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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情深
真是報應。
當宮門被以粗暴的手段破開之時,這句話在顧子期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喧鬧打破了一室的靜謐,沸騰的人聲充盈著整座宮殿,手持長槍的士兵們迅速占據(jù)了宮殿的四周,人影搖晃,就如同一座牢籠,晦暗的氣息撲面而來,形同惡鬼。
并不算年輕卻依舊美麗的皇后獨自一人坐在立政殿的主位之上,頭戴鳳釵,妝容精致,那一身華服葳蕤,長擺及地,仿佛與周遭融為一體。她平靜深邃的鳳眸沉默地注視著手持長劍而入的太子,既沒有驚訝,也沒有憤怒,卻仿佛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連多余的情緒都是浪費。
“母后!蹦贻p的太子仰頭看著她,目光晃動,像是跳動著的燭火,照耀著顧子期的面容,光影交錯,如同虛幻一般。
“太子!被屎蟮穆曇衾潇o無比,甚至稱得上一聲冷漠,面對自己唯一的兒子的時候,也是這般生疏克制,帶著不怒自威的儀態(tài)。
“母后!碧佑謫玖艘宦暎麖澚藦澝佳,低低地笑了起來,俊美的臉龐染上了一絲溫柔,“您早就猜到了,會有這么一天,對嗎?”
皇后沒有說話。她緩緩起身,云淡風輕地瞥了眼因自己的動作而一齊拔刀的護衛(wèi)們,目光居高臨下,帶著上位者所獨有的壓迫感,氣勢逼人。
太子撥開了自己身前的侍衛(wèi),向前邁了兩步:“母后,您知道,有多少位大臣,幫著兒臣,逼這次宮呢?”他的身姿挺拔,眼中笑意不減,明明是這般溫柔和善的模樣,卻仿佛一只潛伏起來蓄勢待發(fā)的猛獸,隨時準備給予敵人猛烈的一擊,“他們聲淚俱下地與兒臣哭訴您的罪行,義憤填膺地說著牝雞司晨天下大亂之類的話。”頓了頓,太子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晦暗,隨后又恢復了那笑意冉冉的模樣,“母后啊,這些,您也料到了嗎?”
這一次,皇后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仿佛是滿意,又仿佛是譏誚一般。
這個國家的太子,雖然年輕,卻也著實危險,稍不注意,便會被他反咬一口,野心和征服支配的欲望掩藏在他的骨髓之中,卻絕不會消亡。
迎著皇后的目光,太子微微偏頭,抿唇一笑,仿佛是示弱一般地輕聲說道:“母后,您該休息一下了,好不好!
在太子溫柔的注視下,皇后也輕聲笑了出來:“這場大戲,本宮很是滿意!蓖现鴵u曳的長裙,她穩(wěn)健且不容置疑地緩步向著太子走去,仿佛從黑暗中走出來的那般,那雙凌厲的鳳眸染上了光暈,不辨喜怒。
一旁的侍衛(wèi)想要上前阻止她的靠近,卻被太子揮手攔下。
皇后行至太子的面前站定,微微仰頭看著他,伸手幫他理了理平整的衣領。
原來不知何時,他已經(jīng)比她要高了,也早已能夠獨當一面。
這種念頭不合時宜的從腦海中滑過,顧子期微微斂目,揚唇輕笑:“太子,本宮,很滿意!痹捯粑绰,她緩緩落下的手驟然向前探去,左手反手擋住對方的動作,借力翻轉,用力落在他的手腕,并向上一挑握住了那劍柄。衣袖翻飛,讓人看不清她的動作,等到回過神來,一切已然塵埃落定。
“啊,真是精彩。”太子依舊還是那副溫文的目光,即使是被長劍制住咽喉,也沒有一絲懼怕,反倒是笑意盈盈地勾了勾唇角,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樣。倒是他身旁的那些護衛(wèi),因著這番變故已經(jīng)拔劍直指皇后了,卻又因太子受制于人而不敢輕舉妄動。
顧子期定定地看了他半晌,隨后移開了目光,側頭瞥了眼一旁的侍衛(wèi),旋身挑起他們的劍尖,手腕用力,順著力道,將其震散開來。而還不等侍衛(wèi)重新攻上前,太子卻是一抬手,制止了他們的動作。
“既然來了,那便出來吧。”顧子期的聲音淡淡的,唯有握著劍的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微微泛白,“我竟不知,你何時又成了這般小人行徑了,趙異!
