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
　　夏日，蓮花過人頭，荷風(fēng)送香氣。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在一起賞蓮。
　　“伽藍，你說哪朵蓮花最好看呢？”少女指著滿池的紅白蓮花問身邊的少年。她的眉心正中有一顆朱砂痣，麗質(zhì)天成。只穿了一件素白衣衫，已是冰肌玉骨，勝卻人間無數(shù)。
　　“不是哪一朵，是那兩朵并蒂的紅蓮吧�！蹦墙凶鲑に{的少年自信地笑。這滿池的蓮花，有的怒放如盛裝的佳人，有的還害羞到打著花骨朵兒，宛如婀娜的少女�？墒且f到最美的一定是那并蒂蓮。
　　“我也是這樣想�！闭媸切挠徐`犀，眼波才動被人猜�！百に{，你把腰彎下來一點好不好。”她對他笑著招手。
　　“好的，小蠻�！辟に{聞言馬上彎下腰來。小蠻用小手輕輕抓起他的一束頭發(fā)，和她的頭發(fā)一起，打了一個同心結(jié)。
　　“好了，這樣我們就永遠也不會分開了�！毙⌒U心滿意足地笑，臉上的盛開了一朵喜悅的蓮花。那笑容比一碗加了冰糖的百合蓮子湯還要香甜�！百に{，你知道嗎，先生今天剛剛教了我結(jié)發(fā)這個典故�！�
　　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不相疑。這是用了結(jié)發(fā)典故的詩句，可是她卻不好意思說出來了，只是害羞地低下頭去。
　　她和他的頭發(fā)，年輕而柔軟的頭發(fā)，系在一起，無限纏綿悱惻。
　　風(fēng)溫柔地吹送，空氣中彌漫著蓮花的清香，還有愛的芬芳。
　　一對小小的璧人，在蓮花池畔，約定了終身。他們許下誓言說永遠不要分開，朝朝暮暮長相伴。
　　那一年他十六歲，她十四歲。他是將軍之子，她是妙善公主。然而他只喚她作小蠻。這是他為她取的小名，世間只有他才可以這么叫她。將來這名字上面還會加上他的姓氏，珠聯(lián)璧合。
　　細雨濕流光，他們兩個一起漸漸長大。她出落得更加楚楚動人，宛如清揚。而他更是允文允武，一表人才。
　　世人只道好事將近，只等著普天同慶，齊唱一曲賀新郎。
　　可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v然母儀天下，皇后也逃不過生老病死。妙善公主的母后忽染惡疾，垂危彌留。
　　妙善公主至孝，她齋戒更衣，茹素學(xué)佛，許下愿心�？蓱z金枝玉葉，舍下紅妝，早晚功課，日日古佛青燈長相伴。
　　九九八十一日，我佛慈悲，皇后終于痊愈。而冰雪聰明如妙善公主，竟在那暮鼓晨鐘，香煙裊裊中看破紅塵，大徹大悟。

