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me birds aren't meant to be caged, their feather are so bright.
　　——《肖申克的救贖》

　　小麻雀秋秋還清晰地記得小時候學飛的情景，雖然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遠在白玉森林改名豐樂山自然保護區(qū)之前。為無數(shù)代小麻雀提供了第一飛紀念地的那棵參天大樹已經死去多年，如今只留下被蛀蝕得丑陋無比的枯裂的枝干，張牙舞爪、鬼魅般的指向天空。

　　秋秋還記得那年春天，自己的爪子緊緊地扣在嫩嫩的、軟軟的新枝椏上的觸感。和煦的輕風有絲絲縷縷清新的味道，她卻緊張得不敢呼吸，更不敢向下觀望榛榛、蘋蘋和阿松是不是已在愜意地飛翔。圍觀的阿姨們七嘴八舌地教導著富有斑鳩、畫眉、啄木鳥各自特色的飛行技巧，讓她頭疼欲裂……

　　秋秋嘆了一口氣，空中穿梭機的指示板顯示豐樂山就快到了，她要趕緊把食袋收拾干凈扔到垃圾桶里，有人類的監(jiān)視錄像在，懲罰的名目多不勝數(shù)，她實在害怕一不留神就觸了礁。為了躲避有毒的空氣和人類的獵槍，她不得不忍受這些。

　　核51＃大劫難后，人類把少數(shù)幸存的飛禽進行了基因改造，使它們擁有某些人類的思維細胞和長壽基因，以便適應已被嚴重破壞的環(huán)境。人造樹、能過濾空氣的“鳥巢”費用不低，與白玉森林一河之隔的翡翠森林率先提出了“勞動換取房屋”的口號，到幼兒園為小孩們唱歌，給音像出版商錄制“自然之聲”等等。態(tài)度消極的白玉森林被搶占了先機，只能通過翡翠森林的中介所找工作。

　　秋秋很喜歡研究所的兼職和人類小姑娘小梅，她要開發(fā)一種在外星殖民地空氣中悅耳動聽的手機鈴聲。翡翠中介所憑借秋秋脖子上的感應器記錄的聲帶振動時長來確定它的工資。至于中介所從研究所手上賺了多少錢，秋秋已被嚴肅警告這不是它有權提問的范圍。

　　今天“課間休息”的時候，小梅和往常一樣泡了一杯綠茶，給秋秋換過干凈的水，兩人悠哉游哉地一起看電視。突然一段可怕的新聞插進來，在行星聯(lián)盟議會大廈前，密密麻麻的人類舉著大大的照片怒吼著：“我們的生活都沒有保障了，議會還要砸這么多錢在這些早該滅絕的無聊動物身上！”每張照片都畫著不同的動物，上面一個大大的叉，或者一個血手印。秋秋恐懼地瑟縮著，它隱約認出那些照片中有飛禽的影子。隨后憤怒的人群還沖進了地球博物館，把許多已滅絕多年的動物的標本或骨架搬出來，付之一炬。稍后，從議會出來的生態(tài)保存司司長海蓮•沃姆女士被混在示威人群中的極端分子槍殺……

　　秋秋認得這位親切的女士，小梅經常翻的那本書《看，夜鶯在歌唱》的扉頁有她的照片，似乎沃姆女士還是小梅的導師。小梅讓秋秋早早下了班，也許是想一個人緬懷老師吧。
　　秋秋下了穿梭機，向巴塔基爺爺?shù)募绎w去。刺鼻的空氣令人頭昏腦漲，翅膀重得難以忍受，就如爺爺說的“簡直就是烏龜背著個鉛殼在飛行”。

　　秋秋進去的時候，巴塔基爺爺正興致勃勃地看一本筆記，還把第一頁的照片指給秋秋看，：“這是北方的回雁峰�！鼻锴镉悬c吃驚，心想爺爺最近都有點怪怪地，難道他要準備出遠門？但回雁峰在幾年前已被炸毀了。