眾人呼吸一致,只見一位身著玄黃龍袍的男人闊步而來,那人飛眉入鬢,五官棱角分明,唇邊帶著似笑非笑的弧度,端的是英雋之姿。
靜謐的氣氛在這肅穆的殿內蔓延。
來者正是當今皇帝陛下,開國之君——趙異。
一時間,殿內唯有帝后二人以及笑吟吟的太子神態(tài)自若。
隨著一陣嘈雜的聲響,又有一隊人馬涌入此刻顯得有些詭秘的宮內,為首之人身披甲胄,他的目光在室內轉了一圈后,跨步上,與皇帝前抱拳行禮。而在他身后陸續(xù)進來的,是被眾多侍衛(wèi)限制住行動的部分大臣。
“呀,都來了呀!碧涌粗@些人,在他們祈求中帶著期盼的注視下,慢條斯理地開口,“父皇的手段,兒臣所不及也!彼矒岚愕爻麄冃α诵,可說出來的話語卻像是帶著毒似得,“原來,還有這么多人啊!
顧子期手握長劍,神情淡漠。這些人中,有些是以往便在朝堂之上與她針鋒相對的人,有些卻是一直以來為她出謀劃策的臣子,竟不想,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些人即便是為了她爭權奪利,卻又轉頭將她賣了出去,又道一句禍國殃民,何其無辜。
那些曾經(jīng)求她庇護的人,如今不要她了。
那些曾經(jīng)擁戴她的百姓,如今怨聲載道。
朝堂分兩派,彼此勢力相當,政見相左,勾心斗角,互下黑手,并不利于這個剛從飄搖風雨中建立起的王朝穩(wěn)固政權,休養(yǎng)生息。
顧子期很聰明,甚至她的政治素養(yǎng)比趙異還要高上一籌,但自古人心難測,更何況還是這個并不算公平的世界。她與趙異之間爆發(fā)出的每次爭吵與辯駁,都圍繞著前朝的那些事,軍事、財政、人民,或者還有其他更多的細節(jié),但不可否認的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國家,盡管依舊做不到盡善盡美,卻已是盡人事了,余下三分,只得聽天命。
而如今,她的人民拋棄了她。就像當初推她上臺時一樣,當他們需要你時,便可舌燦蓮花,給你勾畫出令人心動的未來,而當需要不再,那一雙雙眼睛看得她打心底里冒出一陣寒意,像是無數(shù)雙從地獄中伸出的白骨,一不留神就要將她拉扯下去。
顧子期很清楚這一點,或者說,從一開始她點頭應允的時候,就料到了今天的結局。
此時此刻,她的心頭生不出半絲的惱怒,到頭來,都是一句,不出所料。
她看了眼手中的劍,目光沉沉,尖峰閃著寒光,倒映在她的眼中,凌厲又有些悲壯。
輕吐了口氣,她仿佛是卸下了什么重擔,不再看向那些臣子,反倒是注視著面前這個與她做了半輩子夫妻的男人,時間在他身上沉淀出了成熟的魅力,便是唇角勾起,挑眉輕笑,也帶著無端的輕佻風流,狂妄又傲慢。
就像是她一直迷戀的那樣。
顧子期幼年家庭遭受巨變,顛沛流離,后又女扮男裝參了軍,那時唯一支撐著她的信念,便是要爬上高位,替家人報仇,她一邊以完全不要命的方式?jīng)_鋒陷陣,屢立奇功,一邊又惜命地很,便是還剩一口氣,爬也要爬回來。在軍隊里摸爬滾打好幾年,顧子期練就了一身不好本領的同時,也終于坐上了領軍之位,排兵布陣,陷陣殺敵,她手底下的軍隊,幾乎稱得上百戰(zhàn)百勝,全是虎狼之師,那一身悍勇煞氣,便是遠遠看上一眼,就能震得敵人心中生畏。
她與趙異,便是在這時相識的。
趙異這個人吧,說他文韜武略還真是抬舉了他,當過土匪,做過混混,卻偏偏長了一副好樣貌,社會上各個階層都走過一輪,最后被朝廷收編,帶著自己那一山頭的弟兄們翻身做了正規(guī)軍。此時正逢亂世,政治凋敝,朝廷式微,各地諸侯相繼稱王,趙異雖掛著正規(guī)軍的名號,干的卻是那些諸侯的事,在領命攻下魏安后,招兵買馬,招賢納士,打著朝廷任命的魏安郡守的名號,不斷發(fā)展壯大自己的勢力。
那年趙異去往江南,恰巧路過顧子期鎮(zhèn)守的雍州,拿著名帖前來拜見,兩人志同道合,秉燭夜談,一見如故。事實上,趙異確實是一個極具人格魅力的人,或者說,只要與他相識,便會成為他的朋友,談吐、見識、戰(zhàn)略眼光,任誰也想不到這個樣貌英俊的男子竟是匪賊出身。
而后不到一月,朝廷遷都長泰,命趙異為左將軍,與顧子期的兵馬配合,牽制住各地如雨后春筍般不停起兵的諸侯。這一次,便足足共事了兩年。
