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聽說過藏夜花么？”他問。
　　“藏夜花？那是什么花？”
　　“我想，那種花真的已經(jīng)絕跡了吧�！彼f，“我要說的故事，跟它有關(guān)。那是我早年從一個游歷的青年那里聽來的。他說，他小時候住的地方叫做燎原……”

　　我小時候，住的村子叫做燎原。那里一到夏天，就會漫山遍野地生長一種叫做藏夜的紫色野花。這種花花瓣很小，卻有七重之多，層層疊疊地綻放起來，是一種別樣的美麗。它一大片一大片地生長起來，就像是洶涌而來的紫色潮水，把燎原的每一個山頭都淹沒了。
　　燎原是一個小地方，沒有什么別致的景色。唯一值得一提的，說來也只有藏夜花了。但它太過尋常，以至于經(jīng)常讓人忽略。直到有一年它忽然消失了，人們才開始回憶它盛放時的景象。但無論怎么回憶，都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人們都說，那是紫色的小花，開起來大片大片的。他們也不知道它消失的具體時間，只會反復(fù)地說：“就是那一年吧……”
　　但我知道，藏夜花永遠(yuǎn)地開敗，是在她死后的第二夜。

　　從我記事起，那個穿著黑斗篷的女人就一直站在村口，看著遠(yuǎn)處連綿的山。她從不脫掉斗篷，誰也沒有見過她兜帽下的臉。我之所以說她是個女人，是因?yàn)樗穆曇簟?br>　　小時候我常被村里的孩子追打，有一次逃到她身后，摔倒了，我絕望地從地上爬起來，全身都是土，嘴唇磕破了一塊，手肘和膝蓋都摔破了，血從傷口里滲出來，火辣辣地痛。我以為自己又要被他們痛打一頓了，但奇怪的是，那些孩子罵罵咧咧地從我身邊跑過，卻沒有一個拉住我，把我打倒。我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才好，這時候，那個人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他們看不到你�！�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我呆呆地站著，忘記了前一刻的所有恐懼。她的聲音太好聽了。
　　她以為我沒聽到，又說了一遍：“他們看不到你。”
　　我終于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說：“為什么？”
　　“我用了一個秘術(shù)�！彼檀俚匦α艘幌拢词惯@樣，那笑聲依然驚人的動聽，“他們經(jīng)常欺負(fù)你，為什么？”
　　我不懂她說的秘術(shù)是什么意思，大約是什么神奇的法術(shù)吧。我低下頭：“他們……看不起我�！�
　　她微微側(cè)著頭，似乎在傾聽我說的話。也不知為什么，我忽然就想把所有難過的事都告訴她。
　　“他們都嘲笑我�！蔽艺f，“因?yàn)槲覜]有爹娘，是狼養(yǎng)大的孩子。村長把我從狼窩里救回來的時候，我三歲，就像小狼崽子一樣，見人就咬�！�
　　看見她點(diǎn)點(diǎn)頭，我就繼續(xù)說下去：“其實(shí)我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了。他們說，費(fèi)了好大的勁教我學(xué)回做人�？墒堑鹊轿腋渌⒆硬畈欢嘁粯恿说臅r候，狼群襲擊了村子，咬傷了人，還叼走了幾個小孩。村長帶人去救他們，可是他們已經(jīng)被狼吃了。”
　　“狼群來的時候，我覺得把我養(yǎng)大的母狼就在它們中間，我覺得我應(yīng)該回去……可是我躲在屋子里，聽著狼嚎哆嗦。狼群走了，別人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樣了，那幾家死了孩子的大人看見我就打，他們說，是我把狼引來的。村長攔住了他們，但我知道他也恨我，他的孩子也死了�！�
　　“所以，他們就欺負(fù)你？”她問。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后來有一天，村里的孩子開始打我，大人們看見了也不管。我猜，其實(shí)是他們叫孩子打我的吧�！�
　　“為什么不還手呢？”
　　“我怕。”我看著她露在斗篷外的手，她的手腕很細(xì)，指甲不知用什么顏料涂成了紫色，“只要我還手，他們就打得更狠。有一次我?guī)缀醣淮蛩�。那以后我就再不還手�！�
　　我低頭擦掉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他們?nèi)汲靶ξ�，說我是披了狼皮的兔崽子。”
　　沉默了一會，她說：“不是這樣的�！�
　　我抬頭看她。
　　“你一定會長成非常勇敢的男孩。”她認(rèn)真地說。
　　我睜大眼睛看著她，她以為我沒聽清，就又說了一遍：“你一定會長成非常勇敢的男孩�！�

