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文人之死
【文人之死】
明正德年間。
竹林青風(fēng)搖曳,路上細(xì)雨紛紛。朱宸濠抬頭望了望天,已近傍晚時分,山邊濃重的黑云仿佛在昭示著一場暴雨即將降臨。身上的蓑衣沾滿了雨水,袋中的書文沾濕了不少,叫人好是心疼?磥硎且对V一宿了,本想連夜趕路,卻遇到這倒霉的大雨。
“店家,還有客房么?”朱宸濠推開山建一個小客棧的門,扎著頭巾的店小二迎了上來,怪聲怪氣地問,“我們這的中下等客房已經(jīng)住滿了,只有高等客房,一個晚上一兩銀子,你住得起么?”
“這……”朱宸濠為難了起來,店小二則勢利地說道,“住不起則趕緊走人,別弄濕了我剛擦好的地!
這話聽著讓人好是生氣,朱宸濠好歹一介書生,怎能聽進(jìn)如此侮辱之言,他把蓑衣一解,一兩銀子重重的砸在桌上,正色道:“我就住下了!”
店小二顯然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豪氣,接過銀子趕緊送他上樓。
店小二剛走,朱宸濠就沒了底氣,開始懊悔自己的一時沖動,這一路趕考,盤纏都不知夠不夠呢,說到盤纏,朱宸濠心頭一熱,想起了王氏兄妹。
朱宸濠乃是江西有名的才子,腹有詩書氣自華,生得相貌堂堂,一身正氣,本是江西一帶的大戶,經(jīng)營藥材生意,父母安好,但卻在數(shù)年內(nèi)遭遇晦事,先是家父家母在清明回鄉(xiāng)掃墓期間遭遇山賊,家丁數(shù)十人無人生還,父母的慘死使得朱家家道中落,而后朱宸濠科舉連續(xù)三年不中,第一年過了鄉(xiāng)試,后兩年則接連榜上無名。這已經(jīng)是第四年了,如果不是王全安和宛如不斷鼓勵,并給他湊足了盤纏,他已沒有了繼續(xù)的決心,甚至決定只做農(nóng)夫,日出而落,日落而息。
朱宸濠打開窗,雨越下越大,突然想起,三年前他們從國子監(jiān)畢業(yè)的那天,也下著這么大的雨。
那一日在王家,王全安溫了兩壺好酒,二人暢飲。
性情所至,王全安左手把壺,右手挽起長袍,念到:我與朱兄乃是刎頸之交也,我倆定能心想事成,有一番大事業(yè)。
沒想到,當(dāng)年王全安就中舉了,在江西當(dāng)了知府,光耀門楣,而自己卻至今一事無成。
可憐宛如還日日等候,卻不知何日才能門當(dāng)戶對的地把她娶進(jìn)門來。
這次出發(fā),臨行前王氏兄妹一直把他送到城外,王全安道:“宸濠兄,宛如與我恭祝你金榜題名,載譽歸來。”拱手對朱宸濠行了一個告別禮,兩人的深厚的情誼似乎盡在這簡單一禮中。
“全安大哥,不必掛心,!敝戾峰┱f完,轉(zhuǎn)身看了看宛如,她依舊眉目明兮,唇紅齒白,如此女子為我癡心等候,朱某人真是上輩子積德,他握了握宛如的手,“宛如,如果這次我仍然不中,就不必再等我了!
