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卿以長情

　　一，
　　春朝里，乍暖還寒，綠了的楊柳、紅了的桃花在料峭的春寒里發(fā)抖。
　　今年的開春連生事端，似乎不是一個好兆頭。先是田里的小苗遭了春凍，接著城里又有人家接連被盜。一樁樁事還沒結(jié)束，西城的沈府又辦起了喪事。原來是沈家的主母感染了風(fēng)寒，又加重成癆病，沒熬過這個冬天，去了。
　　聽說他們夫婦自幼青梅竹馬，成親后依然恩愛如初。沈郢至本人也全不似世上其他男子那樣，有了嬌妻后就想要美妾享齊人之福，他一直未曾納妾，也向來不去青樓楚館。
　　這人甚至還明言，絕不去歡場談生意，若是非去不可，那這筆生意不做也罷。他這樣的性情非但沒有得罪人，反而得了不少的稱贊，就連那些商人的夫人也樂意丈夫多和他來往。
　　失去愛妻的沈郢至自然痛不欲生。他把事務(wù)托給了親信的掌柜，自己則躲在房中，整日整日的酗酒，只為從回憶中偷得片刻美夢。
　　白日期偕老,幽泉忽悼亡。可卿，我們尚未白頭，你為何要先棄我而去？沈郢至的眼角劃過一行清淚，他半闔著眼，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亡妻的身影。
　　吱。
　　沈府的管家李成推開書房的門，一進(jìn)來就聞到滿室的酒味。想到離世的夫人，李成的眼角也沁出了淚。他抹去濁淚，讓端著醒酒湯的丫環(huán)去服侍少爺。
　　榻上的小桌倒著三個酒壺，沈郢至斜躺塌上，天青的綢衣滾得褶皺，周身酒氣熏天。
　　青黛拿著手絹給他擦去額上的汗水，輕聲喚他，見他沒醒，便又小心翼翼地晃了晃他的肩膀，誰知道竟一點反應(yīng)都沒，嚇得青黛連忙叫道：“李叔，不好了，你快過來看看少爺�！�

　　大夫?qū)懞盟幏�，交給李成說：“這是風(fēng)寒入體，飲酒過度導(dǎo)致。按著藥方取藥，水八升，煎取二升，每日作兩次服下即可。不過李管家，請恕老夫直言，沈公子先天不足脾虛體弱，長此以往怕是……”
　　說話間，沈郢至悠悠轉(zhuǎn)醒，正往他唇上點清水的青黛含著淚喚了一聲少爺，聲音嬌滴滴脆生生，聽得李成直皺眉。
　　他是府里的老人了，這種美貌丫環(huán)想上位的戲碼見多了，青黛的這點心思他清清楚楚�？汕圜炜墒欠蛉艘恢币兄氐馁N身侍女，她做這種事和背主有什么區(qū)別。
　　沈郢至一醒來就看到打扮的鮮嫩的青黛，她把要來伺候的小廝擠到旁邊，張羅著要給他更衣。沈郢至一看見她，亡妻的身影便浮現(xiàn)在眼前。
　　他長嘆一聲，便揮手讓她下去，要別人來伺候。
　　被青黛擠到旁邊的小廝背對著沈郢至，對她做了個嘲弄的鬼臉，壞笑著接過她手中的衣服。
　　二，
　　沈郢至這一病如山倒，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盡管下面的鋪子有信得過的掌柜壓著，但人心還是有些惶惶。沈郢至只好借著查賬親自去下去一趟，誰知正揪出兩個以次充好假公濟(jì)私的蛀蟲。
　　外面不讓人安生，家里竟也有幺蛾子。府里的幾個心思活絡(luò)丫環(huán)，見主母不在了便起了心思，青黛仗著自己的資歷，打扮的像個穿花蝴蝶般在沈郢至眼前晃悠。她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沈郢至自然也不例外，他不過顧念著舊情，沒有理會。
　　這反而讓青黛以為有了苗頭，行事更加露骨，她故意打翻茶盞，拿著娟帕摸了上來。
　　“滾！”沈郢至推開貼上來的青黛，怒不可遏，“青黛，你多次逾越，我念著情分沒理睬，你倒愈發(fā)大膽了。你也不想想可卿在世時是怎么對你的，你對得起她嗎！”
　　青黛倒在地上，忍不住為自己辯解道：“奴婢只是想照顧好您，您的喜惡奴婢最清楚，由奴婢照顧您，夫人想必也是放心的�！�
　　她這般詭辯，更讓沈郢至替夫人不值：“李叔，沈府不留忘恩負(fù)義的人。”
　　管家問：“少爺，是放出去還是交給牙婆子發(fā)賣？”
　　“交給牙婆吧�！�
　　青黛嚇得立即求饒，她若是被沈府趕出去，日后好人家可不敢買她當(dāng)婢女，等著她的可沒有好果子：“少爺，奴婢以后不敢了，請您看在奴婢伺候夫人多年的份上，您再給奴婢一次機(jī)會吧……”
　　求饒聲中，沈郢至輕聲道：“可卿若是泉下有知，也是要被你寒了心的。”
　　她顫了顫，后悔得大哭，掙扎著被下人把拖了下去。

