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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nowstorm Villa
00.
暴風雪是從傍晚開始下起來的。起先只是飄著零星的幾片雪花,落在袖口和帽檐上便飛快地融化了。氣溫隱隱有些下降的趨勢,但變化幅度微小,尚在接受范圍之內(nèi)。加隆抬頭望向天空,入眼的地方都沒有一片云朵,似乎是晴朗的象征,只有微微發(fā)黑的顏色看起來令人心情沉重,但若是將其歸咎于日落時分太陽高度的下降,倒也說得過去。
有經(jīng)驗的登山客是不會小看這幾片雪花的。雪與雨水不同,它不具有任何的流動性,一旦降落到地面就會開始堆積,再結(jié)合風的力量,哪怕很小的雪也可能帶來巨大的災難。
加隆決定返回營地了,不如說,早在一個小時前他就已經(jīng)處在返回的路途上了。但這個時候,天氣突然失控了,稀疏的雪花立刻變成紛揚的大雪。與此同時,山風忽地轉(zhuǎn)向,朝著他行進的方向迎面吹來。逆風而行的阻力加上失去太陽的夜幕給加隆帶來極大的麻煩,他低聲咒罵禍不單行,只想把放送虛假天氣預報的電視臺炸個粉碎,然后拿槍指著那些氣象專家,逼迫他們跪下來給自己認罪。
但所有這一切,必須要等到自己離開這個鬼地方之后才行。
天徹底黑了,手電筒的光線在濃重的夜色面前顯得孱弱不堪,僅僅能照亮身前的一小片面積,而在這之中,潔白的雪花隨著風飄落。
定位裝置告訴加隆,他此刻距離營地已經(jīng)不遠,倘若天氣足夠好,返程的時間絕不會超過一個小時。但他現(xiàn)在卻無法確定了。惡劣天氣是否對儀器的精度產(chǎn)生影響?上山時的路線是否仍能正常通行?自己背包里的口糧是否足夠支撐起一段未知的路途?這些都不得而知,而按照最壞的情況做準備總不會錯。
正是這個想法驅(qū)使加隆在看見前方那座若隱若現(xiàn)的高大山莊時,幾乎不假思索地走了進去。
01.
“冒險精神要建立在保全性命的基礎上,有時候也需要謹慎行事。”
推開山莊宅邸沒有上鎖的大門,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偌大而顯得空曠的大廳。呼嘯的風雪被堅固的墻壁阻擋在外,也讓人終于可以將手套摘下而不至于凍僵。加隆往手上哈氣以加速回暖,然后輕聲自語了一句。他是喜歡追求刺激的人,這一點不能否認,但他討厭的是送死。
室內(nèi)沒有燈光,加隆打開手電筒照向前方。就在這個時候,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的背影,似乎半蹲在類似壁爐的設施前方,借著手電筒發(fā)出的微弱光線,他只夠辨認出這些。對方好像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加隆試探性地往前走,很快就否決了這個猜想,因為背對著他的男人突然開口,聲音刻意抬高:“抱歉先生,請您走近些,我想借一下光!