顧子期喜歡趙異。
這是一個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事實,或者說,她下意識地將這種可能性隱去了。愛情對于她來說,遠遠比不上行軍打仗來得重要,與其更多的關注這種事情,還不如思考如何讓自己手下的士兵在戰(zhàn)爭中更多的活下來。
而當殘忍的真相撕開了粉飾太平的面紗,露出了鮮血淋淋的傷口的時候,她在恍然明白,她這是為他,賠上了一輩子啊。
趙異那個王八蛋,僅是三兩句仿若不經(jīng)意的閑言,偏頭一笑,卻將她套了進去。
“趙異,”顧子期輕聲喚道,看著他的那雙深沉不見底的黑眸中,倒映著自己的模樣,唇角勾起了一個輕柔的弧度,連聲音也帶上了兩分的陰柔,“當年,你殺我全家,一百三十七口人的帳,我還給你記著呢!
趙異挑了挑眉,低聲笑了出來,低沉的嗓音帶著微微沙啞的磁性,目光沉沉:“恩,我一直等著呢!彼鹗州p輕撫摸上顧子期的臉龐,目光半是憐憫半是侵略,像是注視著落網(wǎng)獵物那般,又仿佛是玩味地看著籠中掙扎不得的雀鳥,“子期,我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決定,便是殺了你全家,將你拉下了這高官之女的位置!蔽kU的笑意在他唇邊凝結,眉目間卻又是不可錯認的情意,“將你拉下凡塵,看你在這人世間掙扎求生,你我一同呆在這最深處的泥潭!
“呵,你果然未曾有著半分的后悔!鳖欁悠诶湫σ宦,不自覺地將手中的長劍握得更緊了,“也是,我們天生一對。”她突兀地笑了起來,眼中復雜的情緒一閃而過,“你是個混賬,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到頭來落個眾叛親離死無全尸的下場,也不足為奇,怕也是上天厚待一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壁w異大笑著將她攬進懷中,左手輕輕撫摸著她的后頸,仿佛抓住了她的弱點那般,眼中沉淀著冰涼的控制欲,“你說的沒錯,我們是該下地獄!睖責岬暮粑鼑姙⒃谒亩,帝王低沉的聲音仿佛宣告那般,“你逃不掉的,朕的皇后。”
“真是,夠了啊!鳖欁悠诰従忛]了閉眼,神色有一瞬間的疲憊,“趙異,我早就想跟你說了。我他媽受夠你了!”拋去了母儀天下所要求的矜貴與儀態(tài),她的目光似乎燃燒著烈火,手中的長劍揚起,自上而下劃過一道冰冷的弧度。
趙異仰身向后退去,卻依舊被她斬斷了袍角,隨即他短促地笑了兩聲,眼中的光芒大盛,又欺身而上,你來我往之間,一掌打在了她的手腕之上,迫使她放松力道。
顧子期見勢不妙,左手又向前攻去,隨即被他格住,便借力轉了一圈,揮開他的限制,右手的長劍趁機補上,又在此刻頓了頓,脫身而出。
趙異唇角的弧度又大了幾分,面帶得色,他負手而立,目光灼灼:“子期,你還是愛著我的。”
“是的,我愛你。”顧子期抬頭,輕聲笑道,仿佛是諷刺那般,臉上的笑意虛偽刻意,連微微顫動的睫羽都是她精心設計出的弧度,“你看多可笑啊。”
“可笑什么!壁w異跨步上前,重新在她面前站定,“是笑你脫去戎裝陷于朝堂后宮,還是笑你愛上了我這個仇人,連血海深仇都顧不上了!鄙焓治兆×怂鶝龅氖终疲w異的眼中流轉著笑意,“誰會笑你呢,子期,我?guī)湍惆阉麄兌細⒘,好嗎?”暗潮在他眼底涌動,翻涌著黑云壓城般的氣勢,仿佛下一秒便是腥風血雨。
他慢慢收緊了手中的力道,將她的手捏得生疼。顧子期不自覺地動了動手臂,卻被他猛然加大的力道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子期,你在生氣嗎?”趙異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語調中充滿了壓抑,又帶一分戾氣,挑起的眉梢勾勒出肆意的模樣。
“我沒有生氣。”
顧子期平靜的話音還未落地,便是一陣天旋地轉,脊背狠狠地撞在冰涼冷硬的地磚上,長劍落地,發(fā)出脆響。她一只手被反壓在身后,扭曲的弧度帶來鉆心的疼痛,而另一只手卻被迫與趙異十指緊扣,掌心溫熱,指尖冰冷。
