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到鄰省履職后，沙瑞金時而懷念起南方的海�；宜{(lán)水色倒映霧蒙的天，海峽對岸的港口在鄰近填海造陸工程挖空的山體襯托下顯出一種瀕臨沒落的繁華。與此類似的觀感，沙瑞金在別處再未體會過。別的地方要么戴著發(fā)展落后的貧困帽子，實則保留下更多的原生態(tài)；要么豎起水泥叢林，建筑風(fēng)格同全國其他城鎮(zhèn)大同小異，只有當(dāng)?shù)鬲毺氐泥l(xiāng)音標(biāo)示出風(fēng)土差異。要么發(fā)達(dá)，要么欠發(fā)達(dá)，既喧擾繁華又鄉(xiāng)土味十足的，只有沙瑞金記憶里的那片海，那座海島，那個臨海的省份。
　　夜里他給羅成寫信，說了不少過去的事。羅成復(fù)信很快，紙上小楷密密排開，間架和筋骨不減當(dāng)年。信里還附了羅成自制的剪報，封面是沙瑞金履新當(dāng)日在漢東省委禮堂發(fā)言的照片，里面存了不少他到漢東各地調(diào)研熟悉情況、和當(dāng)?shù)赝净ハ嗵接懙膱D文報道。上面有羅成的圈畫和點評。
　　羅成寫道：過去你在鄰省主抓生態(tài)經(jīng)濟(jì)、海洋經(jīng)濟(jì)，如今環(huán)境變了，工作重心轉(zhuǎn)移，走得再遠(yuǎn)，也別忘記回頭看看。
　　沙瑞金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視野里剪報變得模糊，照片上的他看起來更加嚴(yán)肅，黑發(fā)蓬松，也更像是羅成。
　　朦朧中，沙瑞金聽見有人叫他。一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打了個盹，眼鏡歪在臉上。眼球受胳膊壓久，看什么都像隔了層毛玻璃，影影綽綽。白秘書為他注滿水杯，整理批好的文書，一邊理，一邊向沙瑞金匯報今日群眾來信和網(wǎng)上留言。沙瑞金調(diào)整了一下壓彎的眼鏡腿，試圖擺正角度。眼鏡腿很頑固，偏不按他心思走。幾分鐘后，沙瑞金懊惱放手，把眼鏡遞給小白：“找時間拿去修。這天氣待屋里犯困，你換套衣服，咱們?nèi)ゴ蚧@球�！�
　　嗣后，沙瑞金貓著腰，從氣喘吁吁的小白手里成功奪球，上籃，完美得分。小白手捂膝蓋，喘著粗氣告饒：“還是您體力好！”沙瑞金朗聲一笑，心里一股悶氣松了不少。他抱著球，扔小白一瓶飲料。小白敦敦喝了，擦了把汗：“沙書記，最近都在傳，說省政法委下去個高育良，新進(jìn)了一批學(xué)者官員，看似大換血，實際換湯不換藥�！�
　　“嗯，知道�！鄙橙鸾鹪剡\球，“漢東大學(xué)的小林，還有那個梁璐，嫌高校風(fēng)氣不好，紛紛出走上岸啦�！�
　　白秘書說：“您看，高育良一出事，漢大政法學(xué)院連牌匾都換了。”
　　“換牌匾？”沙瑞金拍拍球，“人可沒變，土壤也是老的那些。從學(xué)校移出來的花花草草，到省里干了行政，就能自我革新了？還是在老地方待不下去了。正趕上省管干部處處缺人手，這幾位同志既然通過了考核，只要不騖空談，能干實事，就由著他們，看看能出什么花樣�！�
　　他在晚風(fēng)中舒展筋骨，小腹平坦，側(cè)面線條像二十出頭的小伙兒，唯有鬢角白成了片。小白給他念了這一周省外國外發(fā)生的趣事。沙瑞金哈哈大笑，他說：“日本網(wǎng)民的思路挺有意思。我女兒在日本留學(xué)的時候，按著那邊的習(xí)慣給我發(fā)郵件，我都看不懂！后來國內(nèi)也跟風(fēng)，我可能是最早一批用顏文字發(fā)言的‘弄潮兒’，可是潮流比人快啊，再往后那些新玩意兒層出不窮，哪里追得動？專揀點兒管用的，照貓畫虎摹一摹，也就這樣啦。”