那是一道相當和緩的聲音,措辭極為禮貌,帶著幾近令人厭惡的學究味道。然而加隆卻兀自挑眉。他聽出這完美無缺的言語底下不容拒絕般的威嚴,慣常發(fā)號施令般的口氣讓他略感不悅,卻最終沒有出聲,反倒聽話地又走過去兩步,旋轉(zhuǎn)手腕,讓手電筒的光能照到男人前方。
呲啦——在過于寂靜的大廳內(nèi)響起刺耳的聲音,一道火光躍動而起。加隆這才發(fā)現(xiàn),從剛剛開始就斷斷續(xù)續(xù)的磕碰聲正來自于這個男人專心處理打火石的動作。這個愚蠢的登山者一定是把自己的打火機弄丟、或者弄壞了。加隆看著他點燃壁爐,對它竟然還能正常使用而略感吃驚,畢竟這整個房子都看起來頗有年頭。
“你應該早說的,我的打火機還能用!奔勇〔粠阂獾剜托σ宦,關掉了手電筒。他繞過男人,在靠近壁爐一旁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下,把沉重的背包隨手扔在一邊。他才不在意這個沙發(fā)又有多么古老,皮質(zhì)表面是否已經(jīng)開裂、露出內(nèi)部蓬亂柔軟的海綿。他只想好好歇一下,在長途跋涉了一整天、還不幸遭遇暴風雪之后,沒有什么比坐下來放松雙腿更重要的事了。
室內(nèi)的另一個男人也從壁爐前站起來,拍打兩下自己的衣擺,也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
“我沒想到還有別人一樣遭遇了這些不幸!彼腴_玩笑地說。
“容我更正,顯然我沒有不幸到丟了打火機。”加隆把身體的全部重量壓在身后的沙發(fā)上,懶洋洋地反駁道。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努力才把即將脫口而出的“蠢”字改成了“不幸”。
但另一個男人顯然聽出了隱藏其中的奚落,倒是好脾氣地沒有出聲。他走到對面另外的沙發(fā)前,單手扶著靠背,輕而易舉地把它往壁爐的方向推了推。做完這一切,也學著加隆的樣子坐了上去。
“暴風雪想必要下一個晚上。天亮之前,我想我們都只能待在這個地方了!彼f著摘下了手套、緊接著是帽子,與加隆顏色相近的藍色頭發(fā)落滿肩頭。在此之前,也許這兩個人早就注意到了對方的發(fā)色與自己幾乎一樣。
加隆聞言“嘖”了一聲,也清晰地意識到,接下來一整晚,自己都要和對面這個人待在一起、還是在一座廢棄山莊的大廳中。這個事實讓他的心情復雜起來。一方面來說,能在無趣的避難過程中擁有一個同伴,這件事本身值得慶幸;但另一方面又很糟糕,因為誰也不知道這個半路冒出來的“同伴”是不是一個足夠有趣的人。
“看來是這樣了。所以呢?我們要為惡魔公館恐怖之夜的開幕吹個氣球嗎?”他漫不經(jīng)心地哼聲?刹皇菃幔考勇∠,這簡直就是恐怖小說的標準開頭、再不濟,偵探小說?阿加莎·克里斯蒂喜歡的舞臺,把角色聚集到一個無法逃離的孤島上看他們自相殘殺,當然,公館、山莊、輪船或是列車都無關緊要。
“也許我們更需要對彼此做個自我介紹?”
對方如此提議,加隆聳肩,沒有反對也沒有贊同,但很快也緊跟著拿下了厚厚的絨線帽。——并非出于向?qū)Ψ秸故救菝驳幕径Y儀,而只是單純?yōu)榱俗屪约旱哪X袋更舒服一些。
“先提出來的人該自報家門……哇哦?”
兩個人同時抬起頭來。
然后,沒有意外地,他們視線交匯。
加隆首次清晰地見到了這位避難者同伴的容貌,幾乎與自己相同的輪廓讓他尚未說完的話語轉(zhuǎn)了個彎,收束成一個三分驚詫三分難以置信的尾音,剩下的四分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激悅。不過一剎那,他又為這種不請自來的情緒感到惱怒,哪怕對方臉上成分相同的感情表現(xiàn)也不能安慰自己的失態(tài)。
沉默持續(xù)了很長時間。與他長相八分、不,九分相似的男人端正坐姿,手肘撐到膝蓋上,頗有種聯(lián)合國圓桌上與會代表的模樣。——加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到這個比喻,那一瞬間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的聯(lián)想十分豐富,但總是與嚴肅莊重的場合有關。這個男人把破破爛爛的皮沙發(fā)坐成了老板椅、或者,再極端一點,皇帝寶座。
加隆被自己的想象逗樂了。
“這倒是一個良好的開端!植拦适碌拈_端。”
然而,他無疑明白,這里不存在什么“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的鬼故事。壁爐里不知是從哪里搞到的木材發(fā)出艱難燃燒的聲音,火光照亮對面端坐的那個男人的臉龐。他沉穩(wěn)中帶有倨傲,溫和中隱藏威厲,渾身上下都包裹在一種壓抑禁欲的氣息里。他與自己完全不一樣,談什么“另一個自己”——放屁。
02.
“嘿,撒加——這名字該死得奇怪,你是北歐人嗎?——我是說,它出自什么地方?《冰島人薩迦》?還是索克瓦貝克的女神?”
