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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眼的艾達小姐
“從前有一個農(nóng)婦,她有三個女兒,分別長了一只眼、兩只眼、三只眼,一只眼和三只眼非常驕傲跋扈,瞧不起和普通人長得一樣的兩只眼姐妹,每天都要想盡辦法欺辱她,因此兩只眼常常吃不飽飯,還要餓著肚子從早忙到晚……”
小牧童納魯剛從集市上回來,眉飛色舞地叼著一根草,非要給我講述白女士的新故事——白女士是一個販賣故事的人,每隔七天就會穿著那身標(biāo)志性的雪白長袍出現(xiàn)在集市中央,和那些賣藝賣唱沿街乞討的人無差別混在一起,只不過她賣的是故事,各種各樣的故事,如果你覺得這個故事很好,你可以上前去往她手里的鐵皮盒子中投一枚硬幣;如果你覺得這個故事不好聽,那么……你可千萬別說出來,否則一定會倒霉的。
小鎮(zhèn)上從來沒有人說過白女士的故事不好聽,可能是大家真的喜歡,也可能是大家都不想倒霉。他們說白女士以前是一個邪惡巫師,因為她有一把會飛的掃帚,而且從不離手?墒俏覐臎]見過白女士騎著那把快散架的掃帚到處飛,她似乎更愿意拿它派上一些其他用場,比如說——
“可惜故事沒講完,”納魯?shù)奶咸喜唤^卡在“兩只眼接受了仙女的幫助卻引起另外兩個邪惡姐妹的注意”這里,他意猶未盡地嘆口氣:“這時賣果醬的瑞卡太太就和阿彭吵起來了,白女士拎著她的掃帚沖上去,像東方故事里的那只猴子一樣,‘嗖嗖嗖’幾下就把阿彭揍得像一只被踩扁的番茄,大家都在大聲叫好,白女士卻轉(zhuǎn)身就走,完全不管我們在后面追著討要結(jié)局……上帝啊,故事斷在這里可讓我難受得快要發(fā)瘋!”
平心而論,我很同情他此刻這副郁悶的模樣,可我并沒有覺得這個故事能讓人難受到發(fā)瘋。
“結(jié)局當(dāng)然是兩只眼遇上王子被帶回城堡了,”我把洗好的衣服用力抻開,對著陽光打量上面頑固的污漬淺痕,略微有點沮喪:“這樣的故事其實都差不多,被欺負(fù)的人永遠(yuǎn)能得到好報,人人都很寵愛她們!备静粫プ肪克秊槭裁磿屃硗鈨蓚姐妹不滿。
納魯搖搖頭,似乎對這句話很不贊成。
“可是瑞卡太太又為什么會和阿彭吵起來呢?”我問他,瑞卡太太是我的母親,血緣和共處的十?dāng)?shù)年時光讓我確信她是一個非常溫和的女人,實在想不出為什么會和一個混混(對就是阿彭,這個畜生)當(dāng)街對罵,納魯說好像是阿彭偷了她的果醬還拒絕給錢,這話讓我更加憤怒起來,因為瑞卡太太的生活相當(dāng)拮據(jù),那些果醬幾乎就是她全部的身家。
“說到三只眼,其實你也是……”納魯聰明地把話咽回到肚子里,他大概是看到我正在擼起袖子亮出一雙粗糙的大手,這不像是一個女孩子的手,但是托了這雙手的福,小鎮(zhèn)上將近一半的人都不敢惹我,他們都曾親眼見過我把一只鐵皮水罐捏到變形。
不過我更愿意相信是納魯?shù)牧夹陌l(fā)現(xiàn),雖然他可能……不,他一定不知道“教養(yǎng)”兩個字怎么寫,不然他也不會總覺得我長了三只眼。
其實那只是一個傷疤,刻在眉心正中央,白女士以前講過一個東方故事,說的是一個小孩打碎山峰救出他被壓在山底下的媽媽,故事中把他媽媽壓在山下的大壞蛋也比常人多長出一只眼,那只眼也長在眉心正中,其實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好意思說我更喜歡故事中的這個壞人,因為他遵循著規(guī)則,并且有足夠強大的力量去執(zhí)行規(guī)則,規(guī)則不是被用來破壞的。
當(dāng)然你也可以說我喜歡他就是因為自那以后我又多了一個外號叫“三只眼”,這個故事里的三只眼在我看來是一個當(dāng)之無愧的英雄,所以我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還很高興——前提是在那一天以前,那天之后這三個字就成了我的禁忌,誰要是再敢提,就得做好被我一拳打掉牙齒的準(zhǔn)備。
我永遠(yuǎn)都忘不了那個小伙子彬彬有禮的冷漠拒絕:“三只眼?不好意思我不能接受……況且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她會是我真正的新娘!