　　小白瞇瞇笑：“您女兒還在北京呢？”
　　“在，總往外跑�！鄙橙鸾痤D了頓，“哎小白，我聽說，這李達(dá)康當(dāng)上代省長才沒幾天，下面又出現(xiàn)了一批他的化身？京州的干部，是非不少啊�！�
　　小白敦和笑道：“是是非非，還有您拿得穩(wěn)方向�！�
　　“哦，都讓我下指示？”沙瑞金眉毛一揚，“我到漢東時候不長，哪有這么多重要指示？到各地調(diào)研主要是熟悉情況，了解省情；年前到各地市跑了一遍，情況有了大致的了解。我到漢東來，也是這個目的，重點是看和聽，如果要說，也只是談一些感受，跟同志們互相探討�！�
　　他的論調(diào)，在白秘書耳中愈發(fā)親切與熟悉。小白把汗巾拿給他。沙瑞金往脖頸后一搭：“走，吃飯去�！彼诒本⿷T愛吃些酥脆的點心，漢東少有這些，多得是軟綿綿夾糖帶餡兒的糕餅。沙瑞金下到地方看完基建，還要到百姓家里看爐灶；不出三日，小白便從他的隨口攀談當(dāng)中輕松捕獲“上有所好”的清晰脈絡(luò)，從此沙瑞金的餐盒里隔三差五出現(xiàn)零嘴，造型粗獷，花樣不多，像蛋糕上的櫻桃，不止是點綴，還是最好的食欲催動劑。
　　沙瑞金抿嘴咀嚼，發(fā)出悶悶的碎響。端坐在側(cè)方沙發(fā)的田國富停箸打趣：“背著我們吃什么好貨？”
　　“炸排叉，”沙瑞金說，“每天一塊，不可多吃，慣壞了嘴�！�
　　田國富了然道：“排叉好，我也中意，家里常給備著，每次吃一大包�！�
　　“嗯，你是吃香了嘴�！鄙橙鸾瘘c頭道，“難怪要人警惕‘楚王好細(xì)腰’，怕的是‘后宮禁排叉’嘛？”田國富受不住他隨口揶揄，羞紅了臉：“干部要形象，還是細(xì)瘦的好！”沙瑞金追問：“真心話？”田國富眼睛笑得不見。
　　春分將至，入夜偏晚，沙瑞金和田國富向宿舍區(qū)走，小白回家。沙瑞金眺望光禿枝椏上零星的法桐嫩葉，想起年少插隊牧羊，坡上的青草。看夠一天的書，斂回吃飽的羊，沙瑞金抬頭向上，頭頂?shù)奶毂染┲莸母�，星子更多、更亮；但他既來了，便得愛這片天，愛這天底下的人物。他重又想起羅成。那時他們年紀(jì)很輕，血氣方剛，親睹過死與哀傷。共同的幸存者身份讓他們情同手足，無話不談。土炕邊沿，沙瑞金學(xué)著抽煙，一口下去嗆出眼淚。羅成奪下煙火，塞他一個搪瓷杯；杯底已經(jīng)銹蝕，沙瑞金嘗到奶茶滋味。甜上心尖。
　　羅成不在他身邊。
　　田國富在他耳邊叨念李達(dá)康的冒進(jìn)：
　　“……經(jīng)濟(jì)社會是要發(fā)展，我們不會因為一個地區(qū)發(fā)展慢了一些，就認(rèn)為這個地區(qū)的主要領(lǐng)導(dǎo)能力不行；但如果一個地區(qū)下面‘雞飛狗跳’，上面‘驚天動地’，即使當(dāng)?shù)亟?jīng)濟(jì)發(fā)展再快，也是無濟(jì)于事，得不償失的。所以，必須堅持安定有序，人與自然……”
　　家門近在眼前。他不再堅持要田國富進(jìn)門做客，國富同志識趣告辭，離開前看到對門高育良家——現(xiàn)已搬進(jìn)了李達(dá)康——門廊下的壁燈。田國富似笑非笑：“李省長有沒有主動上門匯報工作？”沙瑞金報之一笑，又說：“他要是來，我豈有不接待的道理？”田國富與他交換個默契眼神，像是意蘊無窮，又像空無一物。
　　沙瑞金掏鑰匙開門，保姆給他留了燈。黑暗藏匿在二層小樓的角落，從墻磚的縫隙凝視著他。羅成今晚不回家。
　　他以為日有所思，夢里便能見到羅成，于是懷著苦澀的期待入睡，合上眼又回到一號樓的會議室，常委們各就各位，等他第一個發(fā)言。沙瑞金心里沒話，嘴巴卻自動開闔，滔滔蕩蕩講去。底下人無不點頭附和，揣摩他的臉色。