說完,宛如的眼里溢滿了淚水。朱宸濠與王全安兩人性格迥異,朱生性好強,王則溫文爾雅,兩人本是意氣書生,如今一個身在名門,另一個卻仍為清苦書生。
此時的雨越下越大,朱宸濠剛要關(guān)上窗戶,就發(fā)現(xiàn)樓下一個又一個書生模樣的人趕進(jìn)來,在晚飯時候朱宸濠下樓,赫然發(fā)現(xiàn)樓下簡陋的客房里,住的都是與他一般趕考的書生,每一張桌子上都是人,書生們吃著簡陋的飯菜,忍受著小二不耐煩的譏諷,有人一邊喝著渾濁的黃酒,一邊背誦著四書五經(jīng),有人穿著類似乞丐一般破爛的衣服圍成一堆談?wù)撝鴩,還有人暢想高舉之后的美好未來。
朱宸濠心里一陣酸,不忍再看下去,書生們的長袍上滿是泥點子,已然看不出讀書人的清秀模樣。
這天晚上,朱宸濠幾乎一夜未眠。想到競爭者如此之多,獨木橋上不知多少人會摔下,進(jìn)而粉身碎骨永世不得抬頭,朱宸濠就感到后怕,宛如的臉,不住地在眼前晃動,他怎么也睡不著了,爬起來拿起書就開始誦讀。
明代考試,以八股文為標(biāo)準(zhǔn),八股文即用八個排偶組成的文章,一般分為六段,以四書、五經(jīng)中的文句做題目,只能依照題義闡述其中的義理。措詞要用古人語氣,即所謂代圣賢立言。格式也有規(guī)范。結(jié)構(gòu)有一定程式,字?jǐn)?shù)有一定限制,句法要求對偶。
朱宸濠想到先生在畢業(yè)時說過的話,那位滿腹詩書的老者捻著胡須說,各位學(xué)生謹(jǐn)記,八股文必需以首句破題,兩句承題,然后闡述原因,謂之起源。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四個段落,必不可少,篇末用大結(jié),稱復(fù)收大結(jié),若能嚴(yán)格按此格式,必能高中。而每次,他考試時,都嚴(yán)格按照老師的要求,句法深刻,言辭優(yōu)美,在八股文中有自己的新意和想法,卻總也得不到考官賞識。
天才蒙蒙亮,朱宸濠就上路了,山中小路霧氣濃重,本想提前動身,避開那些書生大軍,未曾想到在半山腰上迷路了,恍惚中越走越遠(yuǎn)……
心中懊悔不已,如此耽擱,怕是時間延誤啊。朱宸濠心里一急,腳下一滑,往山下滾去。等他醒來,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幽亮的山谷里,滿是綠草和紅花,他想起身,卻發(fā)現(xiàn)渾身酸痛,動彈不得。
此時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走近,扶他坐起。老者的胡須很長,直拖到地面,眉目傳神。
“這位小兄弟,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闖入過我的山谷了,你是第一個,老夫心中甚是歡喜啊!
“老者為何出此言?”朱宸濠納悶不已。
“我看你相貌端正,一身正氣,定是個好人家的少年!
“我的家,現(xiàn)已家敗人亡,不提也罷。”
“老夫年少時,也經(jīng)歷過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劇,至今隱居,不敢踏出塵世一步!
“老人家,你為何要如此呢?”
“老夫年輕時,迷戀科舉,趕考9年,一次未中,淪為當(dāng)?shù)厝说男Ρ抑欣夏笇ξ沂翗O,郁郁而終,家中日益貧困,我除了會八股一無所知,妻子日夜勞碌,過早離世,女兒無人看管,被惡賊□□而死,我茍延殘喘,躲藏至此。”老者一口氣說下來,甚是悲傷。
“老人家,別太難過了,若我今次能高中,定將您接出谷外,侍奉終生!
老者聽完此言,突然老淚縱橫,似乎是幾十年來第一次感覺到人世間的溫情,第一次感受到兒女的溫暖,朱宸濠本是善良之人,想到自己雙親皆故,不禁也痛哭起來。
“老夫感恩于你,讓我在人生的最后時刻,感受與此溫情,”老者突然從身后掏出一本書文,“你把此書背熟,考試時按此書答卷,定能高中!
朱宸濠萬分感謝的接過老者的書卷,“多謝老先生,多謝老先生!
“石破天驚,卑賤不在,之乎者也,后生可畏。此話贈與你,往你日后一路順風(fēng)!
