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伯在牧羊，同時在偷看他的哥哥該隱。
　　牧羊是他的活計，看該隱，則是使他愉快而愧疚的事。他早已知道自己心思不潔了。但是，注視著哥哥的睡顏，他的內(nèi)心就會無比幸福寧靜，惟愿此刻直到地老天荒。而這也是他每天唯一的消遣。
　　該隱是種地的。此刻的他正枕著手臂，躺在麥田與草地的交界處，那里有一顆足夠高大、枝繁葉茂的樹，為他遮陰。他在小憩，以收割了半數(shù)卻依舊廣闊的麥浪為背景，沾了泥土的粗麻衣也無法遮掩他俊秀容顏的光彩。
　　哥哥真好看，不像我。亞伯默默地想。
　　該隱的容貌更似夏娃，而亞伯卻肖似亞當(dāng)七分，是一張方正有余而風(fēng)雅不足的臉。明明夏娃出身是亞當(dāng)?shù)睦吖�，兩人的五官卻幾乎沒有什么相同之處。
　　雖然像亞當(dāng)也沒什么不好，他的父親亞當(dāng)是由上帝按自己形貌造的，與父相像，意味著接近神顏。也沒有人會說他不好看，此處的大地上，連帶亞伯，也僅有區(qū)區(qū)四個人類而已。但是亞伯覺得不好，沒有哥哥好看。
　　像神這本是好事，這意味著更容易得到神的偏愛。
　　但是事情偏偏也壞在這里。
　　亞伯知道上帝對他投入了不少關(guān)注，他能感覺得到。他天生與靈相和，以致神的注視也能隱約感知。
　　他只好拼命掩藏自己的心思。
　　神認為，男人與女人結(jié)合，連為一體，才是正確的。
　　而他，愛上了他的哥哥。這是不對的，是會遭神厭惡的。
　　該隱是和他很不一樣的人。該隱自由灑脫，行事無忌，亞伯心里是向往的。但是他怯懦，他不敢這樣做，他循規(guī)蹈矩，他清楚上面有眼睛在看著他們。
　　亞伯時時刻刻都要表現(xiàn)出對神的敬重，尤其是在得知哥哥可能對神心懷不敬時。他要博取上帝的關(guān)懷，獲得上帝的好感，不能讓神再給人降咒詛了。
　　他們一家承受不起。
　　亞伯也的確做到了，他用他羊群里頭生的和羊的脂油為祭品，燔祭上帝，神看中了他的貢品。
　　這很好，也很不好。因為該隱獻上的谷物沒有被看中。
　　亞伯知道該隱把最好的谷物都留下了，他要把這些作為種子。次一些的敲打去殼，做家中的食糧。再次，才是祭品。
　　該隱把他們這些家人看得比神還重嗎？亞伯幾欲張口提醒哥哥，最終還是什么也沒有說。
　　可是，祭祀結(jié)果出來后，該隱對他的態(tài)度變了。
　　該隱本來總是看似對他愛搭不理，實際上照顧卻不少。兩人是世間最緊密的兄弟，一起生活一起勞作。作為哥哥的該隱，總是嫌棄他愚蠢，說他笨手笨腳，做事刻板。這些也確實是真的。
　　但是，該隱的貢品入不了神的眼。
　　該隱的臉色變了。
　　神對該隱說：“你為什么發(fā)怒呢？你為什么變了臉色呢。你若行的好，豈不蒙悅納？你若行的不好，罪就伏在門前。它必戀慕你，你卻要制服它�！�
　　從那一天起，該隱不再對他和顏悅色過，甚至想看見他平靜的容顏，也只能在他睡著的時候。
　　亞伯貪婪地看著他，不舍得挪開視線。
　　忽然，該隱睜開了眼睛，正撞上亞伯的視線。
　　“亞伯，我們談?wù)��！?br>　　——
　　亞伯心里忐忑。
　　這是這些天來，該隱第一次主動找他說話。語氣也平靜無波，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
　　兩人沉默相對。
　　“哥哥……”
　　亞伯開口想要打破僵局，該隱卻打斷了他：“你為什么要那么做？獨得神寵，很得意嗎？”
　　亞伯愣了。
　　“你現(xiàn)在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鄙夷我？”
　　“我沒有，哥哥，不，不是這樣……”
　　“你若與我一同，一般態(tài)度祭神，又怎會生出好壞差別來？消了那神的關(guān)注力，不好嗎？”
　　亞伯脊背一寒。他覺察到了上帝的視線。
　　上帝正注視著該隱，該隱正在講瀆神的話。
　　亞伯看著一無所知的該隱，一把捂住他的嘴。
　　不知怎么，一直掩藏的很好的心思，就在神的注視諦聽下，抖落出來了。
　　“哥哥，我喜歡你。是父親母親他們的那種喜歡�！�
　　神要厭惡，來厭惡我吧。
　　哥哥要厭惡我……總比被神厭惡好的多。
　　言出之后，一片驚惶。
　　亞伯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只知道結(jié)果——
　　該隱的鐮刀，刺入了他的胸膛。
　　一瞬間，亞伯感受不到疼痛，只有寒冷。只有不可置信。
　　“罪就伏在門前。”
　　“它比戀慕你。”
　　我……是那罪嗎。
　　是我造成的一切……嗎。
　　黑暗。
　　死寂。
　　不見人世。
　　——
　　亞伯的魂靈順著風(fēng)扶搖，飄蕩至天堂。
　　天堂門打不開。這里不對他開放。
　　他想去伊甸園看看，卻被基路伯?dāng)r下。
　　于是他搖蕩去地獄。
　　地獄的魔鬼嫌他魂靈澄凈，不得入。
　　于是回到人間。依附在被上帝施加了咒詛的該隱身上。
　　他一路見到了父母的哀痛，見到了被大地拋棄的該隱的苦痛。跟著該隱，看見他去了挪得，在那里建城，生下以諾。
　　后來，該隱也死了，靈魂飄蕩去了地獄。卻是完全沒有看見他。
　　亞伯哭笑。
　　他的魂魄已經(jīng)極為淺淡了。
　　于是，他把自己依附在該隱建的城上。視線日漸模糊，聽力也漸漸喪失，隨著一代一代人的更替，逐漸消彌。以諾、以拿、米戶雅利、瑪土薩利、拉麥……
　　終是，徹底消散了。散在這座不該是他歸處、卻已成為他歸處的城里。
　　沒有半分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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