加隆嘲諷地咧了咧嘴角。對面剛剛報出姓名的男人倒是始終保持著溫和的禮節(jié)性笑容,他搖搖頭說“不知道”,這回應在加隆看來敷衍又無趣。于是加隆隱蔽地翻了個白眼,意識開始神游天外。
在世界上七十億的茫茫人海里遇到一個與自己長相相似的人是多么小概率的事件?他記得曾經(jīng)在電視上見過一個垃圾真人秀,尋找長相相似的幾個人,把他們聚集在別墅里共同度過幾天的時間!遣痪褪撬麄儍蓚此時此刻的處境嗎?但毫無疑問的是,這類節(jié)目都無聊透頂、糟糕至極。節(jié)目組把人類當動物一樣塞到某個表面上光鮮漂亮的籠子里,用攝像頭記錄下大家的所作所為,接下來就有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據(jù)此寫出一篇像模像樣的觀察報告。愚蠢的無知者會當這是富有創(chuàng)意的飯后笑料,但若是能看穿其中本質(zhì),簡直就充滿了讓人反胃的惡心感,比大西洋對面那個國家的劣質(zhì)奶油和垃圾食品還要難以下咽。
或許是某種加隆不相信的命運叫他們兩人在這幢暴雪山莊中相聚,但該慶幸這里沒有人扛著攝像機、舉著話筒四處走動,畢竟壁爐燃燒時噼里啪啦的聲音已經(jīng)足夠擾人清靜了。
“我想我并沒有北歐的血統(tǒng)。非要說的話,我的祖母算是德裔,而到我這里,那點希臘之外的東西大概早都磨掉,不剩什么了!比黾油蝗坏慕庹f打斷了加隆在心中發(fā)泄著的牢騷話,話里倒是認認真真地回答了他先前沒話找話的疑問,擺出對玩笑話一點不買賬的古板姿態(tài)。
這個人肯定聽見了自己進門時自言自語的念叨,然后就此確定了他們有著共同的母語。加隆咬牙切齒起來。他明明早就注意到了自己,卻在那段時間里只顧倒騰手里的打火石,直到手電筒亮起才出聲尋求幫助。不、那根本稱不上尋求幫助,以這個男人面上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樣,想必也不過是在用一個并不突兀的開頭和另一位避難者講話。多么圓滑世故的老油條作態(tài)!加隆單是想想就覺得頭腦和身體一并疲憊不堪起來,這個頂著不倫不類北歐名字的希臘男人怎么敢用和他一模一樣的臉擺出這種表情?!
“這看起來像是命運安排的奇跡!比黾佑珠_口了。他總是在兩人的對話陷入僵局的時候帶頭緩和氣氛,似是有意讓他們的交談持續(xù)下去。加隆不太明白他這樣做的意義,或許是為了讓兩人通過這種方式保持清醒,最好能夠就這樣一夜不合眼地挨到天明。很顯然,他們到目前為止雖然相處還是愉快,雙方都沒有顯出惡意,但信任依舊是不可構(gòu)筑的。誰也不能肯定,對面安穩(wěn)坐在舊皮沙發(fā)上、與自己容貌一致的男人不會趁自己睡著的時候偷走背包、或是干脆地砍掉自己的頭顱。
“我們既然面容相似,又國籍相同。那么不妨容我做個大膽的猜測——或許我們還有其它地方具有一致性?”撒加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些微困惑的表情,“你知道,雖然世界上總會有與自己的存在,但像這樣的相似度,或許已經(jīng)無法單純用巧合來形容了!
“……聽我說,兄弟,你沒必要這樣強行沒話找話。‘命運的奇跡’——這個說法可真了不得。你盡管摸著良心問問,你自己到底相不相信有這玩意兒?”加隆說完,卻幾乎與撒加同時一怔。他不自覺間脫口而出的話語剎那間化作鋒利的刀子一樣刺入胸口,他被這痛感弄得頭腦空白一瞬,低下頭去卻發(fā)覺身上毫無傷口。仿佛那痛楚來自靈魂。……天,他什么時候也開始用這樣神神叨叨的矯情表達?