　　沙瑞金忽覺索然。他把話頭拋給不遠(yuǎn)處的高育良。高育良不負(fù)所托，大段議論洋洋灑灑，氣運丹田，有職業(yè)歌手與武師風(fēng)范。沙瑞金讓高育良的嗓音沙沙摩著耳蝸，透過鏡片與老同志對視。高育良的心事藏得緊，李達(dá)康尚且猜不透，沙瑞金卻看得敞亮：高老師的心事，或者說牽掛，無非有數(shù)的幾樁幾件。他來了，把人家一早盤算好的路數(shù)堵住，就是這么個情況。
　　在他眼皮底下，高育良又一次陷入常委布下的埋伏圈，任誰都能迎頭趕上，懟他一胳膊一嘴。沙瑞金一反常態(tài)，不再趁勢追擊，從眾人口中搭救下高育良。李達(dá)康挺了挺下頜，向后一靠，宣告全面勝利。田國富和藹發(fā)言：“高書記的高見，瑞金書記也是認(rèn)可的嘛。大家一個班子的同志，各抒己見，我們的生活會才開得活潑有力。之前的一言堂氛圍，可不能再搞下去了。”眾人紛紛稱是，贊嘆新班子新時代新氣象，接著輪到沙瑞金總結(jié)陳詞。田國富口中的“一言堂”無疑是趙立春，沙瑞金卻想著“到哪兒都是一把手”的李達(dá)康。他看向李達(dá)康，李達(dá)康卻不在原來的位子上了，他在沙瑞金左手邊第一席玩著鉛筆，那里剛剛還坐著劉省長。
　　沙瑞金再仔細(xì)一看，班子還是完完整整一套班子，不過是少了個劉省長……只是，高育良哪里去了？他找不到高育良，急得四處張望。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但還不愿醒，他呼喚小白，他跑過一號樓每一扇窗，趙立春的笑聲追著他，拉扯他的腳后跟。終于他來到自己辦公室窗前向外俯瞰，一號樓下，高育良正抬頭看向他。
　　沙瑞金說，你等等我。然后他醒了，汗水濕透衣衫。
　　早飯吃粥的時候沙瑞金說要打個電話，小白把無繩話機遞到他手邊，他又放下了，沒有撥號。小白想想說：“沙書記，您的眼鏡我送修了，最快中午就能送回來�！鄙橙鸾鹫f：“好啊。昨晚我回家前，發(fā)現(xiàn)備用的那副太久沒戴，度數(shù)不對了。你叮囑眼鏡師傅一句，讓他再多配一副新的，度數(shù)和昨天的一樣�！毙“讍枺骸扮R框也一模一樣？”沙瑞金忖度道：“……那就換吧。樣式你挑，挑好了給我看看�！�
　　小白答應(yīng)著，拾掇碗匙下去。沙瑞金把罩在前襟的圍嘴摘了，回到里屋翻翻枕下，找到睡前寫了一半的信。夜里寫的字句，放在日頭底下再看，顯出許多唐突與優(yōu)柔。沙瑞金虎著臉，凝著眉，字紙在手心皺成一團(tuán)；過了一會兒，又?jǐn)傞_抹平，細(xì)細(xì)疊成方塊，和其他信卡收在一起。他抽出去年的來函，其中有高育良托小賀送來的生日卡。沙瑞金訝異于高育良的細(xì)膩。他獨自赴任，一切節(jié)假慶賀從簡，生辰寫在履歷上，除了組織部長，就只有羅成和小倩記得。
　　沙瑞金依樣描過生日卡面高育良的筆跡。一勾一畫，迥異于他與高小鳳貪歡時癡迷而失神的臉，也不同于他與紀(jì)委談話時鏡框裱起的深陷眼圈。他想起高育良的謹(jǐn)慎，一次次用譏誚言辭去激，像是精衛(wèi)鳥兒飛去填海；海依然是海，即使枯竭、干涸，縮到水洼大小，總可以掛塊“海子”的招牌。文人的尊嚴(yán)，他如何不明白。
　　他坐進(jìn)會議室屬于他的位子。李達(dá)康一早到了，滋滋飲著水，醞釀著腹稿與脾氣。沙瑞金掃過左右兩排同志的老面孔，閉了閉眼，再睜開。不是做夢。那就開會吧。
　　毋需調(diào)研的周末，他打完籃球，把兩封信函交給小白投遞。小白看是私人信件，便說：“我去趟郵局，正好順道取您的眼鏡，省得老板送了�！鄙橙鸾鹨宦牐骸澳亲甙�，我也出門散個心�！彼饺藭r間有限，出個門都像服役的小兵，要請假。他把帽檐壓低，口罩戴得像個明星。警衛(wèi)員和小白左右跟著，先是轉(zhuǎn)了公園，看老人揉拳舞劍，小孩歡叫奔跑。沙瑞金與空氣過了幾招，呵呵笑著，負(fù)手前行。陽光照著他，也照著他院里的盆景。盆景不是高育良充公的那批個人財產(chǎn)，是他讓小白從花鳥城和小白家里搬來的沙漠植物，豐盈漂亮，容易生存，除非命硬的李達(dá)康路過向花盆里倒茶水，沙瑞金想，它們定能活到我退休那天。
