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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春天里一個明媚的日子,小學生挖開泥土放下一粒種子,然后松土,澆水,細心夯實,取出本子和鉛筆。所有這些,只因老師布置了一項課外作業(yè),讓學生們播種,記錄植物生長。男孩品學兼優(yōu),對自己嚴格要求,不像街上跑來跑去的同學,胡亂埋一埋就去玩了。
陽光照耀,雨露滋潤,種子鉆破土壤,露出一個小苗。小學生每天都去觀察,蹲在新芽邊上畫畫,這樣的舉動引來一個更小的孩子觀看。只見他短短頭發(fā)齊著耳根,大眼睛干凈透亮,兩條小短腿一拽一拽的,剛換下開襠褲不久。
“大哥哥,你在干嗎?”
“去去去,一邊玩,別踩著我的植物!”
小孩子聞言一搖一搖地跑了,不一會,拎回一個玩具花灑。
“我?guī)湍銤菜脝幔俊?br>
“哼,你懂什么?水份太多或者太少都會影響植物生長,而且要選合適的時間!
說起種植,大男孩滔滔不絕,小男孩聽不懂,但覺得很厲害,乖乖蹲在旁邊。大男孩每天都來記錄,小男孩就在一旁看他,遞鏟子遞水桶,屁顛屁顛,兩個人一問一答,漸漸成了朋友。
大男孩叫撒加,小男孩叫穆,那一年他十一歲,他三歲。
小苗兒舒展身軀,伸出嫩綠的芽,慢慢長出枝干,繞上圍欄,一個個微小的變化都被撒加記錄在冊!斑@是什么植物呢?”穆問。“是紫藤,工人在學校外面做園藝,我跟他們討的!崩蠋熞呀浲诉@份作業(yè),學生還在堅持,和他的朋友一道,等待植物開花。
撒加選的位置很好,他事先查過資料,知道紫藤是一種蔓生植物,因此種在圍欄附近。蔓蔓枝葉順著欄桿攀爬,越來越高,兩個孩子觀察它的目光也從俯視變?yōu)檠鐾。其間別的孩子搗亂,拔了好些枝條,撒加為此跟他們打架,一個人打一群,雙方都掛了彩。穆太小,急得哭起來,回家取出藥水和膠布給大哥哥包扎,替他吹拂傷口,又把藤蔓斷的地方包起來。所幸這是一種生命力頑強的植物,有光有水就能存活,枝條斷掉又長出新的。
撒加的記錄本越來越厚,穆為藤蔓涂上顏色,涂不好他也不生氣。大孩子升入中學,小的也到了讀書的年紀。他們兩人住得很近,學校也近,上學放學,穆跟在大哥哥屁股后面形影不離,聽他分享學習心得,像條小尾巴。撒加把得獎的作業(yè)本、筆和墨水送給穆,穆把家里的點心分一半給他,紫藤的根扎進泥土深處,情誼在男孩們心底滋長,無聲無息。
待紫藤長到一定規(guī)模,不再需要孩子們悉心照顧,只在少雨的季節(jié)澆些水即可。聽說蚯蚓會松土,撒加便帶穆去山坡上挖蚯蚓,搞了一身的泥,被父母數落,這樣的傻事屢見不爽。孩子們的樂趣大人不懂,就像魚不懂鳥,水不懂風,牧童不懂詩歌,你不懂我……
藤樹第一次開花,只有為數不多的幾串,掛在枝頭,拂著發(fā)絲。撒加和穆都很高興,拾了些零碎的花瓣曬干制成標本,留作紀念。
那一年他十五歲,他七歲。
每年三月,咋暖還寒,微風陣陣,藤花如期開放,規(guī)模一年勝似一年。從開始的一小片,延伸至整個圍欄,又將種子播撒到路的另一邊,生根發(fā)芽長到一處結成群落,茂密繁盛。那時候,撒加長成了一個俊美青年,眉峰挺拔,雙眸生輝,穆的頭發(fā)也比過去長,齊齊梳在腦后。
他騎著單車從藤下經過,花瓣落到肩上,隨風飄舞,盡顯風流。搭車的人斜身側坐,捧起數片在手中觀察,甚感有趣。單車在紫藤邊停下了,騎車的問搭車的:“你覺得好看嗎?”穆笑著點了點頭。撒加把車放好,倚著欄桿,伸手摘了一縷帶花的枝條編成花冠,戴到穆頭上。“稍微歪了點,還好,和你很配。”
實際上歪的不止一點,撒加不擅長手工。穆依樣編了個大一點的,戴在撒加頭上,使他看起來像希臘神話中的英雄!昂湍阋泊睢!蹦戮幍母,但不打算換下大哥哥給他的。撒加繼續(xù)豐富他的記錄,畫下紛紛揚揚的花束。穆靠著他的手臂,很是安心。這樣的姿勢維持了一會,嗅著花香,兩人都有些心神不寧,萌發(fā)出莫名的悸動。