——不存在命運,不存在奇跡,根本是他們自身的意志驅(qū)動雙腿走到了這個地方,然后與另一個具有相似外殼、內(nèi)里卻截然不同的人類相遇。
“聽起來,你像是在用什么冠冕堂皇到讓人惡心的東西來為這世上發(fā)生的事情下定義!奔勇⊥蝗桓械綗┰辍⒏械綉嵟,口中說出來的話也更為犀利傷人,不似之前那樣無傷大雅的反諷,而是脫胎而出了某種更加純粹的惡意。他產(chǎn)生了一種沖動——扯爛撒加的嘴角,令他那張臉上再也無法露出假惺惺的微笑。他合該讓世人都見見,這好看的嘴臉底下無聊到令人作嘔的真實。
“……您口中所說的、或許也要再加上您心中所想的這些失禮言論——我猜后者的內(nèi)容會更加過分——加隆先生,容我插一句,我們在兩個小時前還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容貌和處境不過是我們僅存的關聯(lián)點。您大可不必如此激動。”
如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來,壁爐里散發(fā)出的溫暖絲毫不起作用,加隆似是又重新站到了風雪交加的山巔。下一秒腳下的積雪忽地坍塌,他跌入深淵,單個來看質(zhì)量輕盈、聚集在一起卻異?植赖难┗▔涸谏眢w上。他感到脊背酸痛,渾身寒冷。他張嘴卻說不出話,涌入鼻腔的雪水令他窒息。
撒加所言非虛、不如說是一語中的。他們不過是全無關聯(lián)的人,兩個小時前是、現(xiàn)在是、不知多少個小時之后也依舊是,他們都知道,絞盡腦汁想到的所謂“交錯點”實在太微不足道,根本不足以對他們各自的人生軌跡——不同的、毫無關聯(lián)的人生軌跡——構(gòu)成扭轉(zhuǎn)性的影響。
但他為什么要生氣呢?為了一個和自己沒有關系的人而莫名其妙地大動肝火?信徒嘴里全知全能的上帝想必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實在不符合加隆的行事準則。他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鬼,不至于遇見一個滿口謊言的騙子就嚷嚷著替天行道,說到底,這世上冠冕堂皇的偽善者千千萬萬,加隆偏偏受不了撒加露出這樣子。
——簡直毫無長進。
他腦子里閃過一句話,稍縱即逝。
“喂,撒加。”
加隆微蹙起眉,卻是從善如流地叫出對方的名字。緊接著,他抬起頭,注視著那雙與自己顏色相同的眼眸,看著通透的青草色中染上火焰跳動的光芒。
“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03.
……
“我猜你應該不是指在鏡子里見過的情況?”
非常久的沉默之后——或者只是單純在加隆的感官里過了很久,手表上的數(shù)字實際上才變化了不到兩個數(shù)——撒加才給出回答,其內(nèi)容卻叫加隆極其夸張地翻了個白眼,并對這個動作無法在當前環(huán)境下對鄙夷對象產(chǎn)生更深的影響而感到遺憾。
在說這話的時候,撒加一定在笑。無需親眼目睹也能確切知曉。加隆開始放棄去探尋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究竟來源何處,轉(zhuǎn)而遵從內(nèi)心,或者說,靈魂深處本能的情緒反饋。此時此刻,他所感受到的無疑又是似曾相識的厭惡,仿佛他根本見不得面前這個男人做出這個動作:微抬眼角、舒展眉毛、將嘴角上揚一個恰切的弧度、嘴唇自然閉合,他拒絕用“笑容”來定義它,僅僅當這是由一組細微的動作組合而來的面部表情,就如同代碼組成程序、數(shù)字組成算式。
“拙劣至極的玩笑話。”加隆嘲笑道。他完全不領情,盡管心里知道撒加在嘗試著用輕松的口氣來緩和剛剛兩人間有些劍拔弩張的氣氛。他總是想要和自己好好相處,至少表面上要和睦友好,偏偏加隆不樂意地一次又一次語氣不善地挑起爭端。
“但對付世界上大部分的蠢貨已經(jīng)足夠了,他們會覺得你幽默的。黃金比例調(diào)配的溫和與活躍,沒有什么比這樣的言語更能給人慰藉、更能奪取信任。你不會是個律師吧?”
“聽你的形容,我以為你要說醫(yī)生。”撒加臉上的錯愕一閃而過,快到抓不住。
對面忽地爆發(fā)出一陣大笑:“醫(yī)生可不需要懂玩笑話!
