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夜深露重,殿頂層層覆蓋的琉璃瓦也有些滑,金世遺攏了攏身上斗篷,提氣從殿頂一路點落,如同一只黑色大鳥般,無聲無息落在養(yǎng)心殿外。
巡行的侍衛(wèi)倒不多,金世遺回想了入宮前看的線路,進了殿門穿過正間直奔后殿華滋堂去,那間屋里此時燈燭閃閃,隱隱還有人聲,門口竟是半個侍衛(wèi)也沒有。
金世遺略略皺了眉頭,心中暗道古怪,只是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發(fā),幾個縱身落在門前,伸手推開。
正對了門是一扇紅木鏤空雕花屏風,屏風后有個男子聲音道,“誰?朕說過今日宵夜免了。”聲音略有嘶啞又隱隱含了怒氣。
金世遺直接繞屏風過去,卻正看見兩個男人坐在床上。外邊一個側(cè)坐在床邊,身材高大,生的劍眉朗目,神情間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便是乾隆皇帝了。里面的男人卻是一身侍衛(wèi)打扮,向里側(cè)了頭,發(fā)辮散亂,衣襟大敞,露出大片脖頸與前胸。
金世遺雖不甚解世事,此時也猜出他正攪了局,他此番來,本是打算與乾隆皇帝協(xié)談,卻不意是這樣情況。他自己正是看也尷尬,不看也尷尬時,那坐里面的侍衛(wèi)錯愕之下,卻自乾隆身邊繞過來,抽了刀護在兩人面前,此時他轉(zhuǎn)出來,臉在燈光下,胸前系了根銀紅色絲帶,墜了塊如意樣的通透翡翠。金世遺看了卻是一愣。
那侍衛(wèi)五官甚是俊秀,此時瞪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他,也是一愣。
他方才挪動之間,凌亂衣襟大半落下,連肩膀和一雙長腿都露出來,在燭光下看來,竟是淺淺的金色,乾隆本還在驚異金世遺如何到來,此時卻甚為不快的哼了一聲,直接撈過一旁錦被,把那侍衛(wèi)從脖頸到腳蓋了個嚴實,只露出一張臉,便整個摟進懷里,這才看向金世遺,眉宇間盡是惱怒,半晌才緩緩開口問道,“你是何人,可知半夜擅闖養(yǎng)心殿,是誅九族的大罪!”
金世遺也不答話,只愣愣看了那侍衛(wèi),依稀想起那年曾有人與他念,朱閣橫金鎖,春風渡窗來。
金世遺第一次見到朱金春,是兩年前的春天。
其時振鷹鏢局的幾個徒弟,在城郊十里亭陪自家小師妹練劍,金世遺赴約時路過,便停下看了幾眼。
那小姐只練了一會,累的臉頰微紅,便撅起嘴不干,跑進亭子休息,亭子外并排站了三個鏢局弟子,小姑娘甚是驕橫的看了一眼,指了他道,“朱師兄,我要看你練落葉劍法!
其時天色也有些陰沉,金世遺只遠遠看見走出來的男子身材頎長,套了一身暗灰色長衣,站在那里,就像個影子一般。
那男子抽出劍,安安靜靜的走到空場,起了個手勢,便舞起劍來。
那落葉劍法不過是天山派中一路中等的劍法,在金世遺眼中自然算不得高明,那男子的劍法亦不算純熟。落葉劍法,本擬風掃落葉之勢,自然講究的是身法飄逸,劍法凌厲,他卻真是半點也不沾邊。
金世遺再看兩眼,自己也覺無趣,又急著赴約,便直接走掉。
他赴約回來時,天色將晚,日已沒西山,陰云散了大半,零零散散的幾朵映著天邊血紅殘光。
他自己此時半身血染,左肩上一道大傷,零碎小傷有四五處,自然不能走大路,只能經(jīng)城郊荒野,尋個能落腳的地方。
再經(jīng)過那十里亭時,白日里練劍那些人都沒了蹤影,只有個灰色影子,仍舞了那路落葉劍法。
那人見了他滿身血污,當下停了劍跑過來,見了他驚呼道,“金少俠,你….?”
