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甕里的蟈蟈翠綠翠綠的，簡直比真玉還鮮艷，肚子一鼓，叫起來就壓下了整個(gè)夏天的蟬鳴。
　　“福喜，你看孤王今日的儀容，可還好嗎？”從前的王子已經(jīng)是一國之主了，這時(shí)候卻有一些緊張。老宦官是伺候公子熙十幾年的老人了，并不怯懦的上前替他整了整腰上的穗子香囊，說，“主子爺也二十四五了，容貌不像從前那么白嫩，不過老奴瞧著是極好，又穩(wěn)重又有威儀。您是一國之君呢，當(dāng)然好�！�
　　君王其實(shí)也并不太在乎福喜說了什么，只在殿內(nèi)來來回回的踱步，幾趟下來，又問:“福喜，什么時(shí)辰了？”老宦官答:“約么著辰時(shí)二刻�！闭f完看了君王一眼，又補(bǔ)了一句，“這會(huì)子，大將軍應(yīng)當(dāng)是才到城門。您也知道，這大勝還朝要打馬游街，得讓全國的百姓瞧瞧我們寧國的大英雄。大將軍要到皇宮，且還早著呢�！�
　　“孤王……”君王想反駁兩句，但又想不出要如何開口，有些惱怒:“胡言亂語些什么！有時(shí)間在這里瞎想，還不快去膳房看看菜式，有一樣不得賀將軍胃口，你們就都得挨板子！”
　　福喜低頭掩了偷笑，答道:“諾——”正要趕往膳房時(shí)又聽君王說:“多備些‘玉人憐’，邊關(guān)沒有那樣的淡酒，偏賀……總之你多備些�！备Ｏ脖镄Ρ锏目人粤藘陕�，抖著肩膀遍退下了。
　　窗欞上落了一只黑蝴蝶，時(shí)不時(shí)抖一抖翅膀，許是須臾，也許是過了許久，被殿外的鐵葉子摩擦聲驚走。朱漆描金的門檻兒上跨過一只玄色金紋的戰(zhàn)靴，黑袍玄甲的青年女子就這么不疾不徐的走到君王面前，“臣，不負(fù)圣恩得勝歸來，特來拜見吾王�！�
　　君王匆匆攙起戰(zhàn)將，欣喜地道一聲“卿家禮過”，便拉著人到桌前坐下，“你一去這么久，邊關(guān)苦寒定然是吃了不少苦頭。”
　　“為國為君，不覺辛苦�！贝髮④姳汶S著君王指引坐在桌前。
　　“倒說起這場面話來了。卿家怎的與孤王生分至此？”君王奇到。
　　大將軍一笑:“我是真的這么想的�！边@話將君王逗得大笑。
　　笑過之后就是半晌不語，大將軍問:“王上怎么這樣盯著微臣，莫非是這幾月不見，就不認(rèn)識(shí)了嗎？”
　　君王便說:“孤王瞧著卿家……憔悴了�！�
　　“臣整日里好吃好睡，有酒喝有仗打，蠻子首領(lǐng)智計(jì)武功都不如臣。臣在陽朝關(guān)的日子再愜意不過，怎么王上倒覺著臣憔悴了？”大將軍說起邊關(guān)事宜，臉上的笑就比六七月份的晴空太陽還要晃眼。
　　君王也跟著她笑，說:“孤王看不到你，心里便總是懸著，乍一相見，自然是覺得你在外面吃了苦�！�
　　君臣二人就這么你來我往的說笑，一來一去就想起了多年之前……
　　多年之前，那時(shí)候的君王還被稱作公子熙，那時(shí)候的大將軍還是個(gè)初露鋒芒的小將。
　　“我給你們說，回了京一定得到晴晚樓來，這兒的玉人憐最正宗不過。更重要的是，這兒的姑娘，一個(gè)兒賽一個(gè)兒的溫柔漂亮！”賀小將軍一身猩紅簡衫束著馬尾，大大咧咧的呼朋喚友，就直奔寧國都城最大的風(fēng)月場晴晚樓。
　　同行幾位年少的小將軍心里是拒絕的，逛窯子就逛窯子吧，還要跟個(gè)女同僚一起逛窯子，那個(gè)女同僚比他們還興奮，還熟門熟路，總覺得心里有一道過不去的坎兒。
　　“喲！”賀小將軍一個(gè)不慎撞到了旁人，忙道一聲：“得罪。”
　　公子熙看了一眼賀小將軍，道一句“無妨”，便走了。之后就是賀小將軍滿臉紈绔像地向人掃聽剛剛撞了頭的是哪一位世家公子 。
　　有人說:“那是王上與漣姬夫人的兒子�！�
　　賀小將軍思索了一下，問:“公子熙？”
　　之后便是周遭人等幾句勸誡:“嗯，這人身體不好，又一貫不得王上寵愛，你是有兵權(quán)的武將，多少眼睛盯著？少要與那些王子接觸，別把命搭進(jìn)去。”
　　那人見賀小將軍還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一皺眉:“我說，知道你好這口，但你也別忘了色字頭上一把刀，這要是一不小心成了刀下亡魂，那可真沒處哭去了!”
