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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992年春,北京,蘇醒冒著仍舊凜冽的寒風,一下課就沖出校門,抱著書在北京蜿蜒曲折的小巷子里穿梭前行,最后進了一家名為“青衣鋪子”的小書店。
這是一間格外特立獨行的小店,與其說它是書店,不如說它是那個怪人老板藏書會友的秘密茶室來得更貼切。
小店位置偏僻,裝修古色古香,收音機里放著咿咿呀呀的京劇,正是幾十年前京劇大師譚晶培的名作《定軍山》。不大的一間藏書室里陳列的全是些古舊得快散了架的線裝書,跟外面蒙著一層灰土的、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化都市比起來,猶為格格不入。
更奇葩的是,這里的書只租不賣。而且租書不收錢,只需要在歸還的時候用一張箋子寫了書評夾在書頁里即可。
蘇醒掀起門簾進了屋。一身絲綢長袍、躺在木頭搖椅上閉目養(yǎng)神的老板睜眼打量她:“喲,這大冷天兒的,我說是誰呢。蘇姑娘這兩個月可來得有些勤了,還是借那本《梅蘭芳新聞集子》?”
蘇醒點頭笑道:“是呢,那本書還回來了嗎?”
老板起身從收書的架子上找了一會兒,抽出那本書放在紅木柜臺上:“昨兒才還回來的,我特意給你留著。”
蘇醒迫不及待地雙手接了,拖了條高凳過來坐了,就在柜臺邊翻閱起來。
她是中央戲曲學院一年級的學生,對梅蘭芳當然是不陌生的。這本新聞集與其說是書,不如說是剪貼畫。梅蘭芳的一位鐵桿影迷,購買了幾乎所有與他相關(guān)的新聞報紙,從幼時拜吳菱仙為師,到最終去世,將之一一剪下來,一頁一則新聞,貼成一本集子,卻不加任何評論,大有“是非功過留待后人評說之意”。
因為是第一手新聞,評論人自然沒有后世那么厚重的粉絲濾鏡,還有不少負1面報道、桃色新聞。比如暗示他曾在相公堂子學藝,為男性達官貴人陪酒。再比如指責他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仍然登臺獻藝,“亡國仍唱□□花”等等。
這些負1面新聞引發(fā)了借閱人的大討論,“梅粉”和“梅黑”互相在對方的評論書箋底下留言,爭得不可開交。
此時的祖國正處在10年動蕩之后的全面復興階段,經(jīng)濟上的枷鎖消除了,但是思想上的枷鎖仍舊存在。
蘇醒出生于六十年代中期出生,是學院里出了名的主張全面改造戲曲藝術(shù)、取消男旦角色、簡化戲劇妝容與服裝的激進派,對梅蘭芳的評價也是毀譽參半。
最近有一個人在她的書評箋下留言說:“世上不存在沒有爭議的成功,笑罵由人,是非心定,時間總會淘盡一切名不符實的,留下百煉真金!
這話里強大的自信讓蘇醒印象深刻,但是這筆字卻讓她不敢恭維。說真的,在這店里混的都是文化人兒,蘇醒就沒見過這么丑的字——筆劃勉強拼湊在一起,松松垮垮,大小不一,活像個剛學寫字的小學生。
她忍不住回了一句不太禮貌的評論:“大浪淘沙,留下的未必都是真金,也有石子兒。裹小腳的習俗還傳了幾百年呢。藝術(shù)一定要是跟人民結(jié)合的、有利于國家發(fā)展與科技進步才是先進的。比如追求更真實更豐富的畫面效果是對的,讓大家都回到戲臺子底下看翻跟頭是錯的!
她本來只是一句發(fā)泄式的抱怨,沒想到過了幾天,那個人又回復她了。仍然是那筆丑丑的字:“真實有真實的可貴,模糊也有模糊的意蘊。美即藝術(shù),然而‘美’是易損的內(nèi)在的東西,有時候它可能承載不了那么多重量,科技的發(fā)展、社會的進步甚至抵抗外族侵略,這都不是藝術(shù)的使命!
“美,或者說藝術(shù)是一種超越種族、文化、時間界限的精神享受。一朵盛開的花,在美國人眼里是美的,在中國人眼里也是美的;一輪銀月,古代人也歌頌它,現(xiàn)代人也歌頌它。這就是藝術(shù)的力量了?偛荒芤驗榛ú荒苡脕泶蛘、月亮不能吃,就否認它的美吧?”