　　小時候，巴塔基爺爺很喜歡給她們講“我的大雁朋友”的故事。本來大雁是不會出現(xiàn)在白玉森林的，她們春天南遷的最南端只到達回雁峰一帶，再往南對她們而言就太熱了。有一年地球氣候異常，她們就一直飛到白玉森林才停駐下來。她們的旅途見聞大大充實了巴塔基的故事庫。
　　巴塔基看到秋秋擔心的樣子，皺皺的臉上現(xiàn)出無奈的苦笑：“我不是想去那兒。我知道她們都不在了。況且我這把老骨頭也飛不了這么遠�！�
　　秋秋懷疑地搖頭：“爺爺，不管你要去哪里，一定要先告訴我們�！�
　　他撓撓頭，嘴里嘟噥著似乎說了一句：“有那么明顯嗎？”然后便從書架上銜出一張地圖，“我的大雁朋友們說過，白玉森林北部有一小片河口區(qū)沒有破壞得這么嚴重，雖然這是好多年前的消息了�！鼻锴锵雱裾f，巴塔基搖搖翅膀阻止了她：“我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正因為知道，才想要最后享受一下自然的風，看一眼自然的綠色。盡管希望很渺茫”。他又拿出一個小盒子，里面有半滿的硬幣，“我剛剛把一本書賣給了翡翠森林那邊的黑心書商，下一本也快完成了。希望能換到足夠租一輛空中穿梭機的錢。我可真煩翡翠森林，大伙兒都是鳥兒，怎么有了錢就神氣成那樣呢？”
　　秋秋感覺眼睛里有樣東西要拼命涌出來，巴塔基爺爺慈祥的說：“好孩子，我們每只鳥兒都有不同的愿望，不是嗎？以前我跟你說過的，Some birds aren't meant to be caged.嘿，難得人類也會說一兩句中聽的話呢�！�

　　臨走的時候，爺爺請她一定要去看看榛榛。
　　榛榛在以前的一次大病中弄壞了聲帶，不能靠唱歌賺錢，只能在翡翠森林當清潔工和雛鳥保育員。翡翠森林的鳥兒都是工作狂，經常有鳥兒很晚才到幼兒園領回他們的孩子。榛榛只好不定時地加班照顧小鳥，這些雛鳥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下本來就很難撫養(yǎng)，榛榛在辛苦之余還要擔驚受怕，自己的身體也每況愈下。

　　但是榛榛現(xiàn)在的情況實在令人擔心，她一直躺在床上，似乎說話都沒有了力氣。“前天，園長問我深夜回家，要多交多少空中穿梭機的租金，我還以為她要補償我這項支出呢，結果她說，原來蠻便宜的嘛……我可真夠傻……”
　　她咳嗽了兩聲，繼續(xù)說：“五枚森林幣可以買一本有趣的書，可以買兩桶干凈的水……為什么我要花在冤枉的車費上？”

　　秋秋正忙著幫她打掃房間，看到地上有片深紅的樹葉，連忙銜起來放在桌上：“這不是你的合同書嗎？我?guī)湍惴诺焦褡永�？”榛榛苦笑了一下：“不過是一張紙罷了，放一邊別礙著就行……”

　　等她忙完，榛榛請她唱一首童年時代的歌。秋秋很用心地唱完，她的感應器項圈一直閃爍著蔚藍色的微光。榛榛的眼里也是閃閃發(fā)亮：“在幼兒園里，她們只準教那幾首歌，孩子們要學的東西太多了，首先要學會怎么賺錢、怎么生存。”
　　美好的日子已經遠去了，秋秋很難過：“我在研究所里也不唱，因為人類的耳朵不覺得它好聽�！�

　　周末，研究所冷冷清清的，許多人都飛往外星度假去了。小梅一如既往地小心調試秋秋脖子上的感應器。突然，電腦響起一陣刺耳的嘟嘟聲。秋秋嚇得愣住，小梅飛快地敲著鍵盤，噼噼啪啪密密地響。秋秋覺得腦子漲漲地，恍惚覺得周圍變了景色，黑漆漆一片，連溫度也變了，不再是刺骨的寒冷，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舒爽的夏天。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姑娘，正舒服地躺在藤床上，輕搖蒲扇，天上，橫亙蒼穹的星河閃爍著璀璨的光芒。
　　漸漸，星光變得模糊，秋秋清醒過來，看到立體影像器正慢慢“回收”剛才的一幕。秋秋疑惑地看看小梅，她呆立半晌，才嘆了一口氣：“難怪醫(yī)生不準我看這個影像，遙看牽�？椗恰�
　　又輕輕拍拍秋秋的小腦袋：“對不起，嚇到你了。好像有誰給你的感應器裝了探測軟件，差點把我弄的病毒消滅了……已經沒事了，他們不會知道的�！�
　　秋秋脖子上的翻譯屏打出一個笑臉、一行字：“難怪我最近賺錢快多了……”
　　小梅苦笑：“我剛剛不小心觸動了你的記憶程序。你也不能隨便看那個記憶，小鳥憂郁癥可不好治呢�！�

　　之后，小梅帶秋秋坐上小飛機，穿過破敗的市中心往更南方飛去。秋秋看到地面被許多巨大的玻璃防護傘蓋著，盤旋了一陣，小梅終于認出目標，讓飛機徐徐降下。

　　這是一個巨大的莊園，每進一個門，植物、溫度、濕度、光感都全然不同，好像換了一個世界。只有上方的玻璃傘破壞了它自然的感覺。秋秋猛吸了幾口氣，很清新的綠色的味道。
　　“小心你的肺受不了。”一個傲慢的聲音突然響起，秋秋嚇了一跳，小梅指指旁邊的一株木槿，上面掛著一個微小的音箱。
　　寬敞的客廳中，屋主人正給一只美麗的小鳥喂食，他很滿意秋秋和小梅震驚的神情。四周擺放的動物標本和皮毛令秋秋幾欲作嘔，它還是鼓勵自己堅持住。小梅示意它先唱一首歌，然后把一個小盒子放在水晶罩中，盒子閃了幾下，發(fā)出悅耳的鳥鳴聲，和秋秋剛才唱的一摸一樣。小梅不斷改變水晶罩中的空氣成分，鳥鳴聲依然清脆動聽。
　　“我沒興趣開發(fā)窮人的玩具�！蔽葜鞑荒蜔┑卣f，“你要是聰明人就該到我這邊工作，這里吸一口空氣也比研究所一天賺的錢貴。”他的表情很輕蔑。
　　那只美麗的小鳥這時已經吃飽了，它輕輕地、優(yōu)雅地舒展了一下翅膀，婉轉地唱起歌來。這是真正的夜鶯的歌聲。
　　秋秋完全聽得入了迷，自己那點微末本領在真正的歌唱家面前顯得那么寒磣可憐。
　　小梅不明白，為什么行星聯(lián)盟早已立法規(guī)定任何人不得私養(yǎng)動物，而早已滅絕的夜鶯卻出現(xiàn)在這個私人莊園中。
　　屋主似乎猜出她想法，“這可要感謝你的沃姆老師了。如果沒有她的物種保存計劃，什么胚胎和DNA都不會留下。沒想到她這么一位斯文的女士，竟然也會大發(fā)雷霆地罵那些議員們，‘難道要我們的后代什么也不知道地孤零零地活著，就象亞美克西人，一團蠕蟲？！’哈哈。”
　　小梅聽到老師的名字時顫了一下。

　　“小姑娘，人不是生而平等的。所有生靈都不是生而平等的。我給你一點時間想明白�！�
　　“不必了！”小梅收拾好工具箱，讓秋秋站在肩上，在她們離開的時候，秋秋感覺那只美麗的小鳥憂傷地望著她。

　　而傷心的事情還有這么多。巴塔基爺爺就要離開了。秋秋和榛榛擔憂地看著他破舊的穿梭機，爺爺反而樂呵呵地說：“小姑娘們，笑一笑吧，這可是一只鳥兒一生一次，最偉大的飛行��！”
　　秋秋和榛榛陪伴著爺爺?shù)拇┧髾C，飛越整個白玉森林。春天來了，樹木還是灰敗的綠色，林中沒有任何新生雛鳥的叫聲，只有一片可怕的死寂。
　　回想小時候，大家一起學飛的情景，那么溫暖，那么親切。那時她們還沒有想到，生命很短暫，也很漫長，會經歷美好，也會經歷寒冷和憂傷。往昔的回憶會凝聚成勇氣，支撐著她們渡過這一生中最寂靜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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