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楚子航看著窗外，雨紛然飄落。水珠滾滾淌下的玻璃窗上映射著他金色的眼睛。在斑駁的水暈里他的臉龐有點扭曲，那塊金色也像被微風吹動的燭火一樣晃動了兩下。他眨了一下眼。

　　“柳淼淼小姐，用你家車載我一程好不好，我們剛好順路……”栗色頭發(fā)，被雨水打得灰頭土臉的家伙踩著水坑跑向一輛高檔私家車前。

　　他呼喊的女生似乎愣了一下，抬頭看向教學樓還亮著燈的教室——
　　他看的方向只有一個教室還亮著燈。

　　楚子航與她遙遙對視，正思忖接下來是該轉過頭還是無動于衷，前者大概會對柳淼淼這樣細膩的女生造成傷害，思考的時候，柳淼淼先把視線挪開了。

　　“我要去上鋼琴課……”柳淼淼的聲音似乎有點于心不忍，但下一秒她就頭也不回地坐上了她家的私家車。高檔私家車啟動的功率就是快，轉眼間，帶著雨水的尾氣噴射向身后那只可憐的濕家貓身上。

　　楚子航把眼睛睜開。不管是高檔私家車，拒絕幫忙的柳淼淼還是一副衰蛋模樣的路明非都沒了影。仿佛他們根本沒有出現(xiàn)過。

　　事實也確實如此。那都是楚子航的幻覺。
　　——自己已經(jīng)從仕蘭中學畢業(yè)很久了。

　　楚子航看了一眼掛在教室最前面的時鐘——幾年過去還沒有換新的，時鐘旁邊的高墻上貼著的依舊是仕蘭中學的八字校訓。在時間的沖洗下，由原來鮮艷的紅色變成了番茄汁的顏色。

　　他看了一眼班門口的值日表，看看究竟是哪個粗心的家伙忘了鎖教室門。
　　那是一個兩個字的，很大眾的名字。楚子航把手移到燈的開關上。

　　他的人生要是也很普通就好了。
　　如果他可以順利地從仕蘭中學畢業(yè)，像這所學校里隨便一個學號尾號為1或2，3或4的男生一樣，去一所沒有龍類混血的人存在的學校，上午上課打打盹下午和哥們打打游戲，運氣好交上一個女朋友，就這樣度過大學四年然后步入社會。

　　那樣的普通人地生活，楚子航曾想過。

　　他按下開關，唯一亮著的教室就如同一塊乳白色的方糖溶入了漆黑的夜里。

　　門衛(wèi)大爺笑得傻兮兮的，在黑夜里點上一根煙。橙黃色的煙頭在黑夜里一閃一閃，楚子航記得小時候，自己好像聽過小紅帽的故事，里面的大灰狼的眼神也是一閃一閃的。似乎有人曾經(jīng)講過這個故事來哄自己睡覺。

　　門衛(wèi)大爺看到了自己，把煙默默放下來，對自己齜一口吸了幾十年煙的黃牙，“子航要回去啦？”
　　“嗯。”楚子航禮貌地對他點點頭。

　　“子航真優(yōu)秀，咱們老師還經(jīng)常提起你�！睙熿F一團在他的臉面前散開。楚子航不喜歡人抽煙，盡管這樣他還是忍耐了，表情平靜得一如既往，還在安靜等待他把那點話嘮嗑完。

　　“好了，子航你回去吧�！遍T衛(wèi)大爺吸完了一整根煙，好像終于意識到自己在耽誤別人的時間。
　　“夏子航嘛，夏子航……”楚子航離開的時候聽到那個嘮叨的門衛(wèi)大爺還在自己念叨著，把自己的姓氏給念叨錯了。

　　他沒有糾正其實自己姓楚。或許在那個老大爺心中，仕蘭中學只有夏子航，只徒有那個天驕之子的形象，和仕蘭中學創(chuàng)始人的那個銅像一樣沒有生機，絲毫沒有在他的心里活過。
　　真正的他究竟在誰的心中活過呢。他想了想。