撒加對穆說,“小心一點,紫藤有毒,別摘太多!币苍S是花太美,也許氣味馥郁,種花的人溫柔體貼,像花樹般亭亭而立。撒加突發(fā)奇想,握住穆的手,吻了他的眉心,“我想和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跟我結婚好不好?”穆愣了一下,望著深情的男子,差點忘了回答,許久許久,才吐出一句話:“當然……以后我們就在這株紫藤下面結婚,誰也不要失約。”
那一年,他二十一歲,他十三歲。
四季流轉,并不總是溫暖,還有很多烏云密布和打雷刮風的日子。戀人無視世俗成見,不在乎性別,傾心相許,家人覺得不可理喻。撒加送穆回家,單車停在樓道下。他給穆捋頭發(fā),順勢親昵了一番。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將這段戀情暴露于眾。
結果當然是毀滅性的,父母大怒,暴跳如雷,把孩子送進心里咨詢室和教堂。他們捶胸頓足,痛哭流涕,詰問上帝,究竟做錯了什么,小心翼翼做人竟養(yǎng)出個同性戀兒子。為了分開他們,穆的家庭選擇轉學,搬到很遠的地方。撒加心煩意亂,大學畢業(yè)就征兵走了。
臨行前,他們瞞過家里,在藤下告別,撒加把畫冊送給穆!皠e人說什么不要緊,我不怕他們。就算全世界反對,我只在乎自己的信念。他們可以詛咒我,但不能污蔑這份感情,為了證明這一點,我才去軍隊服役的。愛上男人并不可恥,可恥的只有可恥本身,你多保重,等我回來!
穆雖然傷心,但是很鎮(zhèn)定,青梅竹馬的戀情,這輩子認定了,不會改變,因此沒有什么值得畏懼的!澳闳グ桑ツ睦锒夹。不管多久,我都在這里等你,等我們結婚了就不用再分開。”
藤花是紫與藍的結合,如同兩人的心,枝蔓挽結,重重疊疊,相互纏繞成為彼此的一部分。人們不懂,那是怎樣一份羈絆,至臻至善,純潔無暇,遠比世間的飲食男女干凈。
那一年,他二十四歲,他十六歲。
至此,穆斷了撒加的消息,他們本來可以通信的,被家人阻斷了。穆沒有鬧哭也沒有鬧,繼續(xù)上學。天熱少雨的日子,他會專程去一趟過去的街區(qū),給紫藤澆水。春天到了,他也會用紙和筆,記錄花開的美麗,附在撒加記錄本上。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穆成年了。被人指指點點,背地議論,甚至正面丟礦泉水瓶子,種種刁難都曾遇到。那些男生,聽說他是同性戀,仿佛就要侵犯自己,殊不知脫干凈了跪在地上穆也不感興趣。他心里只有撒加,盛開的藤花和從前的約定,無關欲望。
他會在紫藤樹下坐著,看書,或是放一段音樂,設想撒加到了哪里,此刻在干什么。花開吸引人們駐足,種花的人在藤下徘徊,他的長發(fā)像紫藤一樣可愛,容貌比花朵更明艷。一生最美的年華,他把思念寄托給遠在天邊,看不見摸不著的戀人,等待他回來,兌現(xiàn)那些虛無縹緲的諾言。
撒加參軍沒多久,國境線上發(fā)生了摩擦,大軍奔赴前線,不知有他沒有。多半是有,穆心想,他年輕,有學歷,正是一腔熱血的年齡,而且他們之間的關系,一直是撒加的心結。別人也許不知道,但穆清楚,那個人看似冷酷,其實比誰都敏感。上帝雕琢了一顆精巧的心,給他智慧的同時,極易受到傷害。
局勢最緊張的一年,穆每天都要買一份報紙,在電視前睡覺,隨時了解前線的戰(zhàn)況。他睡得很差,整晚整晚夢到撒加,有時候他凱旋回來了,在小山崗上向自己揮手,有時候是一盒骨灰,蓋著國旗裹著鮮花。夢境延伸入現(xiàn)實,在穆的眼眶浸出淚水。他在藤樹下張望,向上天祈禱,如果早出生幾年就好了,同他一起參軍,分擔痛苦也分享喜悅,哪怕死在一起。
這樣的情形持續(xù)到戰(zhàn)爭結束,部隊陸陸續(xù)續(xù)從前線退下來,戰(zhàn)士們用各種方式向家人報平安,當然,也有收到噩耗的。撒加一直沒有回來,穆長大了,每逢節(jié)假日,都到各級部門打聽,詢問那個人的下落,寒暑假跑得更遠。功夫不負有心人,遁尋蛛絲馬跡,他終于在外地一家醫(yī)院找到了撒加。
病房很干凈,東西放得整整齊齊,病床前掛滿榮譽勛章,床頭有一張撒加戎裝的照片,英姿煞爽,如同天神。他的模樣和分別時沒什么兩樣,肢體健全,什么都好,就是認不得人。醫(yī)生說他精神受了創(chuàng)傷,有時候會出現(xiàn)另一種人格,暴躁且具攻擊性,勸穆不要接近。他呢,怎么會聽?
