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ㄒ唬�

　　昨夜下了些小雨，風(fēng)聲沙沙。寺前老榕樹下，落葉覆蓋長階一層又一層。

　　悟明早早便拿出掃帚細(xì)細(xì)清理，因?yàn)槟侨私袢找獊怼?br>
　　初旭漸升，鳥鳴啁啾。馬蹄踏著淺草，有規(guī)律的“噠、噠、噠”聲由遠(yuǎn)及近。

　　“天涯原咫尺，此地又逢君。”

　　悟明聞言笑著抬頭揮手，有一著天青色長衫的男子，手持韁繩，卓然而立。含笑晏晏，宛如清風(fēng)拂面。

　　“阿彌陀佛，貧僧恭迎皇......”悟明正欲拜跪行禮，來者扶起他。悟明也不多拘禮，眉目含笑起身。

　�。ǘ�

　　蕭澤隨悟明進(jìn)廟。寺院佛門，輕煙裊裊。

　　悟明打來水讓蕭澤凈手焚香。自己則手捻佛珠，盤膝而坐，為他誦經(jīng)祈福。

　　蕭澤跪于蒲團(tuán)上，遏制不住的睜眼去瞧那低眉斂目、打坐念經(jīng)的人。微弱的燭光照亮他清雋側(cè)顏，而另一半則隱于黑暗中，不動聲不傳色，仿佛已與這經(jīng)年寂靜的古廟融為一體，化為了一座雕像。

　　蕭澤的眼里猝然顯出幾絲猩紅，胸口又疼痛起來。他兀自忍耐，閉眼再睜開，眼里已恢復(fù)一片清明。

　　蓮花臺上的佛像慈悲肅穆，憐憫的望向人世間。

　　蕭澤聽到自己的聲音好似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他問悟明也問自己：“汝信這漫天佛神嗎？”

　　悟明一愣，像是聽到了很不可思議的問題，隨即笑道；“蕭澤你知道我自幼便待在這寺廟里，講佛偈念禪語，虔心向佛，哪還有什么信不信的問題。”

　　蕭澤苦笑，道：“可吾卻好似不信了。佛說虔誠皈依，戒五毒知八苦，便可脫離苦海。吾嘗盡苦楚，可為何還在這苦海中苦苦沉浮？”

　　燭光閃爍，照在悟明臉上明明滅滅，他道：“五蘊(yùn)六毒是妄。眾生因緣和合，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辟慷�，他嘆氣道：“陛下不過是還未放下這因果孽障罷了�！�

　　“放下？”蕭澤苦澀笑道，遽然猛地一拳砸向地面，鮮血肆流，他似乎感覺到喉間有血，嘶啞狠厲的望著那佛像以及佛像下的悟明，“你告訴我怎么放？你教教我怎么放？”

　　悟明掏出手帕，輕輕將蕭澤緊握的拳頭掰開，想要給他止血，可惜完全沒用，血液很快浸了干凈的手帕，也侵染了原本波瀾不驚的心。

　　半晌，悟明無奈的嘆息道；“蕭澤你我許久未見......”

　　語音未落，蕭澤抬眼看向他，頓了頓，不知所措的喃喃道：“對不起，我......我.....實(shí)在痛苦極了......”

　　悟明想要像過去一樣摸摸他的頭，手抬到一半?yún)s又放下了，終究是殊途。

　�。ㄈ�

　　案幾上，擺著兩三青菜小碟。

　　悟明坐在正前方，看著蕭澤忙前忙后，做菜端碗。臉上浮現(xiàn)出愧色：“你來理所應(yīng)當(dāng)是我好生招待你，現(xiàn)在反而是你照顧我了�！�

　　蕭澤不以為然，將米飯放置在他面前，笑著坐下，道：“以往我在這寺廟里不也一樣這么做，怎么現(xiàn)在反而不行了？”

　　悟明也笑道；“你如今身份已是不同，再做這些不合適了�！�

　　蕭澤反駁道：“哪有什么不合適，在你這里......”

　　“哐當(dāng)哐當(dāng)--”院門被敲得咔咔作響。

　　悟明欲起身卻被蕭澤按下，自己疾步走到了院門口，門扉半開。

　　“李老頭，這是我今日去城里打來的好酒，你......”時常在這山里打獵的獵戶心覺奇怪，半月前來這里，古廟還破損殘舊得厲害，如今卻是煥然一新，難道是修葺過？隨后又看見是一位陌生男子開門，更是頓住了，愣了幾秒，又問：“李老頭呢？”

　　蕭澤道：“他今日不在，改些日子你再來罷�！闭f罷就要關(guān)門閉客。

　　這時，悟明的聲音從里屋傳來，他問:“蕭澤，是什么人？”