“騙人。”他說。
“你的長槍哪去了啊,”壓低了聲線,嗓音帶起了一陣酥麻,趙異舔了舔唇角,眼神狂放肆意,“我的,將軍大人!
顧子期猛地抬眸,目光顫動,視線落在他帶著一絲邪氣的眼中,泛起點點波瀾,又慢慢暈開。她看著他,突然大笑出聲:“當年,我舉旗響應你的起義,帥兵連下三座城池,直指中原腹地,那時,我便與你說,這天下,要拿命賭,我無牽無掛,舍命陪你。”
趙異輕哼一聲,放開了對她的鉗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躺在地上,仿佛她身著的不是這精致大氣的鳳袍,而是那身叮當作響的鎧甲,亦或是寬大隨意的粗布便衣,而這雕廊畫柱金碧輝煌的宮殿,許是那殘垣斷壁的城墻一角,或是山間苗秧遍布的田地。
那時,便是笑言稱一聲知己也不為過,身旁都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暢聊在那遙遠彼方的無垠期盼,以歌為號,把酒言歡。
顧子期直愣愣地看著雕刻著走獸的梁頂,茫然而恍惚的神色一閃而過:“我顧子期自問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天下蒼生百姓,若是不將這天下顛覆個徹底,這壓上了命的賭桌我下不得,也不甘心。可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趙異,”她嘆息般地說道,“你騙了我整局啊!
“得了吧。咱倆半斤八兩,那也是你心甘情愿被騙啊!壁w異翻了個白眼,語氣隨意,他微彎下身,向她伸出手,“起來,地上涼!彼氖植⒉凰愦植冢故窃陉P節(jié)和虎口處留下了一層硬繭,那是往年握劍提槍所留下的痕跡。
顧子期瞇眼看了他半晌,隨即握上他的手掌,借著他的力道挺腰起身,掌心的溫度還未褪去,又被他反手握住。
“我的槍落在了樊城!彼蝗婚_口,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顧將軍!眲傄愕穆曇繇懫穑俏簧碇纂械哪腥送蝗怀雎,他上前半步,抱拳行禮后,抬頭看著她,認真地說道,“您的槍我們給您找回來了,就在校場上,只是您一直沒去取!
顧子期愣了半晌,轉頭看向趙異。
趙異挑眉,淡淡地說道:“樊城被圍,那日就是他帶兵去支援的你。”
顧子期啞然。那年她帶著七千兄弟被困樊城一月有余,趙異被北方絆住了手腳,大部分兵力都砸在了那里。援軍遲遲不到,敵方十萬大軍圍城,他們缺糧斷水,守城守得異常艱難。可是樊城位處交通咽喉,連通南北,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絕對不能丟。那時她就在想,就算是死,她也要將樊城守住。
最后的戰(zhàn)役極為慘烈,所有人拼盡最后的力氣殺紅了眼,她的長槍也在混戰(zhàn)中不知是掛在了哪具尸體之上,隨手從身旁的殘肢上拔下來的刀劍也缺了個口,她的眼前一片鮮紅,視線模糊,顫抖的雙手幾乎要握不穩(wěn)斷刃了,幸好這時趙異的援軍趕來,領頭的便是這個人,一槍挑飛了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的敵兵。
鮮血已經(jīng)在她的盔甲上凝固,留下深褐色的痕跡,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她太累了,累到只來得及看他一眼,聽到他模糊的聲音,隨后便失去了意識。
待到她恢復意識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渾身纏滿了繃帶,躺在軍醫(yī)的帳中,動都不能動,而趙異則是靠在一旁的椅子上閉目,滿臉疲憊與風霜,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似是感受到了她的視線,下一秒他睜開眼,顧子期這才看到他眼底的血絲,他的聲音低沉,壓抑著怒意,臉色陰郁,又帶一絲暴戾。
他說了三句話。
“三月我必平定北方各地,讓眾諸侯俯首稱王!
