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云錄·牡丹
　　他從國子監(jiān)歸來時，故園已然燒成了一片灰燼。
　　鄰人告知他，葉府一場大火足足燒了三天，完全化作了焦土。父母，連同萬貫家財全在頃刻間化為烏有，他惶然不知所措。
　　幸而，有白家。

　　眼前的朱紅大門高高聳立著，緊緊地闔上，無盡威嚴(yán)。他站了良久才叩響了銅環(huán)，告訴家仆，葉君安求見。
　　白老夫人細(xì)細(xì)打量他，神情冰冷。葉家大火，就剩下你一人？
　　他欠欠身，點頭。岳母大人能否解小婿燃眉之急，小婿沒齒難忘……
　　話音未落，白老夫人打斷了他。既是葉家沒了，那你我兩家的婚約也自然沒了，岳母大人四字，老身委實不敢當(dāng)。莫說我白家無情，這里三十兩白銀，拿了走吧。說得字字清晰。
　　他愕然抬頭，撞見白老夫人的眼，眼里有化不開的霜。一眼看穿世情冷暖。他不再說什么，奪門而去。

　　穿過幾進院落，竟是尋不著來路。
　　此時有蝴蝶翩然落下，跌于他腳邊。他駐了足拾起來，原是一只精心描繪的紙鳶，色彩艷麗，栩栩如生。再一抬眼，瞥見她著一身粉色的繡裙，裊裊婷婷的走來。她的身后，是大片大片盛開的牡丹，花香四溢。
　　你是何人？她身邊的丫鬟打著紈扇，伶俐的盤問。
　　他深深一揖，不卑不亢，答道，小生葉君安。即使再落魄，他也不愿失了世家弟子的風(fēng)度，遭人冷眼。尤其是在白家。
　　小姐。原來他是幼年訂婚的葉家公子。丫鬟狡黠地笑起來。
　　她微微一怔，隨即細(xì)細(xì)端詳起他：眼前的男子即便塵土滿面，卻依舊掩蓋不住眉目間的清俊。她緋紅了雙頰，垂下了眼瞼，向他福身，葉相公，牡丹有禮。
　　他低頭，迎上她的眼眸。這兩汪秋水竟是無端端的牽動了他心底的一絲柔軟。然，那又如何？猛然想到白老夫人冷若冰霜。你白家人……竟是愛富嫌貧！
　　她一驚，臉色陡然白了。聽他道了原委，她褪下腕間的玉鐲，遞與他。變賣了此物，有了金銀，葉相公方可安心讀書。
　　他一時怔忡，遲遲不肯伸出手去。
　　葉相公，牡丹本就是你葉家人，你休要如此見外。她垂下了眼，用紈扇遮了紅透了的臉頰。
　　只是小姐，老夫人已經(jīng)悔了婚約。
　　既是之前答允的事情，牡丹絕不會言而無信的，自會說服母親。請葉相公放心。她的聲音很低，卻透著一股堅毅。
　　他接了玉鐲，又是一揖，多謝牡丹小姐相助。
　　她只笑笑，不再作答，轉(zhuǎn)身攜了丫鬟款款地去了。
　　他望著她的身影，覺得園子里的花都黯然失色了。手中的玉鐲被他捏的溫潤，晶瑩透白，不帶一絲瑕疵，在陽光下恍若一捧雪。他甚至忘記了歸去的方向，心思還醉在方才的春日香氣里。

　　一日，門被叩響。他開了柴門，卻見那日里口齒伶俐的丫鬟立于門外，額上覆了層細(xì)細(xì)的汗珠，見了他便吃吃的笑，說是小姐差她來送香囊。
　　勞梅香姐姐奔波了。他接過香囊，小心地摩挲。緞面上繡一對鴛鴦，情意繾綣，背面兩行小字：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綿密的針腳上仿佛還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溫暖。他微微的笑，將它珍藏在袖間。
　　從此之后，魚雁往來，兩情相悅。