朱宸濠鞠躬致謝,“多謝老先生!
而待他抬起頭來,老者已不知去向,只剩下深谷中的綠草紅花,還有幽幽白霧。
“老先生,老先生!”朱宸濠伸手去抓那團(tuán)白霧,卻忽然醒來,自己正躺在一個山谷內(nèi),掙扎著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墳?zāi)惯吷,他大叫著爬起來?br> 原來是個夢。
他定了定神,這是一個墳?zāi),石碑上什么也沒有。雜草叢生,朱宸濠想要幫忙把雜草清除掉,一動手,發(fā)現(xiàn)自己左手上拿著一卷書,他驚愕不已。
半晌,才回過神來。
此時,山中大霧已經(jīng)散去,來時的路出現(xiàn)眼前。朱宸濠臨走前,把老者的墓修葺了一遍,告謝離開。
明代正式科舉考試分為鄉(xiāng)試、會試、殿試三級。鄉(xiāng)試是由南、北直隸和各布政使司舉行的地方考試。地點在南、北京府、布政使司駐地。每三年一次,逢子、午、卯、酉年舉行,又叫鄉(xiāng)闈。考試的試場稱為貢院?计谠谇锛景嗽拢视址Q秋闈。凡本省科舉生員與監(jiān)生均可應(yīng)考。
朱宸濠在鄉(xiāng)試之前,特意翻開了那本書卷,卻發(fā)現(xiàn)里面的文章牛頭不對馬嘴,粗俗不堪,雖是八股文卻毫無內(nèi)容,闡述道里毫無邏輯。他忍著看了一遍,覺得很可笑,怎么可能自己飽讀十年詩書卻要寫如此文章呢?
在考場上,朱宸濠剛要下筆,后面的一個考生突然倒地,口吐白沫,考官在臺上監(jiān)考,竟無任何惻隱之心,也不下來救助。其余考生專心答題,好似一切都不存在。朱宸濠痛心不已,如此人等,如何能做百姓的父母官?
他把昏倒之人背出場外,輾轉(zhuǎn)找到郎中,安頓好后,才返回考場。此時已經(jīng)是滿頭大汗,筋疲力盡,他面對著考卷,毫無頭緒,想來自己今年又要失敗了,想起宛如,只覺得今生都與她無緣,心中一陣感傷,忍不住熱淚。
他下筆之時,更是什么也想不起來,只記得老者給他的那本書卷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想忘記,想起自己所學(xué),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通篇下來,只寫了老者書中的荒唐之言。
回到家鄉(xiāng),朱宸濠閉門不見客,終日在家苦悶不已,幾日下來整個人憔悴不堪。直到一日,他在床上小憩,突然聽見宛如的聲音,他只覺得無臉見人,充耳不聞。
“宸濠,宸濠!”宛如的聲音越發(fā)的大,她的聲音永遠(yuǎn)那么悅耳。
“不要再來見我了……”朱宸濠在屋內(nèi)喊。
“宸濠,你開門啊,告訴你個好消息,你中榜了,狀元啊。”宛如的聲音像一只小鳥,飛進(jìn)朱宸濠心里。
“什么?”他開門,只看見宛如欣喜若狂的臉,她拉著他,往鬧市上趕。
大紅榜上,朱宸濠的名字赫赫在目。
那一夜,朱宸濠又是一夜未眠,他想不通,為何這樣的文字卻能贏得狀元,他期盼著老者托夢告訴他,但直到天亮,他也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鄉(xiāng)試拿到狀元后,朱宸濠的生活開始發(fā)生了變化,連一直反對王宛如與他結(jié)合的王家父親,都特地登門來造訪,家中從此又有了生氣,恭賀的牌匾掛滿了整個大堂。而朱宸濠的好運也是接二連三,鄉(xiāng)試過后的會試,殿試,他都一路順風(fēng),最后連中三元,成了正德年間唯一的一個頭牌狀元,得到了正德皇帝朱厚照的接見。