“你這七千兵馬的仇,我替你報!
頓了頓,他收斂了眉目間的戾氣,俊逸的臉龐染上一絲溫柔。
“子期,你好好休息!
那時,顧子期雖然沒說,但還是在心底里想到,她能堅持到最后都不肯倒下,怕不僅僅是想再回頭看一看那雖然沒有人卻依舊在她記憶中盤旋縈繞的家鄉(xiāng),她還想再見見他啊。
他們本該是不死不休的仇人,可偏偏又是彼此最信任的存在。
樊城一戰(zhàn),七千兵馬活下來的不到三百,卻也著實將她的聲望推到了頂峰,試問換個人來守城,也沒人能比她做得更好了,城中八萬百姓,無一身亡。
可刀劍無眼,流矢射穿了她的右臂,疼痛來的緩慢而劇烈,新生的血肉凝結著猙獰的疤痕。她原本還在想著,怎樣快速復健,才能盡快重新回到軍營之中,可趙異的隊伍一路上有如神助,直指西北,在攻下有西北第一關之稱的景陽后,第一件事,便是屠了景陽十萬人,活捉了景王,把他丟進地牢里,斷水斷糧,活生生逼瘋了他。
大概是這件事做得太過血腥,人們急需一位能夠抑制住他的暴戾行徑的存在,顧子期被推了上去,以女子之身登上了政治的舞臺,站在了與趙異平起平坐的高度,雙方對峙。
而后三月不到,北方諸侯盡數(shù)投降,天下統(tǒng)一。
她再也沒能摸到她的槍了。
顧子期想,這大概也不算是個壞事吧。
“我不需要了!彼龔澚藦澭,唇角的弧度不偏不倚,恰好停在了那里,一眼看去,滿目溫柔,“我沒有勇氣,也不必再拿起它了!睖毓鈹動,她的聲音從云端落下,“將軍,多謝你。”
那些年在萬軍之中來往,殺敵萬千,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條人命,便是閑暇時在城中漫步,她眼中自信堅毅仿若無所畏懼的神色也未曾退去,人群中一眼便能辨認出氣質不凡。而如今,在這朝堂爭斗,身披這身由最頂尖的繡娘們耗時三年所繡出的朝服,那鳳凰仿佛要從中飛出,直沖云霄,她眼中一往直前的豪氣沉淀出深沉無波眼瞳,模棱兩可,不辨喜怒。
年輕時的顧子期心高氣傲,既然上到了這樣的高度,誰都別想將她再拉下去。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平衡權勢,發(fā)布政令,她迅速豐滿羽翼,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站穩(wěn)腳跟,無人可以輕視這個站在最高位的女子,更何況,她還手握這個國家近乎半數(shù)的兵權。
當年,嶺南十三軍的將領集體跪在殿下向她行禮,一身的血煞之氣瞬間將那些不滿她脫離掌控的家伙震得說不出話來。
權利,向來個好東西。顧子期臉色冰冷地看著那些世家大臣,連嘴角的弧度都帶著肅殺的味道,直看得那些人瑟瑟發(fā)抖,心慌地不得了,生怕哪天醒來便是身首異處。
顧子期很幸運。她的眼見格局注定了她必定不凡,逐鹿天下這樣的想法對她來說并不陌生了,而真正堅定了這個想法,將她推上了這條路的,正是踏上政壇朝堂的那一瞬間。
她將囊括壯麗河山!
她將心懷天下蒼生!
她將名垂青史不銹!
