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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長路謠
楔子
深藍的天際掛著一輪彎月,雪白的月光灑下,像是給潼關(guān)披上了一層雪。
我的靈魂踏著虛空,而身體卻躺在了荒蕪的山坡上,穿胸而過的陌刀在月光下依舊閃著鋒利的光芒。戰(zhàn)友安詳?shù)奶稍谖业纳磉,他僵硬的手中,沾滿血跡的天策旗幟依舊在風(fēng)中發(fā)出獵獵的聲響。
唐廣德元年,安史之亂終于落下帷幕。而我,還有天策府的兄弟姐妹們,卻永遠的,留在了潼關(guān)。
第一夜
夜深的時候開始下雨。
雨絲打在鎧甲上,聲音沉悶,綿綿的雨水將血跡沖刷干凈,破損的鎧甲隱約閃爍著昔日的光芒。我久久地看著荒蕪的戰(zhàn)場,微微茫然。
我依舊記得我死去那天的情景。
紛亂的戰(zhàn)場上,喊殺聲響徹云天。我抽出一把匕首,狠狠扎進馬腹,疲憊的馬兒痛苦地嘶鳴,發(fā)瘋般沖進狼牙軍中。我單手握緊韁繩,將不斷聚攏到身邊的狼牙軍刺穿。長槍在手中飛舞,喊殺聲在我的耳邊漸漸淡去,眼前的場景也漸漸變得灰暗。我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感覺,一片荒蕪的黑暗中,只有心臟劇烈的跳動聲和長槍穿透血肉的觸感縈繞在腦海里,如斯清晰。直到,直到一把陌刀穿過我的胸口。
那一瞬間,刀的溫度冷到了我心里。剎那間,聲聲戰(zhàn)鼓如潮水般涌進我的耳朵,震得我心在發(fā)顫;狂風(fēng)裹挾著黃沙,刮得我臉生疼。我忍不住仰起了頭,目光所及之處,澄澈的天空一碧如洗,像極了洛陽盛夏的景象。
這刀真涼啊……左手用力扯過刀,右手將槍尖送了上去。墜下馬時,看著對方猙獰的面孔,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眼淚混著鮮血順著眼角流下,呼嘯的風(fēng)中,我聽到自己嘶啞的喊叫聲:“……守衛(wèi)大唐,至死方休!”
我緩緩坐在了自己的身體邊,沉默的望著遠方,耳邊似乎還回響著那日天策將士們震天的喊殺聲。偌大的戰(zhàn)場,只剩下我的靈魂見證著那日的情景。
雨還在下,氤氳的雨幕中,我忍不住開始思念我的家鄉(xiāng)。
第二夜
再次醒來時依舊是夜半時分。
我和我的戰(zhàn)友靜靜的躺在這片土地上。清冷的月光灑下,折斷的劍還在閃爍著懾人的光芒。蒸騰的霧氣染上了血液,透出暗紅的色調(diào)。
隱隱傳來幾聲狼嚎,其間夾雜的銅鈴聲卻愈發(fā)清晰。順著縱橫的溝壑,幾個穿著斗篷的高大身影漸漸走近。走動間,苗疆人特有的銀飾從斗篷間露出,閃爍著光芒。
我聽著清脆的銅鈴聲,忽然間想起了曹將軍給我講過的那個傳說。
彼時潼關(guān)危急,曹將軍臨危受命,率天策府眾將士趕往潼關(guān)。
出城的那天,洛陽的天空很藍,大群的飛鳥從頭頂掠過,一片倉惶。我輕輕拍了拍身下不安的戰(zhàn)馬,回頭看了看緩緩合上的城門。
“阿衿!蔽肄D(zhuǎn)過頭,看到曹將軍驅(qū)著馬停在了我的身旁。
我微微忐忑的開口:“……將軍?”
她似乎是看出了我的不安,揶揄地笑了笑:“阿衿是在害怕么?”
我忍不禁紅了臉,有些惱怒的開口:“才不會呢!”躊躇半晌,又忍不住小聲說:“就是,就是第一次上戰(zhàn)場,有些不安而已!