　　02

　　飛機把自己又帶回了美國。這里的陽光總是透著辛辣的味道，聞上去好像美國淋在火雞上的辣椒醬。明明是早上，美國的陽光就充足得可以曬日光浴。

　　才跨入學校的大門，一股血腥味就鉆入鼻腔和大腦皮層里。楚子航大概知道學院里發(fā)生了什么。

　　果不其然，學校的停車場附近，他看到了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上躥下跳忙里忙外的曼施坦因。他和幾年前一樣不滿自己的這幫打著實戰(zhàn)訓練的幌子在瞎玩瞎鬧，不顧及學�；ㄙM的學生。他皺著眉頭捂住眼睛，離自己五米開外的地方——那輛奧迪后面又有一對拿著槍在親吻的情侶。

　　不過不滿的程度較幾年前還是降低了不少，畢竟以前自由一日的提出者十有八九是愷撒。其他學生玩?zhèn)�那么一次兩次就知道收斂，只有愷撒仗著加圖索家的名號跟玩玩具車一樣玩實戰(zhàn)。

　　“轟隆——”遠方又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戰(zhàn)火”正在往曼施坦因發(fā)方向蔓延。楚子航就在這飄搖的“戰(zhàn)火”中面不改色地向前走著。

　　曼施坦因看到楚子航，連忙把他拉過來。槍炮聲中，楚子航聽到他細化的聲音，“快快快，楚子航，快去把愷撒拿下！把他拿下就結束了！”

　　楚子航頓頓的，說實話他不想聽曼施坦因的話，因為他現(xiàn)在有想要立刻去做的事。
　　曼施坦因看到了他的猶豫，“你原本就打算去體育館那邊主戰(zhàn)場對不對？愷撒就在那里啊。”

　　“……我想去食堂�！背雍絹砹艘痪�。
　　曼施坦因大跌眼鏡，“去食堂？”

　　楚子航一路上沒有吃任何東西，他本來算好了回到學院后用二十分鐘吃一頓飯，然后再回到宿舍休息。可是自由一日讓這一切都變得很難。而且他在饑餓的狀態(tài)下，估計很難干掉愷撒。

　　楚子航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包里的刀。曼施坦因看到了他的這個動作，他想開口說什么，但是下一秒，子彈就朝他們這個方向襲來。曼施坦因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旁邊的楚子航往前按趴了下去。

　　他們撲過去的地方離剛剛那輛奧迪又近了一點。曼施坦因忽然想起來剛剛那對親吻的情侶，他悄悄探出腦袋——那兩人早就掛彩犧牲了。
　　秀恩愛死得快，就是這個道理。

　　曼施坦因把他們的槍拿下，拋給楚子航，“用不著刀，用這個送愷撒上路吧！”

　　楚子航穩(wěn)穩(wěn)地接住。遠處正有人在往這個方向前進。楚子航看清楚了，那確實是愷撒。然后他看了一眼手表，這個時候解決掉他，還可以在二十分鐘內(nèi)去食堂吃一頓飯。

　　曼施坦因像是有意要配合楚子航一樣站在愷撒面前吸引他的注意力，又好像在文獻部和學院后臺待了太久忘記了作戰(zhàn)技巧，他就暴露在愷撒視線里。他注意到當愷撒發(fā)現(xiàn)對面的人是曼施坦因的時候，他注意力有過那一秒的放松。

　　然后在那一秒內(nèi)，楚子航開了槍。愷撒昂貴的衣服上爆出假的血漿，他也在下一秒假死過去。臨死前，他看到了自己，然后抿嘴笑了笑。

　　03

　　楚子航的上午過得很好，一切都在他計算好的時間內(nèi)有序地進行完畢。他中午要去一趟獅心會，蘭斯洛特和蘇茜要和自己匯報事物。
　　匯報比他預想得要快。他有點累，接下來該做什么他暫且沒有計劃，他坐在獅心會的椅子上有點不想回去。

　　匯報完后，楚子航讓蘭斯洛特和蘇茜先回去，蘭斯洛特就真先回去了，倒是蘇茜沒走。楚子航大概也知道她不會像蘭斯洛特一樣粗線條，但是蘇茜也不是個細膩的女孩，他知道。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個遲鈍的人。所以他不知道為什么蘇茜不走。