這個讓我又愛又恨的小伙子是我的未婚夫,那天他騎馬走進院子里的時候我們四目相對,那一刻我堅信自己已經(jīng)聽見他的心激烈跳動的聲音。我戴著一層面紗與他相見,我們詳談甚歡,那天晚上我的漂亮妹妹拉著父親的手嚎啕大哭,她堅稱自己愛上了準(zhǔn)姐夫,認(rèn)為嫁給這位騎士的人應(yīng)該是她而不是我,這讓父親感到非常為難。
“艾莉亞,”父親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畢竟艾達和他已經(jīng)相愛……”
有著兩只漂亮眼睛的艾莉亞猛地站起來,氣鼓鼓地盯向我:“我會證明給你們看,他愛的人不是你,他一定會瘋狂愛上我的!
她轉(zhuǎn)身沖出去,我和父親充滿擔(dān)憂,可是還沒等我去追,父親卻捂著心口昏倒在地上,我只好把父親扶到屋子里,又跑了半個小鎮(zhèn)找了醉醺醺的醫(yī)生過來。
那一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總之第二天一早我的騎士先生就找上門來,我忘不了他看我的眼神是那樣嘲諷:“三只眼?不好意思我不能接受……”
我的眉心有一道疤,而眉心光潔的艾莉亞正坐在騎士的右手邊,笑得甜蜜又害羞,我的未婚夫說他已有喜歡的人,那個人是我的妹妹艾莉亞。
她好像早就不記得我的疤是為了救誰而出現(xiàn)的,許多年前的那場大火,如果不是我沖進屋子里將她抱出來,如果我沒有被那根倒下來的木頭打中額頭……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艾莉亞,而她回以無辜懵懂的對視。
騎士先生是被一條預(yù)言指引著來到這里的,預(yù)言說他將會在這里找到一棵銀葉金果的蘋果樹,能摘下果子的姑娘就是她的新娘。蘋果樹就長在我家院子里,小的時候父親曾經(jīng)送給艾莉亞一條小狗,艾莉亞常常忘記喂它吃東西,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去照顧這個小可憐兒(其實我更不喜歡這種掉毛的寵物),直到某一天艾莉亞發(fā)現(xiàn)小狗已經(jīng)不再聽她的話了,只圍著我轉(zhuǎn)個不停。憤怒之下的艾莉亞想辦法弄到些老鼠藥毒死了小狗,又讓父親把小狗的尸體被賣給貧民窟里的乞丐們,我最后見到的只有一副血淋淋臟兮兮的內(nèi)臟。
“它不再會聽你的話了,”艾莉亞說:“這讓我感到開心,畢竟我非常討厭你擁有我沒有的東西!
我哭著把內(nèi)臟埋在院子里,第二年這里長出一棵小小的銀色的芽,第三年抽出銀色的枝干,第四年開出金子般燦爛的花。
艾莉亞說那是她向圣母瑪利亞祈禱得來的神跡,可是每次她去觸碰那些花葉的時候,總會被上面的刺割破手指,然而即便是這樣,艾莉亞也不準(zhǔn)我靠近這株花木一步。有一天夜里我還是忍不住悄悄摸過去,月色下的黃金花朵美得像陽光一樣,我知道它就是小狗,于是我伸出指頭去摸它,渴望能夠和它像以前一樣打個招呼。
它果然沒有讓我流血,那些花朵和樹葉反而輕柔地靠攏過來,在我身上一下下摩挲著,仿佛一個來自于天堂的擁抱。
它每一年都會再長大一些,漸漸就長成了一株參天大樹,可惜仍舊沒有人能夠隨心所欲地觸碰它,它的枝條會擺來擺去不讓陌生人抓牢,唯一能爬到它的枝椏上摘下銀色樹葉的人只有艾莉亞(因為艾莉亞不準(zhǔn)我碰它)。每次艾莉亞都會流血,雖然她忍著不說,可是我全都知道。騎士先生到來不久前這棵樹終于結(jié)出了一個又一個金燦燦的蘋果,父親要我和艾莉亞一起去摘,我本來非常興奮,可是那棵該死的樹……不,應(yīng)該說那條該死的狗卻說什么都不肯讓我靠近,始終搖前擺后地讓我抓不住它,艾莉亞從我身邊得意洋洋地爬上去,然后摘下一個又一個黃金蘋果。
她漸漸開始覬覦我的一切。
艾莉亞和騎士先生結(jié)婚的那一天我被人蒙著一個麻布袋拖進暗巷里,然后綁起手腳塞進封閉的竹筐中。那些人大聲笑著,叫我“三只眼”,好像多叫幾遍就會有人沖出來給他們發(fā)錢一樣,其實我不應(yīng)該懷疑是艾莉亞想要把我怎么樣,可是幸運女神一向不眷顧我,我被拖到河邊的時候忽然聽見艾莉亞的聲音,就在我拼命告誡自己這一切絕對與我的好妹妹艾莉亞無關(guān)的時候。
“再見了,我的姐姐艾達。”她的聲音還是那樣無辜又清脆,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場大火,屋子里被嚇呆的不肯出來的小女孩,她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可惜我一直折服于表面,從未看清楚這雙眼睛里真正的情緒。艾莉亞似乎覺得這場告別非常簡陋,葬禮上哪有不長篇大論的牧師呢?我聽見她走到我身邊的腳步聲(是的,我一向能認(rèn)出她的腳步聲),她在我身旁蹲下來,笑著說:“姐姐,我以前總覺得打敗你很快樂,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其實殺死你才是最快樂的!
