抽煙,周圍扔了一地的煙蒂,看樣子已經(jīng)在那站了不少時間了。白色的煙霧在他指尖繚繞,模糊了那張帶著疤的臉。
“連長?許三多小聲叫道。
高城狠狠吸了最后一口煙,然后丟到腳邊踩滅了煙頭,大步走了進來。
“許三多,你出息了啊!备叱菑乃麘牙锝舆^已經(jīng)睡著的馬小帥,聲音下意識壓得很低。
從馬小帥拉著許三多開始說話,他就已經(jīng)在場了。那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每一句都如同巨石一般撞擊著他的心底。
要說沒有情誼那是假的,馬小帥在他身后跟了那么多年,從鋼七連到師偵營,在他的人生中占了無數(shù)回憶碎片。
他伸出手輕輕摩挲著馬小帥左眼下方的一道月牙形傷疤,這是上次打架留下的。
他氣得罵街,擼起袖子想要出去找那群背后嚼舌根的混蛋算賬,馬小帥卻安安靜靜地攔住了他,對他搖頭,沒大沒小地開著玩笑:“連長你看,我們兩這疤多像情侶款啊!
馬小帥無意識地拉住了高城的衣領,然后蹭了蹭他的胸口,又沉沉睡去。
許三多注視著像個孩子一樣依賴著高城的馬小帥,唇邊的笑意在一瞬間變得溫暖而寬慰:“連長,我也長大了。”
“個孬兵,去老A就學壞了是吧?”有一瞬間,高城甚至覺得自己在許三多的身上看到了袁朗的影子。
是啊,這個曾經(jīng)的孬兵長大了,經(jīng)歷過了許多他都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事情。
眼底最初的青澀褪去,現(xiàn)在沉淀的是歷經(jīng)風雨后的滄桑。
“連長,不要做讓自己后悔的事情!痹S三多輕聲說道,“那樣沒有意義!
高城說:“你別跟我扯這些,那你自己呢?”
許三多垂下眼,手指摩挲著胸口的玻璃小瓶:“我要好好活著,這樣才有意義!卑咨勰╇S著他的動作四處滑動,那是袁朗的骨灰,是他僅剩的慰藉。
那一次的任務,老A損失慘重,但也徹底鏟除了盤亙在邊界三十多年的販毒團伙,那些收繳的白色粉末看起來百無一害,無數(shù)人卻因此而家破人亡。
“然后連他的那份一起努力!
他抬起頭望向高城:“連長,我希望你和小帥都好好的。”
明亮的白熾燈光下,許三多鄭重地立正,向著高城敬禮,肩上的兩杠一星熠熠生輝。
06
高城收到了馬小帥從國外寄來的明信片。
穿著維和制服的馬小帥站在海灘邊,身后是碧海藍天,美不勝收。象征和平的白鴿停在他肩膀,安靜祥和。
明信片背后只寫了一句話。
——紙短情長,我的故事都是關于你呀。
高城無聲地笑了起來。
“早點回來啊,臭小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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