說來可笑,在見了皇帝之后,朱宸濠竟然赫然明白自己為什么會中狀元,在金鑾大殿中,朱宸濠感到一陣苦悶與憋氣。這金碧輝煌的殿堂中,滿朝文武百官大多數(shù)竟是連話都說不清楚,只會奉承皇帝,堆砌詞藻的昏庸之輩。
甚至連批閱考卷的老師,都是一番不學(xué)無術(shù)的家伙。朱宸濠這才明白,原先自己寫的文章果然是太深奧了,這些庸人根本就看不懂,因為他們本也是因為寫了糊涂文章才被選拔上來的。
正德皇帝封朱宸濠為揚州縣令,賞地萬里,奴婢百名。
臨赴揚州前,正德皇帝帶他去了豹房。這豹房,原先飼養(yǎng)了許多從各處運來的獅虎猛獸。正德喜歡猛獸,整天與野獸為伴。但玩樂幾日之后就厭倦了,于是把猛獸都?xì)⒘,在自己的豹房中收羅了大量從民間用各種手段弄來的民間女子。朱宸濠在豹房內(nèi)好不自在,心中念念不忘宛如,只想著快些回去與她成婚。
到了揚州,朱宸濠決心有一番作為,他為官清廉,政績突出,與民同樂,是難得一見的父母官。
此時,王全安在故鄉(xiāng)為官之余,在陽明洞筑室講學(xué),弟子眾多,發(fā)展了一個叫做陽明派的學(xué)派,研究心理之術(shù),講究知行合一,陽明心學(xué)成為江南一帶民眾爭相學(xué)習(xí)的學(xué)術(shù)門派。
而朱宸濠忙于政事,日日無法脫身,百姓的疾苦成為他心頭的一塊大石,與宛如的婚事,一拖再拖。
直到某天,朱宸濠終于下定決心不再辜負(fù)宛如,遂將宛如一家接來揚州,暫住在郊外小院內(nèi),則日成親。
誰料正德皇帝突發(fā)奇想,南下?lián)P州城,令朱宸濠措手不及。
整座城頓時炸開了鍋。但凡家中有女兒未曾出嫁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趕在皇帝到來之前把女兒許配掉,哪怕是假裝許配,便是逃過一劫。大軍一到揚州,皇帝立令心腹重臣事先暗地打探排摸,確定目標(biāo)后再按戶口名單半夜抓人,只要喜歡就統(tǒng)統(tǒng)抓來。
朱宸濠感到不安,在接待皇帝之余連忙派人去通知宛如離城。然此時已晚,宛如已被正德抓入寢宮。
此時朱宸濠萬分焦急,王全安趕來之后,奉勸他不要作于朝廷對抗的事情,朱宸濠想到宛如將要受到親手皇帝的污辱,痛心疾首,卻又束手無措。
幾次想求見皇帝,都被侍衛(wèi)欄在門外,正德皇帝在揚州的寢宮內(nèi)七日未出,朱宸濠七日都在門外苦苦求見,直到第八日,守衛(wèi)說寢宮內(nèi)有女人跳井自殺,朱宸濠才感到,宛如已經(jīng)與他陰陽分離。
朱宸濠為此心痛不已,夜不能寐,一年之后告病,四處游歷。
二月后,途經(jīng)幽谷,一時興起入內(nèi),老者之墳尚在,無意間看見石碑之后有些許不對勁,撥弄一番才發(fā)現(xiàn)一行小字:
“如此科舉,如此人生,不中者悲也,中者痛也,官場之事,但愿三思而考,行則莫悔!
朱宸濠尋思許久,次日回到官府任職,子夜時分,有人發(fā)現(xiàn)他吊死在屋內(nèi)。
插入書簽
2008年3月13日于北京(我剛查了研究生初試入學(xué)成績之后!悲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