　　賀小將軍摸了摸下巴，說:“不會(huì)。”
　　“不會(huì)勾搭公子熙？”那人問。
　　“不會(huì)成了刀下亡魂！”賀小將軍如是說到。
　　再之后仿佛沒有什么出彩驚奇的地方。賀小將軍的確是有趣的人，這點(diǎn)是公子熙不得不承認(rèn)的。塞外的干花枯草，北地的翎羽，五色面人兒，帶竹哨的風(fēng)箏……公子熙身在深宮朝堂，耳聞眼見不是規(guī)矩就是算計(jì)，著實(shí)是從未見過這般鮮活的人物。
　　這一日賀小將軍不知又打哪兒得了什么新鮮玩意兒，一副偷香竊玉的做派，惺惺作態(tài)地敲著雕花窗:“小公子——小公子——本將軍來探望你了——”
　　半晌無人搭話，賀小將軍推開窗子便翻到屋內(nèi)，“喲呵，你在啊，怎么也不說話？”
　　公子熙皺了皺眉，說:“沒什么�！�
　　賀小將軍把手上的東西往桌上一擱，手撐案角湊近公子熙:“跟我你藏個(gè)什么勁兒？說說�！�
　　“還能有什么事？”公子熙把手上的竹簡卷起，卻被賀小將軍探手拿過，頓時(shí)有些不悅，“拿來�！�
　　賀小將軍卻不理他，抖開竹簡瞧了一遍，惹得公子熙一聲嘆息。
　　賀小將軍道：“這上面說，太子璋為貪墨者開方便之門，勾結(jié)公侯冒領(lǐng)軍功，你可是為這而愁嗎？”
　　公子熙沉默半晌，點(diǎn)頭。
　　賀小將軍笑了，問:“這事你可確認(rèn)無誤？”
　　公子熙說：“是。”
　　賀小將軍又問:“可有證據(jù)？”
　　公子熙答:“證據(jù)確鑿。”
　　賀小將軍便把那笑收了些，問：“公子，我再問你——你可想取太子而代之？你可想……做這寧國的王上，揮毫指點(diǎn)，有一日，教整個(gè)天下都臣服于你？”
　　“自然……”公子熙闔目一嘆，“是想的�！�
　　一雙白皙干凈骨節(jié)分明的手將竹簡卷起，端端正正地奉到公子熙面前，繼而就是賀小將軍清朗而鄭重的話語:“相識(shí)數(shù)月，知公子仁義睿智，賀氏云寥雖出身草莽，卻亦有為國為民舍生忘死之志�！�
　　“小將軍你……”公子熙未曾妄動(dòng)。
　　賀小將軍屈膝拜倒：“賀云寥有縱橫叱咤之能，不愿庸庸碌碌做一把任人指向的刀兵，我之所向，必要萬眾歸一，再無分歧之政，再無持兵之?dāng)?”
　　公子熙皺眉道:“賀小將軍的殺氣，未免重了些。 ”
　　“天下一統(tǒng)方能刀兵不起，重的不是我的殺氣，而是諸國君王的野心�！辟R小將軍抬眼與公子熙對(duì)視，不讓分毫。
　　“小將軍這，就不是野心？”公子熙捋了捋袖口。
　　“自然是的。可我與諸國戰(zhàn)將不同�！辟R小將軍將手上的竹簡再遞上一些：“我的公子，也會(huì)與天下君王不同!”
　　公子熙引著賀小將軍到花廳用膳，書房桌角的草籠里，紅眼的碧玉蟈蟈像是被人忘了。
　　“賀氏云寥生而為刃，愿收君掌上，為君蕩敵�！�
　　想起從前，君王面上十足的柔情，伸手拿過果盤里的橘子，吃了一半想起什么，向門口喚道:“福喜，福喜�！�
　　福喜便入殿叩拜，耳聽君王問到:“淮地貢上的上品柑橘，宮中還有多少？”
　　福喜答：“回王上，還有十八筐。”
　　君王對(duì)將軍說:“你遠(yuǎn)在邊關(guān)，怕是很久沒見過這般新鮮的甜橘了。今年淮地風(fēng)調(diào)雨順，橘子也比往年的甜，就連孤王常常都忍不住要多吃幾個(gè)�！闭f罷扭頭吩咐福喜:“留下兩筐給孤王，那十六筐，都給賀府送去。”
　　“王上萬萬不可。”將軍一驚，繼而就要推辭。
　　“有什么不可？”君王一挑眉，“孤王把這橘子給你，心里倒覺得比自己吃了還痛快。福喜，快去，教宮人們仔細(xì)著些，給將軍的東西金貴，磕著碰著，小心自己的腦袋�！�
　　將軍看著老宦官退下的身影苦笑：“臣一個(gè)人，哪里吃得了這許多的橘子�！�
　　君王笑了：“你擔(dān)心這個(gè)做什么，我朝的大將軍，還用為了這點(diǎn)橘子發(fā)愁？吃不完就待客用，還吃不完就曬成干，用糖漬，再不成就送人，送不完就扔了，幾筐橘子，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東西。”君王擱下橘子，“說起送東西，孤王倒是想起來，上個(gè)月孤王二十五生辰，你雖遠(yuǎn)在陽朝關(guān)，卻也送上了賀禮……唉，不知不覺的，孤王，都二十五了。孤王記得，賀卿要長孤王幾歲對(duì)吧？”