聽了我的話,曹將軍一時間大笑出聲,引得周圍的幾個漢子好奇地看了過來。我頓時大窘,恨不得把臉埋進馬鬃里面。
笑了半晌,將軍她終于停了下來,一巴掌拍在了我的頭上,力道大的,差點把我的頭摁進鎧甲里。半晌,她柔聲說道:“好姑娘,別害怕,你只要記住握緊你的長槍,就夠了。”
我看著將軍的笑,微微忐忑的心終于靜了下來。
抓緊韁繩,我跟在曹將軍身后,隨著隊伍趕往潼關(guān)。馬蹄聲疾,我壓低身體,凌冽的風(fēng)刮過臉頰,生疼。
“……阿衿……”風(fēng)中隱隱傳來將軍的聲音,“……傳說,若將士戰(zhàn)死沙場,不能魂歸故里,就會有來自苗疆的趕尸人,在深夜將他們的尸體如趕羊一般引回家鄉(xiāng)……若是……你想回到哪里呢?”
我微微失神,看著身邊掠過的風(fēng)景,說:“長安,那里有人在等我回家……”
我回過神,看著來自苗疆的趕尸人將噬心蠱喂給戰(zhàn)死的將士們。銅鈴聲聲,將士們依次站起身,任趕尸人沉默著用繩索將將士們穿起,貼上符咒。
我看著他將繩索穿過我的手臂。忽然,他頓了頓,兜帽下陰沉的眼睛似是穿透了陰陽,用目光詢問我的歸處。
我微微哽咽,然后笑著說:“長安,那里有人在等我回家!
第三夜
趕路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臨近黎明,我們停留在一個破舊的義莊,等待漫漫白日過去。
屋子很舊,屋頂墻角隱隱灑下幾縷晨光。我坐在陰影里,透過墻縫向外看去。蒼藍的天際依舊掛著幾顆星星,地平線上卻已隱隱泛白。義莊位于一片樹林中,郁郁蔥蔥的樹木將屋子藏在了深深的陰影中。時間靜靜流淌而過,幾縷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草地上,耀眼的光芒刺得我忍不住瞇起雙眼。
那是什么?我忍不住向前探了探身子。
不遠的樹下,開著一朵紫色小花。柔軟的花瓣上停留著幾滴露珠,一束陽光落在花朵上,露珠閃爍著盈盈的光芒,那樣好看。
我微微失神的看著它,忽然想起了阿袂。
阿袂出生的那天,庭院里的辛夷開得正艷,重重疊疊的紫色花朵壓低了枝頭。年幼的我站在庭院里,扯著阿爹的衣角,聽著阿娘中氣十足的罵聲。阿爹陪著笑臉,隔著窗子不停安慰著產(chǎn)房里的阿娘,昔日里萬花弟子的儒雅俊逸蕩然無存。
我皺著眉頭扯了扯阿爹的衣角:“阿爹,妹妹怎么還沒有出來!”
阿爹擦了擦額上的冷汗,蹲下身抱起了我,在我耳邊溫聲說道:“快了啊,你阿娘喊得這么有力氣,妹妹肯定很快就出來了!
聞言,阿娘一聲怒吼,房里便傳來了嬰兒的哭聲。
我趴在阿爹肩頭,一眼便看到庭院里的辛夷花,一束陽光落在花瓣上,圓滾滾的露珠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聽見哭聲,阿爹笑彎了眼角,說:“姐姐叫阿衿,妹妹就叫阿袂吧!
“……混蛋,姐姐是衣領(lǐng),妹妹就是衣袖!怎么都是衣服啊!嫌棄老娘不會針線嗎?”阿娘的聲音帶著疲憊,我卻聽出了濃濃的笑意。我盯著盛開的辛夷,跟阿爹一樣笑彎了眼角。
阿袂自小就淘氣。彼時,阿爹與師伯在長安開了家醫(yī)館,等阿袂會跑了,后院里的藥材也被禍害的差不多了。我時常抓著紫色的頭花,追在阿袂身后給她梳頭,阿袂人小,跑得卻快,常常一個錯眼就跑不見了,只留下我在原地生悶氣。那個時候,也只有師伯家的阿珩哥哥能夠管住她了。
阿爹曾說過:“你阿珩哥哥也忒黑了,真不知道你師伯那么老實的人是怎么生出來這么個混小子的!