“撒加,你還記得我嗎?”
藍發(fā)男子望著他,竭力辨認,兩道眉毛皺到一處,沒有太大進展。
“沒關系,你回來了就好。”
穆抱住撒加,喜極而泣,令后者茫然失措,雙手找不到位置。這個男人終于屬于他了,不會再有人阻礙。撒加的家人不想負擔精神不正常的兒子后半輩子,棄他不顧;同學鄰居走的走散的散,奔波于各自的生計。除了茶余飯后嚼個舌根,誰會真的在乎別人的生活。
那一年,他二十八歲,他二十歲。
穆陪伴撒加做康復治療,每每見他受罪,撕扯神經,令穆痛徹心扉。撒加記不得穆,但沒有反感,穆來了,他很開心,把窗戶擦亮,讓陽光照進來。他的記憶只剩下零星片段,據說在一次突襲任務中,爆破物傷了大腦。撒加所有的東西都在康復中心,其中最喜歡的是一個標本——風干的藤花,他放進胸前口袋,時不時拿出來看。
探訪他的男子,有著藤色長發(fā),人也像藤花般好看,映著三月的春風,絲絲暖意流進戰(zhàn)士心靈!拔艺嫦M浀媚悖肫鹉愕氖虑。”穆對他說:“沒關系,都是陳年舊事,不值一提,現(xiàn)在認識也不晚啊!彼延^察記錄帶來,厚厚一垛,上面是撒加從小到大為紫藤做的記錄。他一張張翻開,眉頭緊皺,似乎有了反應。
“這個人是誰?”撒加指著最后一頁,彩鉛畫的藤樹下的男子。穆告訴他:“這是你,我學著畫的,畫得不好。你離開那一天穿的這身衣服,然后把這個筆記交給我,你對我說……”到這里,穆忽然說不下去了,F(xiàn)實過于殘酷,摧毀了他們的過去,不留一絲情面。撒加見穆難過,握住他的手,過去的無可奈何,他們還有未來呀。
治療告一段落,穆不想撒加一直待在醫(yī)院,病情基本穩(wěn)定,就接了他出去,兩人一同生活。家是不能回了,故鄉(xiāng)關于他們的流言蜚語沒完沒了,依然難聽。穆剛剛畢業(yè),薪水不高,撒加服用抑制神經的藥物,身體疲乏,不僅無法工作,還得要別人照顧。
為此,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工作之余又兼了一份職,早出晚歸,加上政府補貼,日子勉強能過。兩人的擔子壓在一個肩膀,不過強撐罷了,什么時候崩潰不知道。
撒加見穆辛苦,于心不忍,悄悄把神經抑制的藥物藏起來,精神面貌果然大有改觀,開始能干點活了。他又恢復一些,談吐自如,與普通人沒有區(qū)別,并著手尋找工作,讓穆歡喜了一場。欣喜之余,危險也在暗中醞釀,醫(yī)生的叮囑并不是廢話。
撒加不再服藥,狂躁的一面逐漸浮現(xiàn),那是戰(zhàn)場上自我保護分裂出來的人格。附近有群無業(yè)青年,不知打哪聽說同性戀人的故事,無聊之余便來騷擾。穆總是避開他們,也不對撒加說,怕刺激他。那群人變本加厲,把生活不順的喪氣撒到性取向不同的人身上,用酒瓶砸他們家玻璃。
撒加不知道,穆在家鄉(xiāng)對這種事習以為常,忍氣吞聲。忍一忍,也就過了,而他,是萬萬不行的。撒加的發(fā)頭由藍轉黑,眼眶充血變紅,槍炮、轟炸、戰(zhàn)友的殘肢,一幕一幕從心底流過,他想殺人。
穆第一次見到他狂暴的樣子,身手矯健,抓住肇事者一把就是一個,按著混混的頭往死里磕。虧得穆拼命拉住,才沒有鬧出人命,但這個街區(qū)肯定不能住了,得換工作,搬家,另找出租房,還要送他回醫(yī)院檢查。
穆給院長打了電話,默默地收拾東西,讓一個康復的人重回病房,那種感覺生不如死。撒加忽然覺得,該死的不是別人,是他,自己應該死在戰(zhàn)場上,不該回來,回來成為別人的負擔。
他雖記不得穆,有記憶的日子里都是他的影子,他那么好,好好的一個人,不應該被自己連累?癖┑娜烁耖_始躁動,在體內翻涌,像脫韁的野馬。撒加又想殺人了,這一次,目標是自己。