這份情懷在她胸口膨脹蔓延,從這一刻起,她的目光便自上而下地看向這片土地,看向她的子民,她的王朝。
她不再僅僅只是名將軍了。
她將站得更高立于萬人之上,將治理這廣袤無垠的土地,將統(tǒng)治這個從戰(zhàn)火中新生的王朝。
那位主將沉默了半晌,也分不清此刻是憤怒還是惆悵,只是再度行禮,低聲道:“顧將軍,我敬你,為天下的百姓,與千千萬萬埋骨沙場的兄弟,馬革裹尸不復還,他們走的也不算糟!毖粤T,無聲退下。
“還不算,糟啊……”閉了閉眼,顧子期握了握拳,心頭激蕩,仿佛又回到了她征戰(zhàn)了十多年的沙場,那與風沙一同穿流而過的青蔥歲月,當下心中決然,“得了這一句話,我便覺著,之前所做的一切,不論對錯,也都是有意義的,而不是一人自娛自樂,演了場獨角戲!
趙異挑眉沉默了一瞬,隨即笑了出聲,目光中的溫度驟降,三分陰森三分調笑般地開口:“朕的皇后這是自比戲子嗎?”他的笑容沾染兩分輕佻,雙手抱臂,得意而狂妄,“皇后的這場戲,只演給朕一人看可好?”
沒有理會他刻意挑釁的話語,顧子期平靜地看著他,眼神如水,卻是沉靜的深壇,波瀾不驚。
“這場戲已經(jīng)夠久了,陛下。”她彎了彎眼,纖長的睫羽微動,目光收斂于那片湖光之中。
聽到了這樣的稱呼,趙異一愣,隨即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他的眼神一凜,看向顧子期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分防備。
顧子期挑眉輕笑,似是對比毫無察覺,但那雙眼中卻是一片平靜,不再是暗潮涌動的大海,而是一潭死水一般,所有的情緒都被吞沒。
皇后轉身,步伐從容不迫地走回了自己的王座,儀態(tài)莊嚴威儀,寬大的衣擺落在兩側,像是墜落的火焰,那雙不帶任何感情的黑眸掃過一旁沉默不言的太子,最終又落在了遙遙立于殿中的皇帝身上。
他們之間的距離其實并不遠,卻仿若咫尺天涯。
“臣妾也覺得,該落幕了。”皇后的聲音并不大,嗓音低沉,像是在笑,又像是什么都沒有。
“本宮起于微末,成于天時,在位十三年,輕徭役,薄賦稅,興水利,重農(nóng)耕,察民意,納臣諫,禮賢下士,定邦禮樂,以仁撫民,以禮待臣,以天下為重,以百姓為先,自問對得起自己,不負蒼生。”
“然山無二虎,國無二君,蓋混亂之始,無利于休養(yǎng)生息,國泰民安。咨諏善道,察納雅言,此乃賢明圣德,廣益忠善之理也。”
“治國之道,民為邦本。如今,本宮便為這天下做最后一件事!
精致的匕首從袖口滑出,利刃裹挾著寒光一閃而過,鮮血噴灑而出,浸染了領口的衣襟,令人作嘔的血腥的氣息迅速彌漫整個宮殿。
趙異渾身僵硬。
他認得那個匕首,是他倆第一次一同喝酒時,他送給她的。
那天他們聊了很多,從村口的那個漂亮的浣衣姑娘,再到縹緲到幾乎就是笑話一般的人生理想,他喝的酩酊大醉,非要拉著當時充作男裝打扮的顧子期爬到房頂看星星,顧子期一臉嫌棄,卻實在拗不過他,被迫挾持上了房頂,結果他又二話不說地壓在顧子期的背上,顧子期踉蹌兩步,險些掉下房頂。
那時,他酒勁上頭,搖搖晃晃地站在屋頂說著豪言壯語,時不時還高歌兩句,顧子期一邊恨不得離他百八十米遠,一邊又不得不拉住他,以免他腳底打滑掉了下去,雖然第二天他清醒后,再見到時,顧子期的白眼幾乎翻上天,直言早知今天要頂著那些人詭異的眼神,還不如昨晚將他踹下去,還能落個清凈。
那天晚上,他最后的記憶便是,自己掏出這個寶貝得不行的匕首,硬塞給旁邊一臉冷漠的那個家伙,口齒不清地含糊說道:“有了這個匕首,今后咱們就憑這個相認,待我打下常平,再與你痛飲三百壇!”