的確,不管阿袂干了什么壞事,只要阿珩哥哥一個眼神,阿袂立馬乖乖地到墻角站好,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可見其積威之盛啊。這樣的場景無論出現(xiàn)多少次都會讓我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卻又舍不得真的教訓(xùn)阿袂,只能眼巴巴的看著阿珩哥哥,以求寬大處理。每到這時阿珩哥哥只能無奈的笑笑,扯扯我的發(fā)髻,溫聲道:“你就慣著她吧!蔽抑荒艿拖骂^,眼角看著阿袂對著我偷笑。
都說時光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瞬而逝,無憂的時光尤為如此。
唐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爆發(fā),那年我十歲。
阿爹出生萬花,阿娘來自秀坊,兩人皆是江湖有名的醫(yī)者。應(yīng)天策府友人的請求,阿爹阿娘將我和阿袂托付給師伯,毅然去了戰(zhàn)場。誰知這一去,便是永別。
“你都決定了?”
我跪在師伯面前,無聲點頭。
師伯似乎想說什么,最后還是咽了下去,只是嘆息道:“既然你已經(jīng)決定了,那就去吧!
“阿袂,就拜托師伯了!
離開長安的那天,我特地起得很早。阿袂還在睡,小手攥著我的衣角,臉上還帶著淚痕。我小心地掰開她的手,親親她的小臉,然后起身離開。
時值深秋,庭院里的桂花開得熱鬧。我推開院門,身后傳來阿袂帶著哭腔的聲音:“阿姐!”我回頭,看著阿珩哥哥抱著小小的阿袂,阿袂的臉都哭花了,我止不住的心疼。
“阿衿!卑㈢窀绺缈粗,聲音依舊溫和,“我會帶阿袂回萬花,等我學(xué)成,就回長安開個醫(yī)館,和阿袂在這里等你回家。”
我想哭,可是還是笑了笑:“好!
數(shù)日后,我到了東都洛陽。天策府前,巡邏的將士面容嚴(yán)肅。我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長安墨衿請求入府……保衛(wèi)大唐,至死方休!”
林間掠過一只飛鳥,羽翼扇動的聲響把我從回憶中驚醒。太陽已是西斜,金紅的光芒落在林間,漂亮得讓人無端傷感。
夜幕將至,該上路了……
第四夜
銅鈴聲聲,將士們踩著鈴聲,腳步聲疾。
腳下的草葉發(fā)出細碎的聲響,草叢中的蟲子在隊伍經(jīng)過時四散奔逃。
夜半時路過一個村莊,村口依稀亮著幾點光芒。趕尸人緩下腳步,銅鈴聲漸漸停止。將士們停了下來,靜靜站在離村莊不遠的道路上。
趕尸人將一個將士解了下來,復(fù)又搖起了銅鈴。
“……!6!!本徛智宕嗟拟徛曉谏钜雇嘎冻龅脑幃。隨著鈴聲,那個將士緩緩隨著趕尸人向村口走去。
我一時好奇,跟了上去。趕尸人似是有所察覺,陰沉的目光盯了我一下,我微微躊躇,最后還是耐不住好奇心,遠遠的跟在他們身后。
村口站著幾位老人,手中提著的油燈發(fā)出橙色的光芒。燈光照亮了將士的面容,為首的老婆婆忍不住發(fā)出低低的啜泣聲。她的身邊,一位老爺爺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蒼老的臉上有遮掩不住的悲傷。
銅鈴聲聲,年輕的將士踏著鈴聲,一步一步走向村內(nèi)準(zhǔn)備好的靈堂。我跟在老人身后,看到老爺爺一次又一次將老婆婆伸向?qū)⑹康氖峙南,自己的眼淚卻來不及擦干。
老舊的屋子里白幡隨風(fēng)舞動。親人們一身縞素,站在靈堂中,等待著年輕的將士歸來。年輕的將士步履沉重,緩緩?fù)T诠啄九。趕尸人手中的銅鈴漸漸慢了下來,將士無聲的躺在了棺木中,一只小小的蠱蟲從他的鼻子中爬出,在鎧甲上化成了透明的晶體,仿佛一滴淚珠,凝固在了將士的胸前。
角落里傳來一聲壓抑不住的啜泣聲,我不忍再看,快步離開了這里,回到了我的身體邊;剡^神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真真是古來征戰(zhàn)幾人還!我們?yōu)榱耸匦l(wèi)這片江山馬革裹尸,卻留下家人在深夜垂淚。我看著將士們整齊的隊伍,似乎連靈魂都在發(fā)疼。