金世遺只擺了手道無事,卻被他硬抓了坐下,撕了衣服襯里包上傷口,那人要拉金世遺回振鷹鏢局,道是傷重需找個地方修養(yǎng),金世遺想起那一門的各色人等,只覺頭疼,只道自己要去邙山制傷,便索性不再理他,直接躺在亭邊欄座上睡去。
那年輕人,在金世遺眼中,不過是個振鷹鏢局的二流弟子,武功平平,心地不錯而已。
金世遺第二日醒來時,卻他提了包袱,站在他面前講,師門有變,要領了他一行人去邙山,他跟大師兄講了要走另條道順便回鄉(xiāng)探訪,就溜了出來。
金世遺雖獨行慣了,卻才受了他恩惠,他為人恩怨分明,對著那人一張笑臉也不好拒絕,這兩人便一起上了路。
及至上路,金世遺方才知道他的名字,他其時笑了給金世遺念,朱閣橫金鎖,春風渡窗來。金世遺對詩詞歌賦的天分顯然不及武學,只是覺的一字字念出來,卻是說不出的襯著眼前的人。
他名字正是叫朱金春。
朱金春為人安穩(wěn)低調(diào),話也不太多,只是愛笑,人也細心,金世遺自出島來,也沒見過幾個人,他這樣性子也是初次遇見。金世遺傷未好全,又圖快盡走些山間險路,三餐便都由朱金春來做,他竟是隨身帶了瓦罐,每日采些草藥打些野味熬湯,金世遺起初倒是有些驚奇,他便自己打趣是在振鷹鏢局的伙房里練出來的。
這兩人上邙山,路上走的默契之極,路途不過十幾日,卻依稀認識了幾十年的熟稔,他兩人的性格許是天生和睦,金世遺脾氣怪異,有時說話,盡是些奇談怪論,他大多聽著,偶爾回上一兩句,倒是相投的很。金世遺若一天不說話,他便也不問,卻也不是賭氣,看過去仍是和顏悅色。
已經(jīng)望見邙山時,這兩人便分了手,金世遺需上山去治傷,朱金春去山腳客棧去與師門會和,兩人告別時,也都沒有多說什么,只互相淡淡道了句,珍重,便各自離去。
金世遺再見到朱金春的時候,仍是在十里亭。
其時他已在中原呆了很長時間,見過許多人事,經(jīng)歷見聞也不再是當年的傻小子。只是卻夾在眾人中間,不得脫身。谷之華溫柔秀美,厲勝男任性嬌蠻,他在那兩個女子身邊,總是想說些什么,卻總是講不出來,只能看她們或喜或嗔,有時與他講些心事苦悶之類。
他心里隱隱的明白什么,卻只得止步不前。師父告訴他人心難測,卻未講情之一字,更是難測。
他心中亂麻一般,無隙可解,左思右想,仍不得要領,最后索性扔下那一伙人,自己遛了出來。
情愛一事,沖動時什么都應得,總得是得靜下心來,想想明白才好。
他這次騎了馬出來,走了幾日,正過了振鷹鏢局的地界,想起城西的十里亭,便神使鬼差的又縱了馬過去。
那日朱金春卻沒有練劍,只拿了本書坐在那里,見了他便站起身淡淡笑了笑,神情間卻看的出是開心的。
金世遺在十里亭呆了許久,這里倒頗荒涼,每日只有朱金春來,給他帶來條毯子,或是送些飯,比之當時在山里的飯食,已是豐盛很多,他卻有些想念當時在山里那瓦罐煮了草藥與野味的湯。
朱金春只在初見那天問了他是來做什么,金世遺想破頭也不知如何答復,半晌才講道,“出來走走!敝旖鸫罕阈α诵σ膊辉賳。
這兩人仍是同之前一樣,白日間金世遺練功,朱金春或者在一邊練劍,或者抱了本書看,兩人只偶爾交談幾句。
后來有一日他見朱金春脖頸上漾出一條銀紅絲帶,他竟不自覺伸了手捋了出來,那絲帶底端正系了塊如意樣通透翡翠,上邊用小篆刻了兩行字。筆劃劃頗深,卻不得章法,顯不是行家高手的刀筆。
朱金春一愣,臉有些紅,然后又笑了給他看那翡翠講,“朋友刻了送給我,朱閣橫金鎖,春風渡窗來!