撒加抿唇微哂,他沒有糾正,盡管也沒有正面承認,但加隆知道他說對了。
“那么你呢?——權(quán)當禮尚往來——我猜你是軍人,在非常危險的地方服役過,至少你身上沾著的味道是這么告訴我的!
“你這樣會忍不住讓我想聞一聞衣服!
“這話也一點都不好笑!昧耍F(xiàn)在我們扯平。”撒加反唇相譏,但語氣依然平緩,仿佛年長者看著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加隆已經(jīng)懶得去再重復一遍這個男人營造出的外在假象。
“至少這說明你鼻子很靈,但那是以前的事了。”加隆用了過去式。
“這是在暗示下一個題目?我該繼續(xù)猜你為什么會退出那個地方嗎?你看起來很適合戰(zhàn)場、我是說軍隊——想來,總不會是犯了什么事而被趕出來了?”
話音落下,撒加在瞬間也有些發(fā)愣。以他的涵養(yǎng)而言,這已經(jīng)是能稱得上是中傷和誹謗他人的惡意揣測了,在相熟的同僚和敵手面前尚且有所克制,何以在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面前脫口而出?他們不過萍水相逢,第二天的太陽升起、暴雪停歇時分就要分別,甚至可能沒有臨別的贈語和揮手動作。加隆往山下的營地走去,而他也要踏上另一條路。
撒加禁不住抬手揉了揉額角。壁爐里的火焰漸弱,對面那人的容貌已經(jīng)看不清晰,但仿佛就在相遇時短暫的一瞥中,他們已將彼此的長相銘記于心,此生再不會遺忘。畢竟那是他自己的臉龐啊?撒加反問自己,又很快發(fā)現(xiàn)這理由是站不住腳的,因為他記住的并非容貌,而是某種更加特別的東西,似乎根植于血液、附著于骨骼、最終印刻于頭腦。
他那時候突然理解了加隆先前的話,也幾乎要對這源頭不明的熟悉感產(chǎn)生同一個疑問。
“喂,喂!撒加!你在發(fā)呆?還是睡著了?”加隆抬高音量的喊聲讓撒加回神。理智暫時壓倒奇異的情感,他閉了閉眼,呼出一口氣。
“不,我醒著。”
“那么繼續(xù)用你靈敏的鼻子嗅嗅,你覺得我犯了什么事?”加隆看起來什么狀況都沒發(fā)現(xiàn),饒有興趣地追問下去。他這既不否認也不承認的說辭有點像撒加用過的套路,但又一樣暗示著對方把所有事都說對了。
這很奇怪,他們根本沒有掌握足夠充分的信息,充分到能拼湊出一個在此之前素不相識的人的一生。撒加最開始以為這是直覺或者職業(yè)病作祟,畢竟法庭與戰(zhàn)場都是能讓人練就敏銳洞察力的絕好環(huán)境。直到他轉(zhuǎn)過頭,才發(fā)覺從這個角度這個距離,在如此昏暗密閉的環(huán)境下根本無法觀察到任何的細節(jié),從外在推敲內(nèi)里自然也無從談起。
那些在他們的談話中被提起的事,只能來自于本身對對方的了解,比起揣測更像是一種習慣。
他們——名叫撒加與加隆的兩個個體——大抵真的曾有過聯(lián)系,它們應當發(fā)生在非常遙遠的過去,久到無法被人類足有一千四百立方厘米容量的大腦容下。
04.
“不過做了些該被稱作‘以下犯上’的蠢事。你知道,軍隊那個地方總是很強調(diào)這些,上司和下屬、長官和士兵,聽起來就叫人覺得厭煩是不是?”加隆似乎在盯著壁爐里燃燒的火堆,手中把玩起不知道何時拿出來的打火機,“我那時候也這么想,不如說現(xiàn)在也一樣。想象一下吧,如果某天突然一個上司橫空降落,你被告知必須聽命于他。更可惡的是,這個家伙看起來一副弱不禁風的孬種模樣,我甚至不需要拿槍,握握手指就能掐斷他的脖子!