　　公園常見的塑料滑梯色彩明艷，接連溜下一串孩子，帶頭的是個熟面孔，陳海的兒子，小皮球。這讓沙瑞金有些意外。此處與省檢宿舍隔著幾個街區(qū)，孩子跑這么遠(yuǎn)，誰來照看？既擔(dān)心又盼望著，他四下探望，找到了養(yǎng)母王馥真。老人在長椅上，勾長針、打毛衣，旁邊有年輕女同志陪著說話。沙瑞金問小白：“那位女同志，你認(rèn)識嗎？”白秘書搖頭：“陳海在省檢的同事吧，那會兒他們組織去醫(yī)院探望，具體是誰……沒印象�！鄙橙鸾鹫f：“哦，那咱別驚擾了人家�！边@時小皮球又滑了一圈下來；他不認(rèn)識沙瑞金，更認(rèn)不出戴著口罩的沙瑞金。他跳下滑梯，沖向爸爸。陳海在沙地上搖搖晃晃走步。小皮球拉著他手。他走得不那么吃力了。
　　沙瑞金沉聲道：“侯亮平去了監(jiān)委，陳海還在省檢？”小白說：“對。醫(yī)生說舊環(huán)境能讓他放松情緒，同事領(lǐng)導(dǎo)都熟悉，工作強度沒以前大，復(fù)健更好更快�！鄙橙鸾鹣肫鹨皇拢骸爸瓣惡３鍪拢l要收養(yǎng)陳東來著？”小白不清楚情況。沙瑞金說：“沒準(zhǔn)是侯亮平。這位同志頑皮，膽子大，敢想敢干，和陳海性子互補，教養(yǎng)孩子嘛，挺合適……嗨！干嘛閑扯這些……郵局過了嗎？”
　　小白呵呵道：“快了，快了。沙書記，上次您說您老戰(zhàn)友在附近開了茶館，要是乏了，我安排訂個座�！�
　　沙瑞金說：“太麻煩了，弄完回家，吃點爽口的�！毙“渍f：“行，我和師傅說一聲。”沙瑞金提醒他：“不要特地炸什么排叉，上一次紀(jì)委同志警告我，‘病從口入’；同級監(jiān)督嘛，不能變成一句空話�！毙“讘�(yīng)諾數(shù)聲，給廚子打完電話，屏幕上跳出一排未讀信息，他瀏覽后平靜地報告：“沙書記，出事了。李達(dá)康的‘化身’把他圈進(jìn)去了。”
　　事情一旦出現(xiàn)端倪，很快升級擴(kuò)散。沙瑞金愁白了頭。拆東補西、收拾爛局姑且不論，底下干部資歷不夠，省長職務(wù)只能暫由他代理，亂麻、黑鍋與皮球齊飛，煞是棘手。對門的房子再度盤抄一空。人們開始議論那幢英式小樓的風(fēng)水，上溯三屆十年，說什么的都有，迷信宿命的同時獲得幸災(zāi)樂禍的快感。
　　沙瑞金拉開辦公桌抽屜，見到角落里未寄的信，不由啞笑。那一日他與小白半路殺回，周末難得的閑適一舉壓滅，此后三旬馬不停蹄，兩封私信拋進(jìn)紙堆慘遭忘記。
　　沙瑞金拆解犢皮紙封，和五周之前那個心緒不寧的自己隔空談心。悒郁與思念隔了時日，絲毫不見沖淡，悉數(shù)躍于紙上，簇然如新。羅成太遠(yuǎn)，別人又太近，曾經(jīng)親密的老伙計不是早早動身去見馬恩，就是禁足在秦城頤養(yǎng)天年。日輪向西，小白進(jìn)來收拾文件，方便下班前和市府交接。沙瑞金鼻梁上架著新配的玳瑁眼鏡，習(xí)慣之后異物感消失，眼鏡像是長在了臉上。
　　夜里他回到還是孤兒的童年，夢見被陳叔叔領(lǐng)著，往家走。成年人的大手牽著他，沙瑞金抬頭看陳巖石，卻對上趙立春的臉：年輕的趙立春垂頭看他，表情冷暖莫測，雍容之中含著肅殺。趙立春一字一頓說，我沒你這個兒子，眼角流下赤色的淚。沙瑞金愣住，手也被松開。常委們聚攏來，將他包圍。沙瑞金奮力分開人群，像分開發(fā)怒的海水。海水變成了祁同偉，懷里一捧殷紅花束。是林城玫瑰。