　　蕭澤臉上浮出一絲不安，但轉(zhuǎn)瞬即逝�；卮鸬溃骸笆菃柭分��！比缓笾刂仃H上了門扉。

　　獵戶托著酒壺立于門外，有些摸不著頭腦，感覺這男子雖容貌俊朗，衣著光鮮，但行為舉止及其怪異。但獵戶也并未做多想，打算明日再來瞧瞧。

　　蕭澤回到屋里，見悟明手未執(zhí)筷，顯然是在等他。蕭澤嘴角揚(yáng)起，招呼道；“快嘗看看我現(xiàn)在的手藝如何�！闭f完拿起飯碗開動了，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和和美美的坐在一起吃飯了。蕭澤吃得很急，像是餓了很久的人。

　　悟明仍未動筷，只是靜靜地溫柔地凝望著他。

　　（四）

　　因著昨夜的小雨，樹木多蒼翠，野芳沁幽香。山畔有水，聚而成池，古寺依池而建，又名靈泉寺。

　　悟明站在瀑布下的一處巖石上，笑意融融，道：“我有時念經(jīng)煩了，就會來這里打坐。這是你受傷昏迷之時，我發(fā)現(xiàn)你的地方，不知道為何，我一來這里心就會自然而然地靜下來。”

　　蕭澤及下往上地仰望著他，清風(fēng)拂來，衣袂翻飛，顯得他整個人空靈飄渺。

　　蕭澤有些迷惘的問道:“若是你當(dāng)年并沒有救起我，若是我當(dāng)年沒有回去，若是當(dāng)年你沒有為我......”他一連說了好幾個若是，身子也漸漸顫抖起來。最后，遏制不住地雙手覆面，仿佛痛到了極點(diǎn)，他哽咽的問:“那么我們的結(jié)局是不是也會不一樣？”

　　悟明沒有立即回答。他想了好半響，才堅定道：“沒有若是，我一一都會去做，佛家講究因果，這是我的因果也是你的，我已經(jīng)走出來了，”沉默片刻，他有些悵然，道：“陛下，你也該走出來了�！�

　　蕭澤一怔，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這只會浪費(fèi)他們這來之不易的時光。

　　須臾，蕭澤又溫言喃喃道：“悟明、悟明、悟明......”這個刻畫在心上千千萬萬遍的名字，如今每呼喚出口一次，那心尖處必是見血。

　　仿佛聽見了他的呢喃。悟明走下巖石，與他并肩而立。

　　“陛下可知我的法號來歷？”

　　蕭澤搖搖頭凝視著他。

　　“師傅以前對我說過：菩提一樹開，百年結(jié)一果。一命修三世，此生得始終。師傅說我便是那果，所以用我的□□入藥是世間少有可起死回生的良藥。而我前世修行未夠，孽緣深重”

　　悟明看著已經(jīng)面如死灰的蕭澤，憐惜般繼續(xù)道：“所以我出世救你，不過是我想借你來了結(jié)孽緣。如此這般，你登帝我成佛，一舉兩全�！�

　　語落，蕭澤再也忍不住地噴出一口血，眼前忽明忽暗，他看到自己緊緊撰住了悟明的衣袂，手里卻感到一陣空蕩。那心尖滲出的血終究決了堤，在五臟六腑里肆虐奔騰，疼痛難忍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執(zhí)念太深便成魔障。蕭澤口里還在呢喃著什么，聲音太小悟明也無心去聽，他只在心里嘆道，蕭澤的魔障今日算是破了，只是這過程痛苦了些罷。

　�。ㄎ澹�

　　夜色涼如水，月光皎潔。

　　青燈古佛，手敲木魚。悟明儼然又化為這古寺的一部分。

　　蕭澤看著看著覺得，悟明應(yīng)該也坐在在蓮花臺上，與佛神坐在一處，慈愛憐憫地望著還在苦海里掙扎翻滾的蕓蕓眾生。

　　悟明想要起身送他，蕭澤三番拒絕了，他便坐在蒲團(tuán)上繼續(xù)敲經(jīng)念佛。

　　山野莽莽，曲徑悠遠(yuǎn)。

　　蕭澤一步三回頭，似是要把這亮著微弱燭光的古廟牢牢記在腦海里，哪怕它的每一處他早已在心中描繪了千萬遍。

　　而后，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悟明聽著馬蹄聲漸行漸遠(yuǎn)。他停下了手中的木魚，莞爾一笑，似是在回答某人的問題，他輕輕道：

　　“我信佛，因?yàn)榉饘⒛闼突亓诉@塵世，而你在的這俗世便是我的極樂世界�！�

　　“其實(shí)哪有什么菩提花果，只是你這傻子執(zhí)念太深，若不這般騙你破你魔障，怕是你這輩子就只剩下無盡的痛苦。我舍不得啊�！�

　　嘆息一聲，古寺傾塌，一切猶如水中幻影。

　　只是悟明也不知，蕭澤口吐鮮血嘴里呢喃的是：

　　“吾皈依、吾皈依......”不皈依佛，不皈依法，不皈依僧，只皈依于你。

　　菩提一樹開，百年結(jié)一果。確有其果，只是那果是他蕭澤，而不是悟明。

　　三年前，悟明自靈泉池旁救起他，精心照顧，日久生情。蕭澤是皇族太子，同胞手足相殘使他落此境地。傷好之后，蕭澤說是要回宮了結(jié)一切，再來這深山林里陪他。悟明深信不疑，但他左等右等，最終卻只等來了皇宮里一紙訃告。蕭澤在宮中遇害已薨落。二十年來，第一次踏出靈泉寺的悟明義無反顧的奔向愛人身旁，以命換命。再也沒有回來。