“你本來就不應(yīng)該存在,這樣能摘下金蘋果的女孩便只有我一個,再沒有人能和我搶!
這句話讓我有些不明白,因為我真的從未想過要和她爭搶些什么。竹筐再一次顛簸起來,很快我便聽到河水流動的聲音,嘩啦嘩啦,仿佛能掩蓋一切動靜。
裝著我的筐翻倒在地上,忽然四面八方都傳來痛呼的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只手把我從筐里掏了出來,那只手掀開麻布袋,我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個最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
“白……白女士?”
白女士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補丁袍子,倒提著她的魔法掃帚,微笑著看我,非常誠懇地請求我陪她去河堤上坐一會,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不過這一場相處下來倒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別的秘密,白女士原來真的會法術(shù),她只要一抬手,我們身邊就會出現(xiàn)一大桌熱氣騰騰的美味佳肴。
我一邊吃,一邊聽她講她自己的故事。
原來在那個沒講完的“一只眼、兩只眼和三只眼”的故事里,那個一只眼就是她自己。白女士笑瞇瞇地問我怕不怕,我搖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她在臉上輕輕一抹,她的白皮膚好像融化的奶油一樣淌下來,露出里面絲絹一樣的暗黃膚色,以及一只眼——長在額頭正中,確確實實,只有一只。
白女士的兩只眼妹妹非常厭惡她,編造各種各樣的謊話敗壞了她的名聲,又狠心將她趕出家門,那座城市里的人都認(rèn)為她是一個壞人,沒有人愿意幫助她,她得了病差點死去,結(jié)果是一個受傷的老巫師救了她,兩個人相依為命,因為這世間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
“我和你一樣厭惡破壞規(guī)則的人,”白女士說:“上帝造人,既然生命依然存在,便是自然法則,憑什么一個人可以替另一個人決定生活甚至生死呢?為了這個答案,我曾流浪許多年,直到我遇見你,那一晚你沖進火中抱出了你的妹妹……”
我的妹妹艾莉亞小時候殘疾,生了三只眼睛,我曾經(jīng)拼命祈禱上天消除她的異狀,并發(fā)誓愿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那一夜的大火之后,艾莉亞的眼睛恢復(fù)了正常,所有的人好像都不記得她曾經(jīng)是一個有著三只眼的孩子,而我的額頭上則留下一個永遠(yuǎn)都無法消失的傷疤。
“怪不得……”我忽然想起來:“那根柱子……它明明砸到了我的頭……”真正的獻祭,本應(yīng)該是我的生命。
白女士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邊:“噓!彼郎惤叶叄路鹪谙蛭沂稣f一個秘密:“你有著閃光的靈魂,它比金子更加珍貴,也更加堅韌!
一陣風(fēng)吹過,她就那樣消失在我眼前,我的側(cè)臉仿佛還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溫度,桌子上的佳肴也一并消失了,我閉上眼睛,忽然覺得無比疲憊。
但我還是選擇回到家中,不是為了艾莉亞,而是為那棵樹——那是屬于我的樹。白女士剛剛告訴我一個秘密,那些金蘋果是有毒的,蘋果樹不肯讓我去碰它們,卻默許了艾莉亞的肆意采摘。
回到家中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亂了套,他們都說艾莉亞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就在婚禮開始的前一刻。騎士先生非常憤怒,他認(rèn)為是這棵蘋果樹在搞鬼,決定要砍倒它,我站在人群后面拼命往前擠,我想要保護這個自始至終都一直屬于我的小小生命,為此我仍舊愿意付出一切代價。
“嘿,”身邊忽然有人扶住我的肩,他的聲音溫和而帶著笑意:“小心點,艾達小姐!
這聲音莫名熟悉,空氣中仿佛有一段繩子絆住了我的雙腳,又仿佛有一只手指引著我慢慢回頭,我看到一個金發(fā)青年沐浴在燦爛陽光下,銀色的眼睛宛如最純凈的冰晶。
或許是我呆呆的目光太過失禮,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個……雖然這樣子丑了點,可你應(yīng)該還記得我吧?”
“我的小姐,我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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