　　“回去的時候沒有好好休息嗎？還是說，路上太累了？”蘇茜問。
　　其實都沒有。楚子航回答，“沒有�！�

　　蘇茜感覺像是被噎住了一樣，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她只好笑笑，“既然回來了，就好好休息吧。隨時有任務要接�！�
　　“嗯�！彼幕貜瓦�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

　　蘇茜坐在他對面，整理獅心會的資料和文獻。期間，楚子航一直看著她。

　　“蘇茜�！彼蝗徽f。她也抬起頭。
　　“我不在的時候，辛苦你和蘭斯洛特了�！�

　　蘇茜淡淡地笑了笑，原來他只是想說這個。
　　“都是獅心會的，沒關系。”

　　楚子航忽然站起身，“那我回去了。”
　　蘇茜說，“再見�！�

　　他們的對話簡潔得像是主要劇情的概括。門發(fā)出輕輕一聲被關上的聲音。

　　蘇茜盯著自己手邊的資料嘆了口氣，但她知道自己在微笑。
　　和楚子航站在一起，自己就能微笑。不管再苦再累，不管自己所做的是不是都是徒勞，甚至不管自己是不是在哭。

　　只要和楚子航站在一起，自己就能微笑。上揚著嘴角，拿子彈把敵人的五臟六腑攪成一鍋泥漿，然后踩著他們的尸體往前走。
　　過去，現(xiàn)在，未來都是這樣的。蘇茜這么想著。

　　陽光透過獅心會的落地窗照進來。獅心會的設計不像學生會安珀館那樣豪華，只徒有楚子航那樣利落的氣息。這就是楚子航在卡塞爾獅心會存在過的痕跡。楚子航不在的時候蘇茜就會跑到這里來，倒不是為了營造出楚子航在自己身邊的假象，而是她知道楚子航不在，她也要盡力把獅心會弄得和楚子航在一樣。

　　她總是覺得只有一直這么努力，成為獅心會當仁不讓的第二把交椅，她才有資格站在楚子航身邊。至于楚子航心里究竟怎么想，她一無所知。而她也曾在一個下雪天里，在水汽氤氳的溫泉里對諾諾說過，楚子航從未給自己去了解他的機會。

　　04

　　楚子航找到了芬格爾和路明非的宿舍，敲了敲門。開門的是芬格爾，此時他正在和路明非打星際。路明非高中以來就沒有打過星際了，技術直線下降。可縱使如此，芬格爾還是被他弄得團團轉。

　　游戲結束，路明非又贏了。他們約定輸?shù)娜艘埧停Y果芬格爾又在耍賴，“師弟，我真的沒錢……”惹得路明非大吼“屁咧”。

　　“我請客吧�！背雍降穆曇粝袼牡�，冷冷切斷了芬格爾和路明非之間親密無間的對罵。

　　“師兄怎么能讓你請客呢？”芬格爾嬉皮笑臉地跑到楚子航旁邊。明明自己比他大得多，卻還“師兄師兄”喊得賊順溜，就為了一頓飯。
　　“嗯�！背雍秸f。他看了一眼旁邊扶額的路明非，“沒問題吧？”

　　“啊啊啊？沒有沒有�！甭访鞣沁B忙搖頭。說來奇怪，明明是友好的請客，楚子航說出來總像逼著你去上戰(zhàn)場屠龍一樣，更可怕的是他那個“沒問題吧”的問法，估計沒有人會給臉不要。
　　芬格爾歡呼雀躍，路明非卻沒有。

　　路明非在被別人幫忙時總是低頭哈腰地說謝謝，他從來不開心。他的心里總有一個靈魂在對自己大吼，他們完全是在施舍你，你沒有義務感到開心，你應該感到羞恥才對。

　　楚子航點點頭，“那晚上我再來找你。”

　　芬格爾像只兔子一樣撲上去拉住楚子航，“很快就到晚上了，師兄，你直接在這兒待著的了。”