我隨著隊伍,路過一個個城鎮(zhèn)、村莊,目送著將士們回到家人身邊;丶业穆泛荛L,他們終于走到了終點。愿我的戰(zhàn)友們自此一世長安。
夜很長,我的路也依然很長,踏著夜色,我漸漸走近了我的家鄉(xiāng)。
第五夜
星沉月朗,我隨著趕尸人,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從最后落腳的天都鎮(zhèn)離開,長安,已近在眼前。離開潼關(guān)時長長的隊伍此刻已只剩下我一人。一路走來,在目送我的戰(zhàn)友們一個接著一個回到家鄉(xiāng)后,我也終于踏上了長安的土地。
昔日繁華的長安此時已是滿目瘡痍。焦枯的樹木奄奄一息地立在路邊。饑餓的瘋狗游蕩在主城外,目光陰森的盯著我的身體,壓低身體,嘶聲咆哮。
趕尸人隨手灑下了一些晶瑩的粉末,蜂擁而來的瘋狗低低哀鳴,四散而逃。我隨意瞥了下趕尸人的舉動,目光重又放回了破敗的城門上。
守城人懨懨地打開城門,目光痛楚而又麻木。我們從城門打開的狹小縫隙中走了進去,緩緩合上的城門在身后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像極了遲暮的老人喑啞的嘆息。
夜已深,破敗的坊市給長安增添了濃濃的死氣。幾具草席包裹的尸體隨意擺放在路邊,讓人無端傷感。我隨著趕尸人走過熟悉卻又陌生的街道,沉重的腳步踏在青苔橫生的青石路上,聲音傳得很遠。路邊破損的窗戶里,偶爾會閃過幸存者警惕的目光。
我倏地收回目光,心里忍不住難過。
青石路漸漸到了盡頭,路的終點,一家醫(yī)館門前隱隱透著燈光。趕尸人領(lǐng)著我走到院門前,輕輕扣了扣門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有人提著燈籠飛快的跑到了門邊。
溫暖的燈光照亮了來人的臉,我忍不住哭出來……
我的阿袂已經(jīng)長大了……
阿袂提著燈籠,哭得渾身顫抖,晃動的燈光照的斗篷下我的臉明明暗暗。我忍不住上前想抱抱她,可是卻徑直穿過了她的身體。這一刻,我終于真切的感受到了,我已經(jīng)死了,連抱一抱她都不可能了。
“阿袂,”依舊是那樣清清淡淡的聲音,似乎什么都不能讓他的情緒波動半分,“讓你阿姐進來吧!笨墒,阿珩,你知不知道你的手在抖?
我踏著銅鈴聲走進小院里,院子里依稀還是兒時的景象。
“來,阿袂,幫你阿姐把斗篷解了。”
阿珩,你手里拿的什么?
“恩……”
阿袂別哭了,燈籠放在地上就好,不要試著掛到籬笆上了,你在發(fā)抖,會燙到的。
“我可以碰我阿姐了么?”阿袂抽噎著問趕尸人,換來趕尸人沉默地頷首。
阿袂,抱抱阿姐吧……
解開斗篷,阿袂把臉貼在我的臉上,眼淚蹭在我的臉上,似乎我也在哭泣。
阿袂,你都快比我高了……
“阿袂,別哭了。”
阿珩,幫我抱抱她好嗎?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抱抱我的小妹妹了……
等阿袂讓到一邊,阿珩忽的抖開了手里拿著的東西,燈火照耀下,金銀絲線繡出的鳳凰那樣好看。
“阿衿,我說過,等你回來,我娶你。”阿珩把嫁衣披到我的身上。
我忍不住想起那年阿珩來天策看我時說出這句話時的場景。
“你要不要嫁給我?”
……好。
趕尸人拿出蟲笛,吹出尖銳的聲音,蠱蟲爬出,阿珩把緩緩倒下的我打橫抱起:“你不說話我就當(dāng)你應(yīng)了。”
我嫁給你。
尾聲
天漸漸亮了起來,晨光緩緩?fù)淌芍业撵`魂。
我看著阿珩抱著我,阿袂拉著我的手,帶著我向屋里走去。
我,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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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軍娘在戰(zhàn)死沙場后隨趕尸人歸鄉(xiāng)的故事。大概是三四年前寫的了,換電腦整理存檔的時候翻出來的,被自己當(dāng)時的腦洞虐到了,就隨便放出來吧……應(yīng)該是聽伶仃謠腦補出來的小故事,如果有人看到這篇的話,可以同時聽聽看伶仃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