　　轉(zhuǎn)眼秋闈將至。
　　他整了行囊，一路向北而去。寒窗苦讀之后，終是要一籌凌云志氣。只是心底了然：只有金榜題名，方才配得起、對得住那喚牡丹的女子。
　　眼前彎彎的小橋壓著一帶流水，河堤上楊柳依依，絲絲弄碧。碧色下，一朵紅云蕩漾，是白裳女子執(zhí)著傘臨水而立，遠(yuǎn)遠(yuǎn)望見他，便促匆匆的迎上來。
　　牡丹。他柔聲叫喚，上前攜住了她的手。牡丹。我定要為你博取功名。
　　她的眉間笑意盈盈，雙手安然的在他溫暖的掌中，在他耳邊細(xì)細(xì)叮嚀。只是，郎君定要早些歸來，不要讓牡丹久等。
　　他鄭重的點頭，定定的望著她。一定。
　　她終是忍不住，淚盈于睫，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轉(zhuǎn)身，邁開了腳步，又忍不住再三回顧，直到她化作夕陽下的一點雪白。

　　皇榜發(fā)出，葉君安的名赫然列于榜首。
　　他欣欣然邁出驛館，雙眉間舒展出一片晴天。皇天終是沒有負(fù)他。于是他作了天子門生，跨馬游街，滿目的春風(fēng)得意，一日間看盡長安花。
　　羨煞旁人。
　　隨后，京城里的人們都談?wù)撝鵂钤扇绾螢t灑倜儻，如何年少風(fēng)流。

　　一日，家仆遞上了紅帖。竟是六王爺有請。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那萬人之上的六王爺居然有意將掌上明珠配與他。京城里盛傳，六王爺獨攬朝政大權(quán)，小皇帝對他是言聽計從。這，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若是作了王府的東床快婿，飛黃騰達勢必可期。如此良機，怎能不動心？
　　只是，他已然有了牡丹。
　　若是不應(yīng)允，則是得罪了權(quán)貴，這從五品的侍郎該是到了頭吧。難道真的要為了區(qū)區(qū)一個女子，就舍棄這送他上青云的契機，白白斷送錦繡好前程？
　　若是應(yīng)允了，他又如何啟齒悔婚？
　　他躊躇不安。
　　王爺，只下官是與河南知州的小姐早有婚約……
　　白憲容？六王爺捻著長須，笑得意味深長，緩緩地開口，若是白家沒了呢？
　　他會意，立即拜倒叩首。如此，小婿葉君安拜見岳父大人。
　　一咬牙，就讓前塵往事化作了灰飛湮滅。

　　果然，沒幾日，朝堂上有大臣上奏天子，日前春汛，黃河決堤，河南知州白憲容，私吞朝廷賑災(zāi)糧餉，致使豫中餓殍千里。
　　又幾日，派去的官員回京，抬來了查抄的無數(shù)金銀。鐵證如山。天子大怒。
　　也有臣子秉筆直諫，卻觸怒了龍顏，落了個罷官回鄉(xiāng)的下場。
　　于是，沒有人再敢求情。
　　圣旨終是下了：河南知州白憲容，私吞賑災(zāi)糧餉，處以斬刑；其家眷一律流放塞北，終生為奴。
　　隔日，皇上為狀元郎和六王爺?shù)那Ы稹|平郡主賜婚。
　　他冷冷的看著一切，不動聲色。結(jié)局全在意料之中。他終是知道了，六王爺果真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他也清楚，原是因為他的一個決定，對白家而言，便是萬劫不復(fù)的噩夢了。

　　春日的夜晚總是格外美好。月光悄然灑在庭院里，一片寧謐的銀白。
　　他對月獨酌，一直喝到頭劇烈的疼，試圖站起來，卻傾倒在地。他睜開眼仰望，撞見夜空，一片幽藍(lán)深邃……
　　睡夢里，他居然看到舊日江南的旖旎故事，聽到有女子幽幽的唱“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遙遠(yuǎn)，但卻異常真切。
　　醒來時，已是清晨。他發(fā)現(xiàn)自己臥于花叢中——那片牡丹是他當(dāng)日親手栽下的，本該開得正好，只是讓他的身軀揉碎了，花瓣在他的月白長衫上洇濕了一片嫣紅。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個喚作牡丹的美麗女子，會有如何的結(jié)局呢？
　　不是沒有矛盾過。他的心，也不是不疼的。
　　他輕輕嘆息。罷了，牡丹呵，休怪我狠心。怪只怪，你我今生無緣呵。
　　從今往后，就須與一切往事作別。他倏然起身，袖中的香囊落到泥土里，蒙受塵埃。