　　沙書記，玫瑰為什么這樣紅？因為趙立春用淚水將它染透。沙書記，我們都叫你隕石，從外太空降臨漢東，砸得我們官不聊生�，F(xiàn)在我們都完了，只剩你一個啦——你是我們的英雄，你是人民的兒子，你是一個孤兒，沒有父母，沒有名姓。
　　他一個人往家走。他一直走，走到天亮。家早就過了。他在膝腿酸麻中睜眼，天花板變得高遠(yuǎn)。小白在外間忙碌，布置餐食。
　　沙瑞金想找人說話，他發(fā)現(xiàn)無話可說。除了開會。會議發(fā)言就像俄國套娃，一套接著一套說。會是開不完的。休會的間隙，沙瑞金陷入沉默，吃許多植物，耗更多心血，從莖葉到血管，流淌著太陽的力量。像他這樣的人，或許還有很多；沉默把他們巧妙隔開，沙瑞金只能從自己推斷他們確實存在。
　　睡前，他翻看半個多世紀(jì)前，老一輩人寫在知天命之年的書本。人生五十年，白駒過隙，寫一本書獻(xiàn)給自己，無論自我陶醉或者攬鏡自憐，苦功夫花下去，必有回甘。沙瑞金也知道，如今領(lǐng)導(dǎo)都想當(dāng)作家，作家想當(dāng)導(dǎo)演，導(dǎo)演想當(dāng)領(lǐng)導(dǎo)；單靠認(rèn)識層面的躍進(jìn)，空想無法落實，解決不了問題，社會不會改變；況且多年過去，認(rèn)識并沒有大步前進(jìn)，反而像改革一樣邁入深水區(qū)。古人四十不惑，而今壽命拉伸，深厚程度隨之壓扁，困惑非但未減，反而日日刷出新高。終身學(xué)習(xí)保持思維柔韌已屬不易，遲滯與健忘才是老年幸福的標(biāo)志。沙瑞金靠寫信來固定記憶，靠文字的堤壩抵御遺忘的海潮。發(fā)展是唯一出路，他一刻不肯放松；鬢角叢生的白發(fā)削短便是，落馬干部崗位空缺填上便是；凡事預(yù)則立，他要做，就沒有不成的理。
　　初春，沙瑞金率團(tuán)北上開會，小白把領(lǐng)導(dǎo)吩咐過的東西裝箱攜帶。出發(fā)當(dāng)天，香樟法桐目送他遠(yuǎn)行，向天伸展的枝頭，新葉尚未抽芽。茶歇會后，他去拜訪羅成，又去秦城，看望立春。立春一張白凈面皮，星星點點綴著老年瘢痕。他說：“苦了你。”沙瑞金吸了口氣，淅瀝吐出：“不會，讓您見笑了�！壁w立春的目光隔著玻璃描摹他的眉眼。兩人對坐良久，趙立春說：“見見高育良吧。他家沒有別人了�！鄙橙鸾鹫f：“好，我見�！壁w立春不無挖苦地：“現(xiàn)在你肯聽我了�！辈淮橙鸾鹩兴磻�(yīng)，趙立春簌簌起立，轉(zhuǎn)身背對；負(fù)在腰后的手五指攏起，湊成奇妙角度，造型像一顆心。趙立春手指漸次彈開，心便散開，沒了樣子。
　　沙瑞金得知，高育良在單人居室備下茶點，等他來“殺一盤”。他答應(yīng)前去，每一步靠近卻愈發(fā)加劇了不適。他可能是真的不喜歡這位高老師。高育良倉皇落馬，算不得什么顛覆性的里程碑事件，甚至比不了李達(dá)康下臺那般火熱，至多地方志為他載一筆是非，成為民間傳訛、妖魔化官員與知識分子的最新談資。而在高李相繼走后，沙瑞金一沒生病，二不失眠，三不貪眠，一切照舊。但有什么東西，隨著對門院落化為焦土的花草一道消失，留下缺裂。
　　門無聲滑開，高育良佇立窗前，背影較沙瑞金印象里短了一截。沙瑞金進(jìn)去，高育良一定聽見了，卻沒有絲毫動彈。沙瑞金從身后接近。室內(nèi)空氣沉悶得像夢中壁立的人海，未知的阻力牽扯他的踵與踝，而他停不下來。高育良面朝窗外，自言自語似的咕噥：
　　“這幾天躺下來一閉眼，感覺像睡著了，腦子卻止不住空轉(zhuǎn)；像在想事兒，其實什么都沒想。沒睡上五分鐘，他們就叫我起床。怎么起得來？從里到外，上下，胳膊腿兒一起疼。也想過不如死了干脆。祁同偉多聰明？法醫(yī)說，他從中槍到死，不超過三秒鐘。三秒，命都給他。”