　　村里的老人說，藏夜花并不是一直都有的，是從某一年的夏天開始，才忽然地在燎原鋪天蓋地地生長。可是某一年是哪一年呢？他們也說不清，只是含糊地說：“就是那一年吧……”
　　我也問她這個問題，她又那樣短促地笑了一聲，說：“不清楚呢�！�
　　也許是看見我失望的樣子，她又說：“不是很遠(yuǎn)的事吧，也就是這十多年�！�
　　“你在這里呆了多久呢？”我忽然想起這個問題，“從我記事起，你就在這里了�！�
　　她有一會兒沒有說話，我以為她不會開口了，但最后她說：“也總有十多年了吧。”
　　我說：“哦�！�
　　又有好一陣子，我們沒有話說，后來她問：“那些孩子不欺負(fù)你了，是么？”
　　“嗯�！蔽尹c(diǎn)頭，“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都不打我了，大人們看我的時候，眼神也似乎有點(diǎn)驚慌，總是連忙扭頭去看別的地方�！�
　　“他們怕你呢�！彼p輕笑了一聲，和之前短促的笑聲不大一樣，似乎心情不錯，“我給他們施了一個小小的秘術(shù)。”
　　“可是，”我沒有高興起來，“等你的法術(shù)失效了以后，他們又會像從前那樣對待我了�！�
　　“對呀�！彼f，“所以你要趁著它還沒有失效，趕快讓自己變得勇敢起來�！�
　　“是這樣么？”我看向她，她朝我點(diǎn)頭：“是這樣的。”
　　她又說：“別懷疑，你一定會長成非常勇敢的男孩�！�

　　后來我回憶起那一年的藏夜花開，覺得確實(shí)無比絢爛。紫色的潮水在一夜間洶涌而來，淹沒了燎原的大小山頭。那一天清晨我推開小屋的門，看到一生也無法忘懷的景象。原本并不奪目的紫色由于鋪天蓋地而變得格外耀眼，那一片接天的花海靜靜地在風(fēng)里招搖，我看著這樣的花色，感到這一次的花開如同海嘯。
　　那種幾乎要燃燒起來的花勢昭告了這種花最后一次也是最盛大的表演，但是在它開的時候，并沒有人知道。

　　那天起了很大的風(fēng)。她的黑斗篷被吹得鼓起來。我看著她，覺得她要被風(fēng)吹走了。
　　她說：“是風(fēng)啊�！比缓缶屯B綿的山的那一邊，不說話了。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敢去叫她，只是陪她站在那里，看山的那一頭。
　　直到那個男人走過來。
　　那個男人出現(xiàn)的時候，帶著風(fēng)沙的呼嘯。那時夜已經(jīng)深了，村口四周寂靜無人，他披著和她一樣的黑斗篷，從山的那頭走過來。
　　我們看著他走近。我看到她的身體幾不可辨地顫抖了一下。她說：“你終于來了。”
　　男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張線條冷峻的臉。我看不出他的年紀(jì)。他的面容似乎年輕，但一雙眼睛深邃如同古井。我仔細(xì)看他的眼角，才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生出細(xì)紋。
　　他的聲音沙�。骸拔覜]有背棄約定�！�
　　“那么取走你要的東西吧。這么多年了，它也應(yīng)該回到你身邊�！彼p輕地說。
　　我隱隱感到不安。雖然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但他們之間那股不尋常的氣氛讓我恐懼。
　　“你要做什么？”我問她。她非常短促地笑了一聲，但并不回答。
　　那個男人看了看我，說：“你認(rèn)識的孩子么？”
　　她說：“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笑了笑，那笑壓得我喘不過氣：“我不會殺他。那么，開始吧�！�
　　從她吐出第一個奇異音節(jié)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什么我不愿意看到的事發(fā)生了。才唱出一串音節(jié)，她的手就變得透明起來。我撲過去要阻止她繼續(xù)唱下去，但那個男人一下子就抓住了我，一手把我的雙手扭到背后，另外一只手按上了我的喉嚨。那個瞬間我感到徹骨的寒意，我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去。但他看著她猶豫了一下，把那只手放開了。
　　我拼命地掙扎起來。我扭動得那樣厲害，以至于讓手腕在他的手里發(fā)出了“咔”的一聲，我想那是骨頭斷了。他把手按在我頭上，我再次感到徹骨的寒意，但很奇怪，我并沒有感到害怕，只是一心想要掙脫，去阻止她。
　　他似乎笑了一聲，說：“奇怪的孩子�！比缓笏砰_了按在我頭上的手。
　　她唱完最后一個音節(jié)的同時，他放開了我。我一步跨到她的面前，難過地看到她的手已經(jīng)變得半透明了。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做。他走過來，用手碰觸她的頭，似乎抓住了什么東西。我睜大眼睛想看清，但他再攤開手的時候，掌中空空如也。
　　看著她的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透明下去，我難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哽咽著說：“你要死了么？”
　　她說：“是的。”
　　“我救不了你�！�
　　“別難過�！彼f，“誰也救不了我。我早就應(yīng)該死啦。”
　　我想擦掉流下來的眼淚，但越擦越多。
　　“別哭�！彼p輕地說，“你剛才是想救我么？很勇敢呢，對著那個男人�！�
　　我說不出話來。
　　“我早就說過，你一定會長成非常勇敢的男孩。”
　　她拉下了兜帽。這么多年以來，這是第一次。
　　我這才看見她的面孔。那是一張有著驚人的美麗的臉。
　　“我是一個魅�！彼f，“為了一個諾言守在這里�！�
　　我不知道她說的魅是什么意思，只是問：“什么諾言？”
　　她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話卻是對我說的。
　　“謝謝你陪我度過這些年的時光。我從來沒有和人說過這么多的話�，F(xiàn)在我要死了，請你一定不要忘記我�！�
　　她輕輕地嘆息：“我太寂寞。即使死去，也太寂寞�！�
　　我說：“我會記得你�！�
　　然后我看見那張漸漸模糊的臉上露出一個令我心碎的微笑。接著黑斗篷呼的飄起，落下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在了。