　　若故事真是這樣，倒也圓圓滿滿，蕭澤和悟明算是有緣無分，也怨不得旁人。

　　但偏偏故事真相又是另一番模樣。

　　是從蕭澤出世時，護(hù)國高僧便算出他就是那千年難遇的菩提果說起？還是從他父皇得一進(jìn)貢小藥人，交于高僧帶到深山老林悉心教導(dǎo)說起？反正故事劇情從很早很早之前就已安排好。

　　靈池偶遇是假，恩愛和睦是假，同胞相殘是假，一命嗚呼更是假。蕭澤從頭到尾都是清醒的劇中人。他清醒的看著悟明真誠的捧上一顆赤誠熾烈的真心，清醒的躺在帷幕后看悟明心甘情愿割肉放血卻仍笑意盈盈，清醒的看著悟明一點(diǎn)點(diǎn)死去最后只留下一句天涯原咫尺，此地又逢君。

　　這實(shí)在是一出精彩絕倫的戲。

　　那藥人助他登上皇位，也替他了斷孽緣。他是他的墊腳石，他是他的登天梯�；饰环鹱�，唾手可得。

　　蕭澤坐在龍椅上，啖其肉飲其血時，莫名感到異常興奮。他和他終于血肉相連、融為一體，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此后的日日夜夜，蕭澤總覺得自己恍恍惚惚又看到了悟明，看到他站在靈泉寺旁對著自己柔情脈脈的笑。

　　他無心朝政，痛苦不堪。

　　于是，蕭澤挑了個日子又回來了這深山古寺，想放下一些東西。

　　直到他真的看到悟明站到寺廟前，一如他們還未分開時，笑著向他揮手。直到悟明故作聰明的編出謊言，讓他不再深陷痛苦自責(zé)時。蕭澤明白，他已經(jīng)放不下了，他當(dāng)真入了魔，魔障了。

　　往后的幾十年里，他要好好的活，每一天都活著受罪，感受錐心之痛，想象著悟明的剜肉之苦，然后時時刻刻心處阿鼻地獄。

　　(六)

　　晌午已過。獵戶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了寺廟前。

　　他摸了摸鼻子，更是想不通了，怎么今天又恢復(fù)原樣了？難道昨天走錯了道？可這附近只有這一家寺廟啊。正想著，李老頭推門走出來。

　　獵戶連忙上前問：“昨兒你去哪里了？為什么這古廟昨日還是陳新的，今兒就又這么破久了？還有昨而出現(xiàn)的富家公子是誰？”

　　他這一長串且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話問得李老頭有些暈頭轉(zhuǎn)向。李老頭只好捻重回答道：“早之前這建廟的主人說昨日要回來，讓我不用守院，我昨日就進(jìn)城喝酒去了，今早才回來�！�

　　獵戶又道；“那年輕的公子是建廟人？這般俊秀儒雅為何行為舉止古怪非常？”

　　“古怪？何以見得？”

　　“他遮遮掩掩像是怕被我看到什么，而且還自言自語說我是什么問路人之類的�！�

　　李老頭聽到這，想起剛才在桌案正前方上看到了一碗米飯，筷子擺在一旁，干干凈凈，沒有人動過，像是在祭奠某人一樣。況且昨日那公子來過。估計是來睹物思人吧。

　　李老頭的住處離這寺廟不遠(yuǎn)。他想起那公子當(dāng)時拿了一張銀票找上他，告訴他，讓他去好好守著那廢棄已久的寺廟，說是那里是他心愛之人生前居住過的地方，里面的物品擺件乃至一草一木絕不可隨意搬弄。李老頭這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錢，忙不迭的答應(yīng)了。

　　李老頭回憶起這公子說到自己心愛之人已離世時，眼里無法遮蓋的悲痛欲絕。他自認(rèn)為已解開了獵戶的疑問，道：“那公子思念深愛之人過度，變得有些瘋瘋癲癲罷了。”

　　“深愛之人？”獵戶幾欲再問。李老頭不耐煩的打斷了他�！澳銖U話怎么這么多啊，走走走，喝酒去�！�

　　兩人結(jié)伴下山。

　　山澗鳥鳴，暖陽普照。

　　驀地，李老頭回首看了看那隱匿在蒼郁樹林里的寺廟屋檐，問了一句：“昨日幾月幾日來著？”

　　獵戶不疑有他，答：“四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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