眉眼飛揚,意氣風發(fā),金戈鐵馬,征戰(zhàn)天下。
那時的他,怕是怎么也想不到,這個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最后,居然奪走了顧子期的性命。
對于顧子期的選擇,趙異并不覺得意外,就如同顧子期了解他一樣,他同樣也了解顧子期的想法,就算兩人對峙多年,卻依舊對彼此了如指掌,甚至于一些細微的動作習慣偏好都一清二楚。
顧子期愛著這片土地,她愛著這個國家,深沉,濃郁,悲壯,就算因此遭受背叛,被辱罵,被傷害,被殺死,她也不會有任何怨言,她就像已經(jīng)失去了作為人的一切,只留一個軀殼,被諸多信仰所填滿,順應民意而生,又順應民意而死。
就算潛意識里知道遲早有這么一天,但趙異此時卻依舊憤怒,甚至對此感到惶恐。
他不知道他在憤怒什么,或許是顧子期,又或許是他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感到惶恐,他只是在這一瞬間思維停滯,只剩下茫然無措。
失血的眩暈和窒息的痛苦席卷全身,顧子期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眼中漸漸彌漫上了笑意。
他是愛我的。
顧子期異常冷靜地想到。她的神智前所未有的清醒,也因此看到了那個男人眼底埋藏著的深情,像是要將她淹沒一般,令人窒息,仿若要將她溺斃于此,也絕無生還的可能。
真是太好了。
她這樣想著。趙異向來自負,就算是他也沒有意識到,那本該消磨在十年的算計當中的愛意,竟比他認為的更加深刻。顧子期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她幸災樂禍地想到,一股快意彌漫心頭,隨即又從中延申出悲哀,感官在此時被無限放大,死亡卻仿佛從脊背爬上來,帶著令人恐懼的氣息。
她艱難的開口,帶著氣音,每一個字都鮮血淋漓,灼燒著喉管:“趙異,既然你能騙我這么久,那為什么不干脆全都騙我一輩子呢?”看著他因驚怒而顯得越發(fā)明亮的眼,她猛烈地喘息著,死死地抓著一旁的扶手,關節(jié)處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這樣能讓她撐得久一點,她掙扎著,裹挾著怨恨,仿佛淬著毒,拼勁全力地,像是撒嬌一般地問道,“為什么,只有那件事,你連騙,都不騙我一下呢!
趙異站在原地沒有動,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顧子期在朝他笑。
這個女人在這一刻美得驚人,仿佛生命的火焰猛然灼燒起來,變成燎原大火,將她整個人都卷了進去,然后她也燒起來了,火苗攢動,她的眼睛明滅著光。
“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彼男θ菰幾H,臉部肌肉不住地顫動,可她的聲音卻越來越小,甚至只有嘴唇開合,發(fā)不出任何聲響,“趙異,你也逃不過的,你會后悔的。”
光芒泯滅,扣住扶手的手無力地滑落,這個王朝最尊貴的皇后,在那個和她糾纏了一輩子的男人的注視下,停止了呼吸。
趙異頓時僵在了當場,愣了半晌才意識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的心中一片平靜,仿佛所有的情緒都就此遠離,他甚至都不知道該擺出什么樣的表情,來面對這個與他針鋒相對又并肩同行的女人的離去。
他抿了抿唇,上前站在了皇后的面前,低頭凝視半晌,緩緩附身將她抱起,低低的聲音,壓抑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莫名情緒。
“老子果然,還是想要,再造個反啊!
目送皇帝帶著皇后的尸身離開,太子早已收斂了臉上的笑容,他不含任何感情的黑眸平靜地掃了眼那群看了一場大戲的臣子們,從容不迫地邁步向前,冷淡的聲音像是帶著毒,猶如刺入心頭的利劍:
“殺了。”
后《晉書》記載:
長德十三年,后寢疾,召太子,引手捫頤,不得所言,翌日薨于立政殿,謚曰明德,帝聞之,悲痛不已。
長德十五年,改上尊號曰明德圣賢皇后。
長德十六年,七月己卯,帝崩,謚曰武,廟號高祖,與后合葬于明陵。太子即位,是為太宗,創(chuàng)景元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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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對,就這么寫,很好^-^
史官:瑟瑟發(fā)抖.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