　　他自己都不記得是怎么走進明月樓的。
　　笙歌，歡宴，紙醉金迷，濃墨重彩，怎能不迷人心扉？
　　半壺烈酒下肚，他不覺有些飄飄然了，紅著臉，瞇了眼，目光四處游蕩。明月樓中，一片歌舞升平，入眼的盡是萬千歡顏、旖旎風(fēng)景。
　　視線驀然被舞臺上的女子黏住。她一身極紅艷的裙，青絲高高綰起，鬢間一朵白色的牡丹怒放，只是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到眼底有紅得似火的裙裾旋轉(zhuǎn)著飄過，還有撩人的香氣。
　　周圍的人站起來喝彩，他笑笑，那臺上的女子想必是傾國傾城、教坊間首屈一指的吧……他想起了往昔讀到的句子：舞底楊柳樓間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那場景，也不過如此吧。身邊殷勤彩袖捧過的玉盅，他毫不遲疑地接過了，一盅接一盅地飲，也不知酒是何滋味，竟沉沉的睡去……

　　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緋紅的羅帳中。頭微微脹痛，是醉酒的緣故。他睜著迷離的眼，撩開羅帳，見一紅裳女子靜靜地立于床前。
　　你是何人？他問。
　　那女子在他身旁坐下，目光柔柔的停住在他臉上，幽幽開口：郎君，怎么將我忘記了呵……
　　他仍然是笑，伸手揉了揉額頭，想起了明月樓下的歡笑沉醉，想起那片紅艷的裙，握上了她的手。我如何會忘記……你是那明月樓下，一笑傾城。
　　她卻搖頭，俯下了身子，素手撫上了他的臉。郎君呵，你仔細(xì)看看。我是牡丹啊。
　　他不禁凜然,臉上一片濕涼，是從她眶中落下的淚。他驀地起身，定了定神，眼前這美艷女子，不是牡丹是誰？一時間心亂如麻，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處說起。
　　她的眼里盡是哀怨。郎君一去京都應(yīng)試，為何不回江南呵？
　　我曾派人到江南找你，但是白府已是人去樓空。他皺眉，手撫上她頸間隨意披散的發(fā)絲。只怨我人微言輕，無法為岳父大人伸冤，也害得你淪落至此……
　　帶我走，牡丹只求與郎君偕老。她的眼淚肆意流淌，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一驚，心中了然，眼前的這個女子想必是歷經(jīng)了無數(shù)艱難才尋到了他，她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他了。他開口，只說了一個字：好。他溫情地握住了她的肩。初八三更，城西竹林。牡丹，一定等我！
　　她仰頭望向他，眉眼間一片柔情，仿佛就要擰出水來。

　　待安排好一切，正是初八。
　　他獨自一人坐了書案后，手中捏著書卷，卻無心去看。爐中的龍涎香冉冉升起，卻熨不平他眉間緊緊蹙成的一個川字。他暗暗思忖，掌心微微汗?jié)瘛Ｈ罩蟊闶撬蜄|平郡主的婚期，青云直上指日可待。他怎能容忍被破壞？即使是她。已然狠心了一次，再狠心一次又何妨呢？他閉著眼細(xì)細(xì)數(shù)著滴漏聲，已然是三更時分了。派去竹林的八名殺手該是已經(jīng)得手，日后自然是高枕無憂了。他的嘴角不由上揚，舒展了眉。
　　晚風(fēng)吹開了窗，書樓外月上中天，宛如一副畫。他起身走向窗前，微微探身，關(guān)上了窗。才轉(zhuǎn)身，只見她滿臉凄楚，垂首而立，一雙眼，緊緊盯住他。
　　牡丹……他喚，喉嚨間卻忍不住發(fā)顫。
　　郎君。你好狠的心呵。牡丹待你一片真心，連作了鬼都來這京城尋你，一心想與你相守，你……你卻如此待我！她向他飄然逼近。
　　無處遁逃。
　　他煞白了臉，不能呼吸，頹然地跌坐在地上……
　　恍惚中，他見到邊塞的朔風(fēng)冷月，而她在一干胡人的身下拼命掙扎，撕心裂肺的尖聲喊叫他的名。一聲聲，凄楚而絕望……最后，她尋到了胡人的腰間的彎刀，刺向自己，不帶絲毫猶豫。鮮血從她的頸間汩汩地流出來，染了塞外的枯草，一片又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翌日清晨，家仆發(fā)現(xiàn)，刑部侍郎葉君安暴斃于自家書樓；有八人自從城西竹林而來，傳言竹林有女鬼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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