朱金春念那詩眼里滿滿笑意,頰上露出淺淺酒窩,金世遺在孤島上數(shù)年,只與蛇蟲為伴,對男女大防世人美丑幾乎已全失概念,此時卻是心頭一窒,只覺的那笑容好看之極,竟是比之華的,比勝男的,都要好看。
他此時忽然醒悟自己已棄下那一干人離了許久,那邊許多事,現(xiàn)在也不知怎樣了,之華,或是勝男,始終都是放不下的。
他面上雖還鎮(zhèn)定,心中卻已全然亂了。半晌才定了心神看了朱金春道,“我要走了!
朱金春收了方才笑容,略有些詫異,卻隨即了然點頭道,“金少俠,保重!
金世遺心中卻忽然沒來由的一陣煩悶,只縱身上了馬抱了劍拱拱手,那馬兒一聲長嘶,竟似有幾分不舍。
他漸行漸遠,回頭已不見十里亭和那灰衣人影。
天色陰朦,面前路往江湖。
那之后,金世遺再沒見過那叫朱金春的青年,直至今日。
乾隆皇帝摟緊了懷里的人,抬起下巴問道,“你是江湖中人?”
金世遺一震,忽然想起今日來的目的,點了頭單膝跪下道,“草民金世遺。”
乾隆冷笑道,“就是那個獨龍的弟子?你擅闖宮闈,可知罪么?”
金世遺冷然道,“草民早不惜性命,只想請皇上放過其他人!
乾隆抱起懷里人輕放在塌上,自己起身走了兩步,問道,“朕為何要答應你?”
金世遺起身握住劍道,“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
乾隆笑道,“竟是個講條件的刺客么?還有什么,一并講來聽聽。”
金世遺拱了手道,“江湖畢竟也在天下間,江湖中人也是朝廷子民,只要皇上愿意施行德政,便可與江湖中人和衷共處!
朱金春在一邊卻忽然開口道,“請皇上饒過這些人!庇锨〉哪抗,只紅了臉再講,“微臣….微臣…答應皇上的條件便是了!彼昧藵M語,金世遺卻猜不出他講的什么。
乾隆又坐回榻上,伸手輕輕挽了朱金春一綹頭發(fā)環(huán)在指間,一笑對金世遺道,“朕今日心情不錯,你講的也有幾分道理,朕撤了通緝令便是。”
金世遺卻不料這樣輕易,瞪了眼問道,“當真!
乾隆正色道,“君無戲言!
金世遺單膝跪下,拱手道,“草民告退!北阕约浩鹆松硗T前去。只走到屏風旁邊卻停了腳步,轉(zhuǎn)了身問道,“草民還有一事!
乾隆擺了手道,“講!
金世遺想了半晌,開口問道,“朱金春,他…..”
乾隆冷笑道,“這是朕的家事!
金世遺抬了頭與乾隆對視,那帝王氣勢,比之武林高手,竟不見絲毫遜色。
金世遺拱了手,也不再問,便直接轉(zhuǎn)過屏風出門去了。
乾隆重摟回那裹成一團的人,解開被子探進手去,直覺觸手一片濕涼的汗意,不由得心中惱怒,湊近了道,“故人么?”
朱金春略紅了臉道,“過去的朋友….”話未講完便被吻住,猶聽見乾隆泛了酸意哼了一句,“便宜那小子了”。
金世遺步出養(yǎng)心殿,夜涼似水。
他回想方才乾隆態(tài)度轉(zhuǎn)變,也略略猜到有朱金春出了力。卻不敢深想,只得慶幸,通緝令此番一撤,大家便都安全了。
只是他仍放不下這些紛亂,門派間的糾葛,與之華和勝男的抉擇,他早不是當年出島時萬事只憑自己心意的金世遺。
他此時心中卻忽然涌上倦意,心神已是疲乏之極,只想尋個清凈地方穩(wěn)下心境。
只是這次便再縱馬亂走,也不會再有個十里亭。
他縱身躍上殿頂,黑色斗篷在夜風中展開,如同黑色大鳥的翅膀。
END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