蘇醒看得有點生氣,追求虛無主義和無用論。這不是典型的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嗎?話不投機半句多,她頓時把那本《梅蘭芳新聞集子》棄置一旁,不加理會了。
后來她再去那家“青衣鋪子”也再沒有看見過那人的其他書評,好像那就只是1992年初春一個冰雪般的幻夢,隨著夏天的到來,迅速消融在了北京城蒸騰的暑氣之中。
直到一年之后的93年6月,一個震撼的消息旋風般地席卷了整個中戲——CKG先生導演的國產(chǎn)電影《霸王別姬》,奪得了法國戛納電影節(jié)最高大獎——金棕櫚獎。
現(xiàn)代的人估計很難理解這個消息對當時國內(nèi)電影業(yè)造成的震撼,那是在整整十年的空窗期之后,在技術(shù)全面落后歐美的條件下,在文化孤立封鎖、外界誤解重重的背景中,一部中國電影,一部中國大陸的、講北京話、以傳統(tǒng)藝術(shù)為題材的電影,像神話里的盤古斧一般,破開重重混沌,開辟出一個嶄新的天地。
消息見報當天,中戲?qū)W院里的氣氛不亞于抗戰(zhàn)結(jié)束之后的歡慶,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可以因為這部戲聚在食堂的臺階旁、操場的柳蔭下,高談闊論,暢想未來。
蘇醒是頭一波悄悄觀看錄影帶的人。她永遠都忘不了,一群年輕的同學擠在學校圖書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冒著ZZ風險,觀看了這部還在禁映期的影片。她更忘不了,那個從模糊的畫面中,清晰地走出來的人。
哀婉卻又在法庭暴民面前堅強著的,悲慘卻又在藝術(shù)舞臺上陶醉著的,卑微卻又在戲里戲外執(zhí)著的。
她突然想到那個人說的“美是易損的內(nèi)在的東西,它可能承載不了那么多的重量;但它是一種超越文化、種族、時間的精神享受”。它不能抵擋日軍的炮火,卻能讓日本軍官在看到貴妃醉酒的嬌憨之態(tài)后,由衷地褪下手套鼓掌;也能隔著百年的時光,依然驚艷銀屏前的眾人。
而這么美的東西,經(jīng)歷了清末的亂世,熬過了日軍的侵略,卻毀在了自己人手里。要毀滅一朵花,最好的方法不是將其摘下,而是從立足的土壤開始,破壞它生存的環(huán)境,十年之后,再無根芽。
而殺死京劇的劊子手名單上,也有她蘇醒的大名。
蘇醒突然捂嘴大哭,她覺得很丟人,可眼淚就是一個勁兒地往下滾落。好在這并不突兀,因為一屋子里的同學都哭了,各有各的理由,有的看到了小人物在大時代面前的無力;有的為自古多情空余恨,長嗟一聲。
不管原因為何,這部片子對他們這些有一定專業(yè)素養(yǎng)、三觀卻尚未穩(wěn)定的學生,產(chǎn)生了改變一生的深遠影響。
程蝶衣是戲中之人,蘇醒愛莫能助,那種余音繞梁、時運宿命般的悲音一直籠罩著她。她突然想到在戲外,還有一個人曾經(jīng)表述過一樣的觀點。
第二天,蘇醒趕了個大早,砰砰地拍響了青衣鋪子的門。老板打著呵欠來給她開了門,蘇醒一進門,就看到了老板躺椅上方的墻上赫然多了一張放大的照片。
那是一張珍貴的彩照,在這個年代,能頂一頓大餐的費用了。
但是那絕對值得,因為《霸王別姬》里那個像丁香一般結(jié)著愁怨的風華絕代的人從戲里走了出來,他穿著一身典雅的黑西裝,梳著優(yōu)雅的紳士頭,卻親密地攬著老板的肩膀,露出生動又俏皮的笑容來。
蘇醒不由揉了揉眼睛。
老板回頭見她看住了,遂笑道:“沒想到吧?當初他來借書的時候,我還覺得奇怪。這么個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洋派人兒,居然喜歡看戲!栋酝鮿e姬》你看了吧?這可讓我遇上真佛了!
蘇醒還是愣愣的不說話。
老板又奇道:“誒,說來蘇姑娘你也跟他有過一段緣分。那本《梅蘭芳新聞集子》,你們倆都借過多次,你多半還見過他的留言哩!
蘇醒大驚:“什么留言?那本書呢?”
老板笑道:“92年秋天張先生回香港的時候,我送給他做禮物了。不過我這兒有他的字,您瞧瞧像不像!
老板把那相框取下來,小心翼翼地抽出相片,翻轉(zhuǎn)過來。
雪白的相片上,那筆讓蘇醒印象深刻的小學生字體映入眼簾:“非常好的店鋪,在這里度過了愉快的時光,學到了很多京劇知識,愿老板與諸位同好身體健康,吉祥如意。”
一種更深的悵然若失的感覺籠罩了蘇醒。
“那一刻,我發(fā)誓,日后一定要去香港,去向那個萍水相逢、又意義重大的人,道一聲謝謝!比舾赡旰,中戲最受學生歡迎的蘇教授在《霸王別姬》的課堂上,對她的學生們說。
前排正當妙齡的孩子們瞪大了如她當年一樣活潑似小鹿的眼睛:“那后來呢?后來您去了嗎?”
蘇醒淡淡一笑:“哪能那么容易呢?那時候,往返香港的船票,能頂一個家庭大半年的開支。”
孩子們都露出失望的神色,顯然對這平淡的結(jié)尾很是不滿。
“不過現(xiàn)在我每年都去,”蘇醒不著痕跡地眨了眨眼睛,分散那些濕潤的重量,“去寶福山,去文華酒店,給他獻一束花!
教室里的氣氛頓時凝重,前排有女生小聲抽泣起來。
2013年赴港之前,她第十次跟學生分享這個故事的時候,有女生下課后在樓道里追上了蘇醒,紅著眼睛哽咽道:“老師,我不明白,他那么好的人,為何,為何......”
蘇醒遞給她一張餐巾紙,幽幽長嘆:“美是一種易損的東西,它可能承受不了那么多重量。”
“那我們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美好的東西消逝嗎?”女生哭問。
“當然不。只有后繼無人的文明才會消逝,就像瑪雅人只能存在于考古遺跡中。但在我們中國,不管多少朝代更迭,多少英雄逝去,美好的東西都留在我們記憶的長河里。”
“你若懷念,就去走他走過的路。去欣賞他留下的作品,去繼續(xù)他喜歡的事業(yè),去傳承他美好的精神!
“消滅一種花要從土壤開始,那么懷念一朵花,就從培土開始,爭取讓這片他曾經(jīng)鮮艷璀璨過的地方,永遠萬紫千紅、四季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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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OC預警:哥哥在生活中并不是喜歡跟別人辯論是非的人,而是走我的路,讓別人說去吧。這里純屬劇情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