　　賀將軍還是端端正正的跪坐在軟墊上，垂眸倒道:“是，再過幾個(gè)月，臣就二十八了�！�
　　“孤記得，卿家，還未曾議親吧？”君王笑道。
　　“四方未平，臣還有那么多的仗要打，哪有什么閑心議親？”武將便抬手為君王添了一杯清茶。
　　君王端起茶碗說：“孤王最近可是被那群老臣煩得狠了，都催著孤王立后呢。有的說劉大人家的千金溫婉，也有的，說王大人的女兒，孤后宮中的修宜夫人端莊……卿家你覺得呢？”
　　賀將軍答：“劉大人家的女兒臣曾經(jīng)見過，十分的溫雅嫻靜，想必能得王上喜愛�！�
　　將軍這話一出，把君王哽了一下，握杯的手緊了緊又松開，“朝臣們都說賀將軍不通人情桀驁不馴，參你的竹簡帛書，孤王的書案都要擺不下了，只得教福喜再設(shè)一案，卿家你說，孤王是該信，還是不該信？”
　　賀將軍俯首：“信與不信，都是王上為君的決斷�！�
　　“哈哈哈哈……賀云寥啊，孤的賀將軍�！本醣臼切币兄翈�，此刻直了身子就要站起來，又順手拍了拍想要搶先起身卻因跪坐而有些不甚方便的賀將軍的肩膀，“你自坐著。賀云寥，孤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愚笨呢？還是聰明至極呢？”說罷，踱步行至賀將軍身后，抬眼去看大殿窗外的陽光。
　　賀將軍依舊坐的板正，道:“為臣子的，便是真有幾分聰明，也及不上君王萬一�！�
　　聽了這話，君王回身盯住將軍的背影——賀氏武將，經(jīng)大小征戰(zhàn)數(shù)百場警醒非常，此刻便有槍戟臨身時(shí)的危機(jī)之感。
　　“呵，想是誰惹了你不痛快了？少要揣著明白裝糊涂，孤已擬好旨意，要迎你入宮為后�！本鯉捉�(jīng)思量還是放松了下來，笑著哄著，一如當(dāng)年。
　　賀將軍回身叩拜：“請(qǐng)王上，恕臣不能從命�！�
　　“你什么意思�！�
　　賀云寥抬頭，拋了尊卑禮數(shù)直視著她的君王，就一如當(dāng)年的小將軍直視著寧國不受寵的小公子，年華易逝，兩個(gè)人都算不得年輕了，可到底還是存著些當(dāng)年意氣，這一開口，就好像與當(dāng)年重疊——“賀氏云寥生而為刃，愿收君掌上，為君蕩敵。”
　　“賀云寥，你是在耍我？”君王斂了面上的笑，俯身去打量賀將軍的一雙眼，眼里有敬，有誠，偏就沒有一點(diǎn)子所謂情愛，“你是……在耍孤王�！�
　　“臣之所言，從來都是真的。”武將整了整身上的衣刨鎧甲又深深拜下，“然賀氏云寥此生之志遠(yuǎn)在天下，為的是輔佐君王�！�
　　玉甕里的蟈蟈還是當(dāng)年那一只，少年的公子已經(jīng)長成青年君主，他給他的碧玉蟈蟈換了真正美玉琢磨成的器皿。他也不是真的喜歡一只蟲兒，只是心里想著要顯示一番——瞧吧，你送的，就連一只蟈蟈我都有好好對(duì)待，我是極愛重于你的，我是真的，極愛重你的。
　　而此刻的嗡鳴聲仿若是在提醒著什么，一國之主便有些恍然地問:“因?yàn)椤驗(yàn)槟闶俏鋵�，而我、而孤王如今……是君王�！?br>　　“我王圣明。”賀將軍維持著拜倒的姿態(tài)未曾起身。
　　“你沒有告訴我�！币粐鞯脑捓锇殡S著嘆息，“賀云寥，你沒告訴我�！�
　　“我王有鴻鵠之志�！�
　　寧國的大王空站半晌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后來竟一勾唇，無聲地笑了。然殿內(nèi)唯一的人此刻正拜俯在腳下，也不知這笑是笑與何人。也許，是笑自己愚笨吧。
　　夏蟬叫了半晌，不知在殿外等候了多久的老宦官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聽著殿內(nèi)的君王吩咐——“福喜，賀卿為國爭戰(zhàn)實(shí)屬有功，賜酒�！崩匣鹿俦阈捏@膽戰(zhàn)的端著玉杯行至殿內(nèi)，“賀將軍……”一句您哄哄王上，到底是咽在了喉嚨。
　　那武將便直起了身，端過托盤上的酒，抬眼看了君王一眼，斂袖仰首一飲而盡。
　　“臣，謝王上厚愛�！�
　　滴答一聲，是兩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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