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直的讓單薄的身體平躺在床上，被子連著頭一塊蒙起來，牙關死死的咬著下嘴唇，以免哭泣溜出嘴巴，瑟瑟發(fā)抖的身體因為疼痛感盡可能的保持鎮(zhèn)靜，不讓那伙人看出床上還有人。聽著箱子被打開來，然后有緞條絹蕾絲衣物滑落到地上，有錨扣，鈕珠撞擊著地板，還有隔壁，書從書柜上的嘩啦啦的滾落，古老銅錢在地上的噔、噔蹦跳幾次，以及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迫不及待的，翻書的嘩嘩聲，驚喜聲，歡呼聲，另一個人走過去的腳步聲，低語聲，雀躍聲……”當一切又歸于平靜，靜得只能聽見心跳和呼吸的時候，才敢哭出來，剛開始是小聲的試探性的啜泣，慢慢的越來越大聲，越哭越傷心，一發(fā)不可收拾，驚醒了屋頂上安睡的夜鶯，“撲哧”一聲劃過靜寂的夜。
　　直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從夢里醒來，摸摸眼角和枕套全都是淚，這種痛和哭是那么真實和熟悉，一夢就是好多年，好多年，夢境大同小異，有時是小偷，有時是鬼，有時是蛇，有時是他們約好的一起來。
　　已然長大，像蝸牛一樣背著重重的保護殼，也有自己的家庭，丈夫和孩子，不是懂了、釋懷了、不怨了、不悲了、不想了嗎？為什么這種夢還是不肯離開，糾纏不休。
　　小的時候，家里貧窮，父親常年在外，那時對父親沒有印象和過多的感情，說起父親也只有個空空的人形架，不知道該往這個空架里填什么樣的血和肉。童年里只有母親和哥哥，母親有做不完的家務活，哥哥及堂兄們也有揮灑不盡的精力，我最小，且是唯一的女孩子，從小就聽話懂事安靜，放學之后幫六位哥哥背書包，回家之后幫同班的哥哥把家庭作業(yè)做好。必須聽話的討好他們才會帶著我玩。
　　殊不知這樣的時光在童年里已經(jīng)是最美最美的歲月，當我十一歲的時候，母親便常常以淚洗面，在那些疲憊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些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母親沒有講過發(fā)生了什么事，我亦沒有問，即使問了，母親大概也不會說，天下每個母親都希望把美好，純潔，清澈留給孩子。不久之后，有一只叫命運的手將我推進“留守兒童”的圈子。
　　母親離開的那天，起得很早，天才剛剛泛了點魚肚的白，母親便輕手躡腳的起床 ，下樓，然后是長時間的靜默，我摸著母親躺過的地方，還有溫溫的熱，轉(zhuǎn)過身、伸出手去緊緊的摟著那點點溫熱，無聲的流淚。我猜想，當時母親也應該在另一個角落，無聲的流淚。母女往往是心連著心，現(xiàn)在那雙手硬要將連著的心一扯為二，聽得見咝咝咝的猶如布撕扯的聲音，終究不能整齊劃一的分割開來，只剩碎了一地的血肉模糊的殘渣。
　　至此，我便是獨來獨往的獨行俠，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走路，一個人仰望星空，一個人聽著呼吸入睡，一個人在噩夢里醒來。
　　后來的后來，我是如此討厭那個記憶不健全的孩子，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漸漸讓貪婪的時間，獨自吞噬了我和母親一起的全部歡樂以及母親留在被子里的溫熱。我對著鏡子，罵她，打她，威脅她，我哭她也哭，直到我們都累得筋疲力盡。在那些漫長得如同永遠也不會過去的冬天，在那些冰冷的冷眼下，我學會了伸出自己的左手去擁抱右手，溫熱自己。