　　棋枰落子一聲脆響，打斷了高育良的絮語�；ò最^顱轉(zhuǎn)動，面向沙瑞金，表情和動作都少了后者熟悉的穩(wěn)重與沉靜。高老師老了，沙瑞金想，在衰老面前，他和我一樣。忽有一種沖動，想接近高育良，隔著毛衫感受不服輸?shù)目咕芎途o繃。高育良見他面色陰沉，嗤笑一聲：“新配的眼鏡？”沙瑞金接過話頭：“不難看？”高育良揶揄道：“誰說你難看？就算真難看，也少不了一大群人把你吹捧上天�！鄙橙鸾饒�(zhí)意問他：“不難看？”高育良直視他的臉孔，良久，取掉鼻梁上的花鏡：“坐吧。茶不好，將就一下�！彼o沙瑞金斟水，熱霧散去，盞中茶湯澄澈、金黃。沙瑞金一嗅便知：“噢，武夷巖茶，我辦公室常備這個�！备哂嫉穆泐伻狈囟龋旖青咭粋�笑：“是啊，上有所好�！鄙橙鸾穑骸案呃蠋熢趺匆搽S起大流了�！备哂迹骸皽胬酥�，身在其中，難免不隨波逐流。至于是清是濁……大可不必多慮�！彼砸幻栋鬃舆淀懫彖�，同沙瑞金呈對角星位。擺棋是為了不說話，兩人有此默契，于是你來我往，好好切磋了一番。
　　“見過趙立春了？”高育良不經(jīng)意似的發(fā)問。
　　沙瑞金應(yīng)道：“嗯，他還在怪我。”
　　高育良哂笑道：“怪你，那還得了。不如怪自己，運氣不好�！�
　　沙瑞金：“你也是運氣不好？”
　　高育良：“是啊，當(dāng)初一步走錯，便步步錯下去了�！�
　　沙瑞金點數(shù)提子：“那不能說運氣不好�！�
　　高育良狐疑道：“怎么，不是運氣不好，那還是命不好？”
　　沙瑞金：“好與壞，要辯證地看。”
　　高育良：“早該想到，在詭辯這件事上，你強過我。我在大牢閉關(guān)，日復(fù)一日，除了思考，沒什么可做。籠中鳥罷了，再成不了氣候。可是鐵窗之外，也不過是另一座牢籠，哪里都是看不見的圍墻。無人幸免，無人逃脫�！�
　　他兀自說了下去：“沙瑞金，你頭發(fā)全白了。”又生出感慨：“頭發(fā)白了，心還是熱的。不比我們這些心死的老家伙好上太多�！�
　　他的手在桌下讓沙瑞金攬住，有什么東西塞了過來。高育良好笑地說：“現(xiàn)在倒是起了好心，送我一杯毒酒，早早上路？心意雖好，我卻不想走得太早�！�
　　“再看看？”沙瑞金說。
　　“空彈殼……”高育良一怔，捏緊拳頭，“沙瑞金，我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jìn)墳?zāi)�，你何必多此一舉，再來激我？”他血壓上升，面色薄紅。沙瑞金說：“你也知道，無論有意無意，祁同偉這一槍是為了保你。原本想郵寄給你，怕路上丟了……”高育良把棋子摔在臺面上，攪亂一片陣局：“不要再說了�！彼靥艅×移鸱�，他像困獸在原地打轉(zhuǎn)，最后手撐窗臺，高貴的頭顱垂在肩下。室內(nèi)空氣格外滯重，門口卻肅靜異常。沙瑞金吩咐過守衛(wèi)，這段時間留給他們，閉路電視也暫時關(guān)上。
　　沙瑞金走到高育良身旁。高育良像盲目的公牛喘著粗氣：“你走吧，以后也別再來了。”他眼窩深陷，原本鑲著眼鏡尚能遮掩一二，此刻，層疊的褶皺與枯萎的皮膚被無名的水流淹塞。高育良側(cè)過臉，喉中卻溢出一聲哽咽。所有的狼狽都展露在沙瑞金眼前，他再也維持不住曾經(jīng)驕傲的假面。
　　沙瑞金一把手做慣，不以他人為動搖，言聽計從是萬萬不能。何況高育良嘴上趕他，未訴諸言語的部分卻表達(dá)了相反的意思。他深深看了高育良一眼。兩人的關(guān)系如同君子弈棋，彼此維持一種默契，總要面掛微笑、虛晃一槍，試探對方底線。倘若對方落難，也無需自視高人一等，施以同情�！凹偃粑遗c他一道跌落人生谷底，我不一定比他先爬起來”。