一番策劃,撒加開始實施自殺。乘穆出去上夜班,他把攢下來的神經抑制藥片全吞了,五顏六色一大把,噎得想吐。胃部很快燒起來,翻江倒海的難受,他竭力抑制嘔吐的沖動,黑色的人格放聲大笑,“哈哈哈哈,你去死吧!”戰(zhàn)場上,為了活命,這個“他”代替正常的自己沖鋒陷陣,殺人如麻。現(xiàn)在保護傘失去控制,奏起毀滅的交響曲。
“撒加,你是個罪人,罪人就該去死。首先你不該對男人動感情,這就是第一宗罪,原罪!
穆下班回家,看到神智不清的他,一腳踩空踢到幾個空的藥瓶,頓時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那個時候,撒加已經說不出話,在死亡邊緣掙扎。穆沒有覺得悲傷,一切都在預料之中,甚至有種解脫的感覺,輕飄飄浮上云端。
他沒有報警,沒有叫醫(yī)生,轉身出去找了一把美工刀,回到撒加身邊,將柔軟的嘴唇湊到他耳畔!澳阋欢ㄊ軌蛄税桑@個世界的惡意令人厭倦,我同你一樣,累了。你想死,一了百了,我不會阻攔,但請不要一個人上路,像過去那樣把我丟下。我們一起,死了埋到紫藤下,等到來年春天,花開了,就可以在樹下重逢,永遠不分開!
說罷,他割破自己的手腕,把撒加嚇壞了,剩下的那口氣硬是咬緊了沒敢松掉。穆的血灼熱了他的身軀,紅了眼眶,將撒加置于數年前的戰(zhàn)場上,槍炮轟鳴。他再一次鼓起勇氣,為了最重要的人,與死神較量。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也許是狂暴的那一面幫忙,伸手到穆包里摸出電話,使勁捏住他的手腕。這么一折騰,壓到胃,把胡亂吃的藥吐出大半,直到救護車的聲音隱隱響起,他才敢昏死過去。
失敗之人,各有各的理由,而堅強者都一樣。生活對很多人來說,是艱辛的,痛苦的,甚至是絕望的,所幸它不會總是美好,也不會總是糟糕。撒加和穆,都沒有死掉,一番生死,更清楚自己是多么深的愛著對方。有這份情在胸口涌動,沒有趟不過的河,也沒有翻不過的山。
撒加的兩個人格達成了共識,共存,互相制約。他逐漸減少藥物的攝入量,到完全脫離,用意志對抗狂暴的沖動。因為有穆,這一切變得不那么困難。那個人格,黑色的他救了穆,說明他沒有壞透,更不是殺戮的符號,戾氣也小多了。
闖過生活的低谷,有一天,撒加問起過去的事情,想回家看一看。那時他已經有了自己的事業(yè),穆也沒那么忙了,便答應下來,利用一個假期,兩人去了小時候種花的地方。“我從來沒有想過,它會長這么大,有枝繁葉茂的一天。”穆依稀存有生命最初的記憶,一個哥哥蹲在地上種花,他傻傻的走過去。
“原諒我記不起來,至今不知道你是誰和過去發(fā)生的事,以及我們是怎樣相遇的!
穆摘了一段藤蔓,編成花環(huán),放到撒加頭上,花冠紫中帶藍,像兩個人纏繞的生命——種花,愛慕,長大,追隨,終生相伴。
“我愛你,你愿意和我結婚嗎?”撒加心頭一震,穆的眼神充滿期盼,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就是記不得發(fā)生在何時何處。他有很多話要對穆說,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微風帶下一叢花瓣,逆轉時光回到十幾年前。是的,在紫藤下結婚,從今以后,永不分開。
那一年,他忘了自己多少歲,他也忘了。人已記不得,可愛還在,埋進土壤,開在花蕊,等待他們實現(xiàn)藤下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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