　　與父母再相見，我已經(jīng)上高中，暑假回到父母身邊，有些喜悅、有些激動、也有些距離和陌生，一片飄飄搖搖了多年的樹葉早已習慣了獨自承受風雨。反而越是人多的熱鬧反射出曾經(jīng)和未來的形單影只，悶得讓人透不過氣的燥熱映照出過去的冰涼。尚不知擁抱此時此刻的幸福、溫熱是極好的，分離以后還有無數(shù)個孤寂的夜去慢慢咀嚼孤獨和憂傷。我理解尋常人家的父母，并不懂得高深的哲學和道理，書里，電視里那些感天動地的父愛和母愛，都被細細密密地藏進飯食、衣裳的細碎柔情里。因為懂得，所以不怪、不怨、不恨。因為長時間的分離，早已喪失表達能力，只能 壓抑內(nèi)心的渴望：談心、傾訴、交流、愛，擁抱、鼓勵、贊揚。
　　我的家里，父親是絕對權威者，對母親、哥哥、我都是發(fā)號司令，不容置疑不容反對也不容辯解，當我們做得不好或是犯錯的時候，父親會露出難得的笑容說：“姜還是老的辣”，那個笑容意味深長，那些年我不曾讀懂，現(xiàn)在我也不曾懂得。
　　有時也會看見父親和母親爭論，不管有理沒理，父親會對母親大吼，直到母親不敢再說話，心情極壞的時候直接說“你給我閉嘴，再多說一句我就是砣砣”，“砣砣”是揍人的意思。我的母親總是很膽小，一般論不上幾句就噤若寒蟬，躲在一邊生著悶氣，悄悄流淚。那個時候，我并不懂得，母親為什么那么膽小，那么懦弱。
　　面對父親，我也是同樣膽小的，我從來沒有和父親談過心，表達過自己的想法，因為害怕所以渴望：
　　我如此渴望父愛，有時候只要父親看著我，對我笑一下，我會高興一整天，無論干著什么事都會樂得笑出聲來，要是瞪我一眼，就會感覺天就要塌了，那種烏云密布的黑等同于世界的末日，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樹不是樹。如此渴望著父親的認可、贊許，每當聽見他夸獎誰誰誰多優(yōu)秀，是我們這輩兄弟姐妹學習的楷模，心底升起的嫉妒足以要命，恨不得立即讓他從地球上消失、飛灰湮滅，永生永世囚禁地獄。很想告訴父親，我也很努力，一直在努力，甚至比那誰誰誰優(yōu)秀，為什么不能表揚一下我。“我等你夸夸我，一等就等了三十年啊，你知道嗎？爸爸�！�

　　與父親已有兩年沒見，期間電話甚少�？赡苁沁@么些年大家都習慣了，習慣了默默的付出和默默的愛，因為習慣早已喪失表達的能力。這次因為母親的緣故，我們一起回家，到站的時間約莫一致，我便叫父親下車之后在車站等我一起回家。
　　將過中午十二點，父親來電話說已經(jīng)下車。我乘坐的列車一次次被告知晚點，晚點，晚點。第一次被告知晚點時我打過電話給父親告訴他不用等我，父親說，晚點最多一個小時，回家也不急于一時半會，堅持等我。一等就是五個小時。
　　我出了車站，一眼便看見直線距離，目光剛好所及的父親，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大半，皺紋也悄悄的爬上更多，更深，穿著質(zhì)地不是很好的短袖，短褲，頭頂上熊熊燃燒的太陽，坐在一個折疊凳子上，雙肘支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汗滴從雙鬢不住的滲出來，滴下去，眼睛直直的盯著出站口，表情呆愣，目光空慌，不知道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坐了多久，盼了多久？以至漸漸出神，沒有看見我。這時，我多年來夾雜的所有情感全部化作熱淚，淌了下來。趁著父親還沒看見我的當口，趕緊拭干，吩咐孩子奔過去喊“外公”。
　　這一刻我才真正懂得，一個父親的愛，從來都是這樣無聲的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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