　　窗外烏云蔽日，高育良的臉沉入陰影。沙瑞金一向渴望旗鼓相當(dāng)?shù)妮^量，但這一次，他強迫自己走開，走回去，重新審視棋枰。嗣后，他一人分飾兩方，繼續(xù)這場縱橫線上未盡的角力。高育良的白棋起初顯出頹勢，之后變幻詭譎，接連在三處布劫，形成無限循環(huán)局面。按日本規(guī)矩，這是和棋，但仍可決一勝負(fù)。沙瑞金沉吟半晌，正欲提子，高育良在他背后幽幽地說：“不提子，另做劫材�！彼榫w顯然平靜下來，呼吸鎮(zhèn)定。整間屋子沒有老人住宅常見的濁氣。他畢竟養(yǎng)尊處優(yōu)，沙瑞金想，內(nèi)里姑且不論，至少面上保持了清凈。
　　“我兒子好嗎？”高育良問。他給茶壺添水，熱霧在壺口裊裊盤旋。
　　“沒了父親總不是好事。好歹和祁同偉的兒子養(yǎng)在一塊，調(diào)皮搗蛋也有個伴兒。”
　　“他膽子小，不能調(diào)皮搗蛋�！�
　　“祁同偉兒子膽大，會來事兒。聽說已經(jīng)開始跑碼頭，給社團(tuán)提貨了�！鄙橙鸾疣ㄒ豢诓琛８哂己煽此�。沙瑞金笑容優(yōu)美，不容置疑的樣子。高育良終于承認(rèn)：“孩子有自己的生活。我又是不合格的父親，知道情況也幫不上忙�！�
　　沙瑞金：“父母沒有合不合格。孩子像野草，你不管他，他照樣長；趕在前面為他操心，遮風(fēng)避雨，反倒長不快了�！备哂颊f：“哪怕是孤兒，抱養(yǎng)的孩子，最后也都長出來了；可見，只要有上等的人品命格，在哪兒都是一棵參天巨樹，涵養(yǎng)一方水土，造福一代江山�！鄙橙鸾穑骸澳阋彩莻�野心家。”高育良恢復(fù)了假笑：“走這么遠(yuǎn)，累了。”沙瑞金以茶代酒，痛快飲干：“等出來了，回家�！备哂疾恢每煞瘢骸盎厝ソo人看笑話？”沙瑞金：“難不成你想客死他鄉(xiāng)？”他心有所感，話音一窒，沉聲道：“還是說，你已經(jīng)——”
　　警衛(wèi)在外叩響門板，探視時間即將結(jié)束。高育良首先起立，伸手與他相握，握的時候用力搖了幾下。沙瑞金手勁不松，僵持著，等高育良答話。高育良嘆了口氣：“我是俗人，又不是圣人，哪能輕易就放下……誰都有過不去的坎兒，索性就這樣吧。”他的手虛攏著沙瑞金的。將死之人往往試圖抓取一切求生的希望，高育良還沒有走到窮途末路，又或者，他早已放棄了虛緲的希望。
　　他把高育良拉近。年輕時打仗，他在瘴癘遍野的莽叢中奔跑。死亡氣息迫近，靈臺異常清明。他在高育良身上捕捉到類似的危險信號，終于松了手勁。人嘛，無論是誰，到頭來都是獨自一個，無一例外。
　　直覺告訴他，這一走，再不會有相見之時。高育良似有同感，他仰著沒有眼鏡的枯白的臉，半張著嘴，迥異于常委會上的巧舌如簧。沙瑞金給了他一個擁抱。高育良把頭埋在沙瑞金肩上，手臂垂落，像三月的紫藤掛在高墻。
　　回京州那天，落了雷雨，春花都謝了。沙瑞金發(fā)現(xiàn)，院前的沙漠植物經(jīng)了雨水，竄出新的綠意。他照常起居，與羅成通信不斷。羅成像他在世上的另一爿投影，或許原本就是一體，是柏拉圖所謂的“原人”，讓顢頇的主神一分為二，一是羅成，一是沙瑞金；兩個都像古老的巨人，有用不完的氣力，肯踏入最深的河，不懼暗流，不畏冰寒。
　　日子匆匆地過，“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九月是他舊歷生辰，不是整數(shù)年紀(jì)，本人全不記得，還要小白送信進(jìn)來，從中拆出賀禮，才想起有這回事情。南邊鄰省一度共事的老同志寄來海鳥照片，小倩送他大字精裝書冊，羅成照例出一期剪報，盤點一年間他公開露面的報道，并附校注與調(diào)侃。沙瑞金把親朋的好意一一收妥，最底下一張灰藍(lán)卡紙貼著桌面。他把它翻過來，熟悉的筆觸撞進(jìn)眼簾。是高育良寫來賀卡，明信片的形式，話只三行，祝他健康。