　　極樂世界無限好，只是一個情字緣難了。
　　“你說過的，我們永遠也不會分開�！辟に{留她，只有這一句話。是她年少之時，親口對他而言。
　　“執(zhí)著是罪過……心無掛礙，無有恐怖，遠離一切顛倒夢想……”妙善公主只好念幾句經(jīng)文來勸他。
　　她其實根本無從辯駁。她負他，負盡相思意，負盡少年時，然而她又何嘗愿意？相思本是無憑語。縱然相愛，還是會有無奈。
　　“佛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我何嘗不知，然而無情無愛，此生又何必？”
　　“好，你若能一夜成城，我便留下�！泵钌乒鳠o奈，如是說，不過是要說一件伽藍絕對不可能辦得到的事情，好叫他死心，也叫她自己忘情。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彼环�，更不信。他不僅是個有心人，更是一位有情人。只盼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天還沒有亮，尚有新月如鉤。
　　“小蠻，你看。”伽藍一夜未眠，那雙素來清澈明亮的眼睛中泛著血絲�！斑@是我為你所建的城�！�
　　他辦到了，他竟然辦到了。動用了他所有可以應(yīng)用的人力物力，費盡了他所有心力，終于一夜成城。
　　那不過是一座小小的木城。然而那到底是一座城，是他為她所建的城池。
　　傳說中癡心的眼淚會傾城，孟姜女千里尋夫卻得知良人已為修建長城而亡。在她肝腸痛斷，淚如雨下的剎那，萬里長城應(yīng)聲而倒，是為了一個愛字。而如今他為她一夜成城 ，何嘗不是為了那一個愛字？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何況兩個人還有那么多青梅竹馬的少年時光，妙善公主不是不動容的。即使隔著面紗，她都可以感覺到伽藍眼中真摯的情意。那么熱烈而深刻。
　　然而伽藍還是伽藍，小蠻卻已經(jīng)不是小蠻。到了今時今日，妙善公主也只能輕嘆一聲，“伽藍，你看哪里有什么城池？”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dāng)作如是觀。
　　她揭開了面紗，輕輕一吹，吐氣如蘭，那城竟然倒了。這一座為愛而建的城池，頓時變成了愛的廢墟。所有曾經(jīng)的兩小無嫌猜，都隨之灰飛煙滅。
　　不，連顆粒都不剩，連一些灰燼都沒有。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是啊，何處惹塵埃？
　　她分明早已身在十丈軟紅之外，可是為什么心里竟似缺了一塊，那樣茫然若失。
　　兩人之間相差分明不過咫尺，怎么已經(jīng)恍如隔世？她和他之間，橫亙著無限的天地；可是在那里一片寂寞，在那里沒有話語。只有無法彌合的巨大裂痕和無法填補的無限寂靜。
　　天涯海角最遙遠的距離，莫過于此。
　　伽藍凝視著他的小蠻，仿佛想找到曾經(jīng)的深情。然而妙善公主卻只是低下了頭，不肯讓他看到她一雙秒目中已經(jīng)水光瀲滟。
　　這種故意不動聲色的安靜，掩蓋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所有情緒。
　　心靜自然涼，可是她這樣的冷靜讓他覺得寒冷，生生地撕裂著他的心。
　　“小蠻，你……”他心碎不成語。
　　妙善公主蒙上了面紗，似乎同時也將所有女兒家的心事隔了開去。只有眉間那一點朱紅依然露在外面，是他泣血的心痛。
　　她轉(zhuǎn)身，大步離去。他終究是留她不住。

　　突然風(fēng)一陣，他們的頭發(fā)竟又被吹得糾纏在一起，抵死纏綿，依依不舍。
　　“好了，這樣我們就永遠也不會分開了�！蹦暧椎乃脣尚〉氖�，抓起他的一束頭發(fā)，親手打一個同心結(jié)。
　　那時年紀(jì)小，兩人最愛談天最愛笑。
　　話猶在耳，然而說話的人卻已經(jīng)馬上要和他分開。
　　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相愛還有離別卻是眾生無法豁免的痛苦。
　　佛說，生是苦，老是苦，病是苦，死是苦，憎相聚是苦，愛別離是苦，求不得是苦——所謂，五取蘊皆苦。五蘊齊全，謂之“有情”。眾生有情，于是，六道輪回，苦海無涯。

　　妙善公主轉(zhuǎn)身，抽出他的佩劍，寒光一閃，兩人的頭發(fā)齊齊落地。
　　“這位檀越，就此別過�！睗M頭的青絲原來是密密的情思，如今她慧劍一揮，就斬斷了柔情萬縷。
　　她稱他為談檀越，她居然稱他為談檀越，她現(xiàn)在只當(dāng)他是一般施主嗎？這樣的稱呼，拉開了這么多年的親密無間。
　　他愣在那里，不敢置信，更不能置信。
　　“小蠻，你好狠的心�！彼此�，忽然覺得她好陌生，雖然依然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卻已經(jīng)是寶相莊嚴(yán)，不染一絲人間煙火之氣。不再像從前那樣可親可愛。
　　曾經(jīng)的誓言宛如風(fēng)吹云散，再也不可能會實現(xiàn)。
　　既已相遇，何忍分離？不是說只羨鴛鴦不羨仙，不是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嗎？怎么恩愛不到頭呢？
　　明月！明月！照得離人愁絕。
　　月華如水，順著她的長發(fā)旖旎而下，卻讓人覺得無限清冷蒼涼。
　　風(fēng)，嗚咽低回。一聲，一聲，仿佛悲酸凄涼的嘆息，“天若有情天亦老�！�

　　“好，你走吧。走吧。我看你回不回頭？”伽藍干脆將那座廢墟點燃。
　　瘋狂的疲憊，離別的絕望，不能忘情的悲痛，讓人間化作一片愛的火海。
　　滿天火光將他的臉色映照得分外可怕，原本俊美無比的容顏因為劇烈痛苦而扭曲。
　　妙善公主看到通紅得可怕的天色，知道那是熊熊烈火，卻還是不回頭。
　　絕望至極的伽藍揀起了地上的發(fā)絲，投入火中。
　　大火貪婪地吞噬那些發(fā)絲，如一朵紅蓮瘋狂綻放，絕美而不祥。絢麗無比卻又觸目驚心，毀滅一切的決絕，憤怒慘痛地燃燒，背后是痛失摯愛的陰影。
　　那吞噬一切的紅蓮怒焰，是他心頭滴血幻化而成，是永不褪色的那顆朱砂痣�？墒撬性�(jīng)的纏綿都已經(jīng)變成血流不止的傷口。
　　那是他平生所見過的最傷心的深紅色。伽藍心中滿溢著柔情和哀傷�；鹧婢屯鹑鐭槐M的綿綿心痛，那樣凄楚地垂死掙扎。
　　看著那頭發(fā)快被燒盡，伽藍卻又伸手把它們從火中搶了回來。
　　雙手都被燒傷，灼熱地痛，但是他卻仿佛渾然無知，真的疼痛不已經(jīng)的是他的那棵真心。
　　他到底是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這些頭發(fā)在他面前被燒掉，那是曾經(jīng)幸福過的證據(jù)。雖然她已經(jīng)不再承認(rèn)當(dāng)年的諾言，但是他還是無法忘記那些過往。

　　“小蠻，小蠻……”風(fēng)中的呼喚聲聲痛徹心扉。
　　“癡兒！孽障！”妙善公主在心中默嘆一聲，一滴眼淚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頓時化作了從天而降的甘霖，澆滅了哀傷而狂野的紅色風(fēng)暴。也如一只溫柔的小手撫過伽藍的傷口。
　　這場火本是因為她而起。
　　伽藍可以讓這熊熊火光震懾諸天，再輕易不過，但是他不能夠熄滅這彌漫沉默的炙熱，它沉重尖銳而又殘忍，用可怕的絕望焚熾人心。只有她的眼淚可以
　　佛說，愛欲于人，猶如執(zhí)炬逆風(fēng)而行，必有燒手之患。伽藍這個傻瓜居然真的引火上身，燒了雙手。
　　但是她還是不能夠回頭，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然而孽海情天，愛戀成癡，只要回頭，從此就是萬劫不復(fù)，怕是要墮入魔道吧？
　　小蠻不回頭，她居然還是不肯回頭。相隔一步地,不肯暫回頭。君情與妾意, 各自東西流。
　　伽藍的手無力地松開，那些被他從烈火中拼命搶回地頭發(fā)從他手里滑落，被狂風(fēng)一吹，那糾纏在一起的發(fā)絲散開了，就這樣散入風(fēng)中，絲絲縷縷地飄向那未知的歲月。宛如一場春夢，了無痕跡。
　　妙善公主修成正果，世稱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南無靈感觀世音菩薩。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然而多少的繾綣，多少的懷念，多少的愛戀，多少的情緣，往事如夢似云煙。
　　伽藍那么愛小蠻，不應(yīng)有恨，天長地久有時盡，千古情愁終難消。
　　也許只好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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