　　我問那個男人：“她不是你的愛人么？為什么要讓她死？”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笑得讓我非常難過，“我只是來取回寄放在她那里的東西。這是我們的約定。”
　　“可是她愛你�！�
　　“不。她并不愛我，我亦不愛她。我們之間有的，只是約定。我們并不相愛，但如她這般可以托付的女子，對我而言也是世間無兩。”
　　“也許你不明白，但我還是要對你說，只因你是她感激的人。”他說，“我也曾經(jīng)有一個姑娘，我們心靈相通，生死亦可以坦然交付。她是鶴雪，在一次圍殲中失手，從云里墜落。他們?yōu)槲規(guī)Щ厮氖w。她的軀體幾乎粉碎，面色依然淡定從容�！�
　　“你不難過么？”
　　“那時并不悲傷�！彼卣f，“我們太過相似，都是為了自己的執(zhí)念活在這個世間的人。死對她而言，未必不是一個好歸宿�！�
　　“我不明白�！�
　　“你以后也許會明白。我只愿死得其所。如果我感到自己將死，我會去到這大陸最高的冰川，然后跳下，與那些前輩的英靈一起永存。這就是我的不朽。”他的聲音平靜，“一生都在遠(yuǎn)行。我不能容忍自己像螻蟻一樣死去�！�
　　“你叫什么名字？”我不懂他說的話，卻非常想知道他的名字。我望著他凜冽的眼睛，那里面流動的是萬古不化的冰川。
　　“我們這些在風(fēng)里行走的人，永遠(yuǎn)沉默。肩負(fù)著光榮已經(jīng)足夠，哪里需要什么名字。”
　　他低下頭朝我微笑。
　　“你要知道，我們所求的并不是名留青史。不是�！�

　　她死后的第二個夜晚，他向我辭行。
　　“風(fēng)又吹起來了�！彼f，“我也應(yīng)該上路�！�
　　“你要去哪里？”
　　“和另一個人約定的地方�！�
　　“你有多少個約定？”
　　“兩個。”
　　那個時候我不懂那些約定背后的無奈和沉重，我只看見她赴死的決絕，以及她死去時他的冷酷，我以為那就是諾言的全部。
　　所以我說：“原來只有兩個�！�
　　他笑了：“幸好只有兩個，否則……”
　　他沒有再說下去。

　　月光照他上路。
　　他落拓蒼涼的背影后面，紫色的藏夜花一路謝去，直至萬里。
　　——像是跟隨他而去，再不回頭。
　　于是我想起初識她時我問她的名字，她說：“我叫藏夜�！�

　　我不知道藏夜花是從哪一年開始在燎原生長，也許是她來到燎原的那一年，又也許不是。但總之，在他離開以后，這種花就徹底消失了。它原本就是野花，無人去管，消失也沒有人注意，直到有一天，忽然有人問：為什么藏夜花不開了？人們這才關(guān)心起它的消失來。
　　但消失就是消失。無論如何，藏夜花再也沒有開過。燎原的夏天，也就再也看不到漫山遍野的紫色潮水了。

　　-THE END-
　　[2006.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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