　　之后每一年，他都收到這樣一張，灰藍(lán)如海霧，像定時發(fā)布的告示，帶來寄信人生還的訊息。他把今年的祝福放在去年的上邊，收起床頭柜抽屜。夜里，他夢見南方的海，灘涂潮潤，沙地硬實，岸邊破落的板房輝映著高聳的華廈。沙瑞金朝海里走了幾步，水漫過腳踝，波濤鼓蕩。海里有光，有人提著火燭，照看四周。燭火映亮那人的臉，是高育良。
　　沙瑞金撥開重重海水，向高育良走去。先是怎么走都走不到，他沉著心，邁開腳，步履不停，終于，漸漸地，近了。高育良左右逡巡，像丟了東西，正在找尋。沙瑞金一把捉住他：在找什么，高老師？當(dāng)心摔跤。
　　高育良輕輕地說：我在找人。
　　找誰？連命都不要了嗎！
　　也不是找誰……天太黑，我看不清。所以點著燈，盼有人看到光，來找到我。
　　水已漲到腰際。他不容分說，緊拽著高育良手臂，向岸上去。高育良沉默地跟隨，沒有反對的表示。兩人索索踏過淺水區(qū)，他突然止步，高育良剎車不及，一個趔趄，撞上他的手臂。燭燈跌到水里，熄了。
　　他問：剛才，真不是在找我嗎？
　　什么，高育良怔怔道。
　　他咬重音節(jié)：是找我，不是別的誰？
　　怎么會，不是你，也沒別人了。
　　海面升起蜃氣，遠(yuǎn)處世界消失在霧里。沙瑞金清楚一切是夢，唯獨這一次，他不肯立刻醒來。高育良提醒他：不早了，你回去吧，我抽顆煙。摸索了一陣才說：都打濕了。沙瑞金說：去我家，我家有煙。高育良說：下次吧。沙瑞金哪肯放他：下次？就這次，現(xiàn)在。高育良微弱笑笑，像一聲嘆息，沙瑞金的手突然空了。他四下搜索，大聲呼喊。濤聲如舊。他沒有高育良了。
　　朦朧中，聽見有人叫他。沙瑞金從夢魘中掙脫，冷汗沁透背衫。小白立在床頭，遞來熱毛巾和早餐托盤。沙瑞金以茶漱口，方道：“上午的會安排得晚，頭發(fā)你幫我染一下�！彼煤螅粗R中的人像重新變得年輕，那確是自己，現(xiàn)在的自己；不是羅成，也不是過去的沙瑞金。
　　他等了幾日，沒什么消息，天下太平。夢只是夢而已。他給秦城去了電話，接線員轉(zhuǎn)給趙立春。趙立春像他們剛認(rèn)識那會兒似的連聲抱怨：暖房太悶，飯菜缺鹽，想安心寫個字，筆頭偏折斷，管高育良討了根新的，墨色又不純。沙瑞金悠悠聽著，末了轉(zhuǎn)告他，趙瑞龍舉報立功，再獲減刑。趙立春停了停，輕嗤道：“早知道了，這破地方什么都缺，最不缺人嚼舌根�！彼Z調(diào)微妙地?fù)P起，巧妙地壓抑，正如海邊拾獲寶匣的童子，生怕人察覺他的快意：“你退休過來，我約老鐘打牌�！鄙橙鸾鹫f：“老鐘和你一向勢同水火，怎么來？”趙立春懶洋洋地：“我怕他？等他退了，除了我們這些老人，誰還給他幾分薄面不成？那誰，秦思遠(yuǎn)？田國富？笑話�！鄙橙鸾鸪聊嘈�。趙立春繼續(xù)說：“育良除了打譜就是抄書，達(dá)康網(wǎng)球玩不了兩局就貓回屋里，說怕抻著胳膊，矯情�！鄙橙鸾鹫f：“敢情你們組了個漢東第二省委，留個爛攤子給我�！壁w立春寬慰他：“□□，瑞金同志，改革尚未成功。你這個位置，多少人搶著想坐還輪不上。多保重吧，少不了你的好處。”
　　“如果當(dāng)初不是我，高育良——”
　　“犯什么傻，”趙立春厲聲道，“得虧是你！再不能是別人了。你好好干，掛了。”
　　沙瑞金捉著話筒，耳邊嗡嗡地響。他推開二樓的窗，對門房子住進(jìn)新的鄰人，經(jīng)濟(jì)抓得很穩(wěn)，風(fēng)水流言失去討論價值，逐年遭人遺忘。太陽照進(jìn)他的院落，門前沙漠植物開出花朵，不屈地向上。他想再活幾年，還有那么多事可做。他閉眼，迎著光亮，聽見有誰在說：得虧是你；不是你，再沒有別人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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