　　楚子航看了一眼他們的宿舍——披薩盒，雪碧瓶，有一些衣服堆在床上，陽臺上曬的襪子居然是奇數(shù)只。但是這里一點也不孤單，最起碼看上去披薩是兩個人吃的，雪碧是兩個人喝的，衣服襪子也都是兩個人的。

　　他忽然想起，他其實不想想起那個北京的某個破舊小區(qū)，那間面對夕陽的小屋，以及它里面的撲面而來的孤單感。

　　他明明自己習慣孤單，卻會因為那個小屋的孤單而難過。

　　晚餐的時候，芬格爾笑嘻嘻地大開吃戒。他的肚子像是個無底洞，所以食物嘩啦嘩啦地倒進去卻怎么也填不滿。

　　路明非也在吃。他吃得嘴直泛油光，但眼睛卻無光。

　　楚子航大概能猜到——愷撒已經(jīng)在準備他和諾諾婚禮的行程。愷撒這個家伙，居然要把婚禮安排好幾場，每場安排不同人等。其中有一場，他安排在了安珀館。也就是說，這個學院在將來的某一天，會變成路明非心里的一個結。

　　楚子航安靜地看著路明非，他好像在用吃東西發(fā)泄似的。但他沒想到他吃著吃著會抬起頭來。

　　“師兄……你看我干什么？”他說話有點含糊，伴隨著黑椒培根的氣味。

　　“打爆婚車車軸�！背雍街苯拥卣f。

　　“噗……”路明非差點噴出來，“師兄你還記著這個呢？”
　　楚子航看著路明非的眼睛，好像在問“難道不應該記著嗎”。

　　路明非繼續(xù)低下頭吃東西，也不表其他態(tài)，楚子航也就沒有多說。
　　路明非肯定在意的。

　　楚子航總覺得路明非不甘心。這種不甘心不是你被土豪打了一拳沒法奉還，只能等土豪走了以后憤憤不平地跺腳臭罵的那種，而是楚子航覺得有一天，路明非會像叢林中燃燒起來的荊棘那樣，怒火中燒到每一寸木葉。說不定那一天，打爆婚車車軸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幫忙。

　　芬格爾依舊在吃。路明非也依舊在吃。
　　楚子航有的時候會想感謝一下眼前這兩個家伙。多虧有他們，自己的世界不至于單薄到一扯就碎。他們插科打諢的時候，自己世界中空缺的那部分好像可以暫時被填滿。楚子航一直相信，芬格爾如果順利畢業(yè)，裝備部恐怕是最適合他的地方了。

　　曾經(jīng)，好像也有什么人和他們一樣，大聲開玩笑，在自己身邊轉悠，只是現(xiàn)在不在了。

　　05

　　暮燈已點燃。

　　與路明非和芬格爾告別后，楚子航一個人走在學校的小道上。他其實很想換個地方走，因為他覺得這里有傳說中約會的情侶。還好沒有，這也是別人告訴他地，看來也不是每一次都會應驗。他還記得她說這句話時滿臉的狡黠。她還拉著自己在初夏的午后躲在這里偷偷看校長又和哪個漂亮的女主任走在一起。楚子航忽然想起來，自己也是和異性一起走過這條小道的。那個時候，牽�；ㄕ樦俾仙L。她笑起來也如同夏花。

　　起風了。他忽然停住，微微張開雙臂，像是要去擁抱風。風在他的身上打了個旋兒，他的衣袖發(fā)生了一處細小的形變。

　　風。他想起了一些往事，因而久久佇立在那里。

　　這一日即將結束。而自己總在一日將盡之際想到一些不該想到的人。為什么不該想到呢，楚子航這樣問自己，沒有答案。那就想想吧，之前戰(zhàn)勝不了命運，之后也沒有戰(zhàn)勝回憶，這大概是楚子航一生為數(shù)不多的戰(zhàn)敗。

　　烏云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密集起來的。他感受到了空氣的濕度在上升，很快就風雨飄搖。他黑色的襯衫變得波光粼粼。

　　“爸爸，又下雨了。”他喃喃自語道。

　　完
　　2018.4.5
　　10:53 a.m.
　　鹿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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