他將打火機拋起來又接住,顯然是明白了即便有火,也無法阻止木材即將燃燒殆盡的狀況。
加隆接著說下去:“這種事完全不合理。雖然我不指望上帝或是其它什么造物主能把世界搞得漂亮一下,但它的存在顯然連基本的邏輯都沒有。我找不出任何理由允許它發(fā)生,不論是不是有誰在控制世界的命運,倘若有,那就更該由我來糾正它——顛倒黑白到如此地步的神實在是信不過!
“所以你去殺害了那位弱不禁風的上司嗎?”撒加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問。他只是對加隆那句“以下犯上”有所猜測,但平時的他斷然不會選擇張口就是“殺害”這樣最為嚴重的用詞。
啪嗒一聲——加隆撿起掉落在地的打火機,對著艱難燃燒的火苗笑了起來。
“去了!毖韵轮庾匀皇鞘×耍暗髞碛职l(fā)生了一些事……總而言之,先更正你我口中的‘弱不禁風’一詞;其次,還非常不走運地欠了那家伙一個人情——很大的人情!
若說這世上最大的人情,大概只能是性命。
撒加默然地活動了一下雙腿。憑理性思考,他難以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除非坐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后腦上長著槍口的死刑犯鬼魂。凡事一涉及到國家政治、涉及到戰(zhàn)爭與和平,就一切都變得復雜了起來,軍隊必然也是如此的。撒加絕不敢輕易說他了解這個魚龍混雜的地方,但至少該知道他們處理叛逆者的手段。
現(xiàn)在,他有些想收回先前的看法了:加隆或許的確適合戰(zhàn)場,但一點不適合軍隊,在以服從命令為最高信條的地方,自由主義者壓根沒有容身之處,不如說這個制度本身就不容于專|制和獨|裁統(tǒng)統(tǒng)被視為異端的當前社會。加隆覺得它不合理,因為它在根源上的確不合理。他一開始選擇反抗,因為他相信自己是正確的——他在試圖糾正它,清除不合理的成分、讓它變得合理。
“你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簡單來說,沒有什么。我在軍營里大鬧了一場,卻闖了不少禍,鬧得一片混亂,甚至影響到了幾日后的作戰(zhàn)任務,死了很多人……我承認這有點丟臉。成熟的人不會做這種事,令人肅然起敬的革|命者不會——至少主觀上不會——拉無辜的人陪葬!奔勇∽⒁獾饺黾拥挠杂种,卻沒理會,兀自說了下去,“有些事是難以平衡對錯的,正確與否并不絕對,但在某一個特定的情景下存在特定的正確,它或許不合理,但它正確!
正如同軍隊嚴苛到近乎嚴酷的規(guī)定,它服務于那個同樣嚴酷到容不得一丁點懈怠和輕慢的戰(zhàn)場,以最高的效率守護著掙扎在硝煙底下的每一條性命。撒加想起冷冰冰的法條,那些早已爛熟于心的句子無一充斥著強制性的字眼,它告訴你“應當”如何,“不能”如何,每一個單詞都明晃晃地挑戰(zhàn)著渴求自由之人的逆反之心。
然而渴求自由又有什么不對?有一個低啞的聲音無數(shù)次詰問他的靈魂。有力氣的人搬回更多的東西、有知識的人走上更高的位置,世界交予最優(yōu)秀的人統(tǒng)治,命運交予最有力的人裁定,這難道不該是真理?難道不該是合理的秩序?
這是法律所約束不了的世界的本分!斎徊皇、這是欲|望。他如此回應那個聲音。法律、道德、倫理,這些東西沒有在約束人類,它們在關懷人類。因為人有欲|望,有不正當?shù)目是,所以這些東西告訴你、時刻提醒著你,活在這樣的社會里什么才是正確的,如同在軍隊里服從命令、在城市里遵紀守法。
它們書寫符合情形的正確、審判符合情形的錯誤。人知道自己不會永遠正確,因而創(chuàng)造了正確的標準,又由此剝奪了自身的裁定權(quán)力!獙⑷丝蛟谡_的邊界內(nèi),越過邊界的人將承擔責任。世上沒有絕對的圣人,善惡之分在于靈魂有無被欲|望吞沒。這才是世界的本分,人性的歸屬。
05.
“我能問個問題嗎?”
“你說!
“你為什么還活著?”
話音一落,撒加幾乎能感覺得到,加隆飛快地轉(zhuǎn)過頭,用意味不明的視線牢牢攫住他雙眼。
“這話有意思!表汈,他開口作答,“事先說明,我可沒有出逃流亡,你當然也不可能在公共廁所臟兮兮的墻壁上看見貼著我照片的通緝令。”
他毫無疑問承認了自己已經(jīng)接受完審判和懲罰,卻令撒加不解地從本該板上釘釘?shù)乃雷锢锾用摿恕?br> “你不會想知道懲罰內(nèi)容的,書生可不會懂得這些?傊詈螅莻優(yōu)柔寡斷——我是說仁慈和藹的上司給我留了一口氣。”
撒加聽見加隆改口的形容詞,沒有忍住彎了彎嘴角。
“不過軍隊是待不下去了,我該死得根本不適合那個鬼地方、這輩子也不想再踏足軍營一步……但既然我還活著,就總該為過去的錯誤負責。我說過了,雖然在自由主義者的語境下這不算錯誤,但它在軍營就不正確,我造成的后果也證明了它不正確!
男人長舒了一口氣。
“他判我活著,我就該活著!
“為你而死去的那些人呢?想想看,他們就合該無端地躺在地底下嗎?你活著而他們死了,難道不該用同樣重要的東西去償還?”
“死亡稱得上什么償還?兇手是死是活都無法令時間重來,令死者復生。審判者讓我活著說明我還有用,用未來去贖罪的生比寂靜無聲的死更有用!
壁爐里的火熄滅了,周圍忽地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就好像方才的話語按下了造物主手里的遙控器,眨眼間讓世間一切回歸自然的本色。
黑暗中他們互相望去,從模糊的輪廓里勾畫出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龐。在某個突然的節(jié)點過后,空氣里的緊繃感悄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讓人更加舒適的流動感,睜大雙眼的時候,仿若都能看見風吹過的軌跡。
兩個人幾乎同時地露出了無聲的笑容。誰也看不清誰,但某個將他們無形中連接在一起的線索令他們清晰地感知得到。暴風雪中屹立不倒的古舊山莊在眼前粉碎,耳邊忽地傳來呼嘯著拍打懸崖的浪聲、以及低飛過的海鳥的長鳴。在某個久遠到無法想起的記憶里,某年某月的某個午后,他們應也曾相對交談,但那是一段更具火藥味、更加愚蠢鳩拙的對話,充滿了幼稚的野心與自以為是的妄念。
“暴風雪似乎停了。但距離天亮應該還有幾個小時!比黾犹罂戳丝幢肀P上顯示的時間,沒有走到窗邊,僅憑風聲的減弱做出判斷。
“那么正好,我要閉上眼睛睡一覺了!奔勇≌f著挪了挪身體,把背包放到腳下用以墊著雙腿,拿著絨線帽的右手自然地放到腹部,“希望你能盡量別發(fā)出噪音,如果能在天亮的時候提供叫醒服務就更好了!
他在撒加面前合上雙眼!@可真糟,把毫無防備的身體全方位暴露給他人可不是好習慣,但誰管這些呢?撒加怎么說也不該被歸到應該防備的陌生人范疇。在夢里、在遙遠的山川對面,他們不是曾相見過無數(shù)次嗎?
“加?”
撒加只得到了綿長的呼吸聲作為回應。他重新張了張嘴,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看向?qū)Ψ,吸氣又呼氣了整整三次,伸手從外套?nèi)側(cè)的口袋里捏出一把折疊刀。他將刀刃展開,已經(jīng)開始適應黑暗的雙眼里映出鋒利的冷光。端詳片刻,他手腕一扭將它扔進已經(jīng)沒有火苗的漆黑壁爐。
一聲輕響。
是法槌落下的聲音。
曾經(jīng)作惡的人該去接受審判了。
06.
加隆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見撒加的蹤影。他揉著雙眼走到窗前,伸手嘗試著推了推卻無功而返。暴雪已經(jīng)停了,太陽也升上半空,不可思議的夜晚就這樣被掀了過去。顯然,他剛剛睡得很沉,稱得上是有生以來最安穩(wěn)的一覺。這讓加隆覺得些許恍惚,他如何能在五米之內(nèi)存在著另一個目光的環(huán)境中安睡呢?
那另一個目光的主人此刻已經(jīng)離去,倒是沒有在加隆的夢中發(fā)出噪音,但也沒有提供“叫醒服務”。
就如一場奇異的大夢般消散無蹤。
那么他做了兩個夢嗎?第一個夢里遇見了長相相同的避難者,他們進行了一場深入靈魂的交談,在恐怖的雪夜里撕開傷疤、向?qū)Ψ秸故狙芰艿膫诤碗y以被外人所見的脆弱;然后他又做了一個夢,夢里有粼粼波濤和懸崖峭壁、有劍拔弩張的挑撥和撕心裂肺的痛苦。他落入幻夢與實境的夾縫,而現(xiàn)在回歸了真正的世界。
然而當加隆拉開最外層背包的拉鏈,伸手往空蕩蕩的夾層里掏了掏,終于沒有忍住罵了一句臟話。
他的打火機不翼而飛了!强墒窍蘖靠睿』ㄥX都買不到的好貨!
撒加那個混賊——
——不是夢。
加隆動作一頓,眼前忽地被陽光一閃。他順從直覺地扭過頭去,看見壁爐焦黑的柴火堆中間躺著一把泛著冷光的折疊刀。
“……見鬼的一晚上!彼谱斓,下一秒?yún)s又坦然地撫著額頭揚起嘴角。
“算了算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男人拎起登山包走出山莊,在某個時刻突然駐足仰望天空。他的身后有海,但前方有土地。
Et vidi caelum novum et terram novam primum enim caelum et prima terra abiit et mare iam non est.
而那個丟了刀消失不見的男人,想必在上法庭之前,還會得意雀躍地撫摸那偷來的紀念品。
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精心創(chuàng)造的舞臺上,加隆贏了一場辯論、一條性命、一個可能不會再被還回來的人情,而只輸了一只打火機。
也算是值當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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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便看看跳過也無妨的FT
本來只是一個想讓這倆人專心撕逼六千字的腦洞,最后寫了人生導師隆X迷途羔羊撒……
這篇算是一個非常意識流的嘗試,故事性本身很差,因為已經(jīng)故事本身快被講爛了我暫時也沒什么新的想法,就寫了這種純探討思想的東西……順便發(fā)泄一下掙扎于元小說文學理論的自我怨念,總體上狗屁不通還壓抑枯燥,能強忍不適看到最后已經(jīng)非常感謝了orz
大體上兩個命題:善是欲|望的克制,還有罪行該交予法處置。
分別駁的是原著情節(jié)里撒加加隆海邊打架對話那一段的中心思想,不是你強你就能為所欲為;以及撒加十二宮的自裁,他的問題顯然在于根本沒有等到正當程序就自以為是地自我裁決了,這是不把你紗織大小姐放在眼里啊……
情節(jié)設定沒啥特別的,加隆是軍隊里犯了事挨了罰然后出來為死者還有社會做貢獻,順便尋找人生意義x撒加寫的比較隱晦,反正他也是被心里某個聲音教唆著犯了事然后跑到深山老林了,加隆不出現(xiàn)的話撒加本來已經(jīng)在考慮自我了斷了,然后倆人扯淡一通之后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最后撒加要上法庭那段說的是他回去接受審判了,這次的角色不是律師而是嫌疑犯了。
引的那段拉丁文:我又看見一片新天地,之前的天走了,海也不再有了。(啟示錄21:1)
總的來說就是浪子回頭后的加隆教育正在叛逆期的撒加,和原著時間線叉開的,我玩的很開心(什么
關于法律的尊嚴、程序正義和結(jié)果正義這些事,本來隔壁米渣的文章是專門拿這個當(其中一個)主題的,那邊故事性要比這里強多了,但反正我也不知道寫到這些情節(jié)得猴年馬月了……坑多不愁慢慢填,今年不行還有明年(點煙
最后祝一下這兩位生日快樂,每年530對我就已經(jīng)差不多成為一個鞭策我給他們寫點東西的日子了,賀是稱不上了,現(xiàn)在寫短篇已經(jīng)發(fā)不出純糖了,膩歪人的甜餅將來有緣在段子和中篇長篇里見吧。寫論文去了,期末完了回來挨個填長篇欠的債。
例行致謝,530快樂,28歲快樂w
砂
2018/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