　　入夜，更深露寒，幾個鬼祟的身影乘著烏云蓋月潛進(jìn)了沈府。這五個人便是最近在城里連續(xù)作案的小賊，他們先派一個人混進(jìn)富裕人家里做工，接著便里應(yīng)外合偷盜財物。沈家之前大辦喪事招了不少仆役，就被他們混了進(jìn)來。
　　混進(jìn)沈家的人在廚房幫工，借著便利就把家伙都藏在了柴房的柴火垛里。有點麻煩的是，今天柴房里關(guān)了個丫環(huán)，那人正是青黛。
　　五賊透過破窗，見青黛伏在稻草上一動不動，便以為她睡著了，用工具悄悄開了門上的鎖，打算等拿到了家伙就給她來口迷煙。
　　然而青黛因為害怕一直沒睡著，聽到門外有些動靜，又慌又怕，就裝作睡著了的樣子。
　　進(jìn)了屋，突然穿出“砰”的一聲，嚇得六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原來是一個笨賊碰倒了一口鐵鍋。
　　老大盯了青黛片刻，見她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立即明白過來，厲聲道：“這娘們肯定沒睡著�！�
　　此話一出五個大漢一齊動手摁住了青黛，嚇得她立即哭出來：“幾位大哥別殺我，別殺我，我什么都沒……”話還沒說完，一只手便捂住了她的嘴，身上還有不知道是誰的臟手在□□游走。
　　老大說：“小娘子，我們兄弟幾個也只是為了求財，只要你不聲張，就不會對你怎么樣�！�
　　青黛的神色愈顯激動，掙扎著似乎要說什么，老大便讓人松開捂住她嘴的手，要聽聽她想說什么。
　　天色愈加黯淡，陰云一點縫隙也不給月光留，嗚咽咽的風(fēng)聲中，青黛說：“幾、幾位好漢，我、我這里有個財路，賺得多還輕松！只要你們綁了這家的小公子，多少錢他們也愿意給�！�
　　老大冷笑：“你這小娘們莫要騙我們，你肯定是記恨東家，想借我們兄弟的手報仇是不是�！�
　　青黛也不哽咽了，聲音比鐵還沉比冰更冷，繼續(xù)鼓動他們：“小孩子才兩歲，灌點藥就不動了，帶著也不麻煩。到時候要他們拿錢贖人，輕輕松松地就把錢拿到手了，可比摸黑偷盜簡單。”
　　老大又說：“你當(dāng)我們傻啊，你當(dāng)官府是吃素的嗎？”
　　然而怕歸怕，到最后貪念還是占了上風(fēng)。在青黛的領(lǐng)路之下，他們輕松地找到了地方，藥昏了奶媽丫環(huán)，把小公子沈逸襁褓一裹就抱走了。
　　事情發(fā)生時，沈府里靜悄悄的，一大家口人，竟然半點都沒發(fā)現(xiàn)。等到奶媽悠悠轉(zhuǎn)醒時，這伙賊匪已經(jīng)改換了面目，排在隊伍里等待天亮出城。
　　看到勒索信的沈郢至驚懼不已，連連摔了兩套冰裂瓷杯，立即讓賬房調(diào)集銀兩湊夠贖金。
　　沈郢至以及這五個綁匪都沒想到，怨恨沈郢至無情的青黛根本沒打算讓沈家把沈逸贖回去。
　　剛出城門，借著擁擠人群的掩護(hù)，青黛把五個賊人裝銀子的包裹偷偷解開，銀兩和珠寶首飾嘩嘩落了一地，人群霎時炸開了，紛紛去撿去搶。
　　她便趁機(jī)對守城的官兵大喊：“有賊！”接著便抱著嬰兒混進(jìn)人群，如魚逃鳥飛一般消失不見了。
　　三，
　　五個賊寇在城門外抓三逃二的消息并不能給沈郢至帶來絲毫慰藉，反而讓他更加擔(dān)心兒子的安危。
　　這時屋外的天色愈加黯淡，云中電光滾滾雷聲陣陣，醞釀了半天便下起了大雨，狂風(fēng)尖嘯著卷走嫩葉枯枝。大好的清晨如傍晚般昏暗，屋里點著燈才能視物。
　　三娘就是在此際出現(xiàn)在沈府前的。
　　她滿身黑泥，懷里抱著個大布包，就這樣站在沈宅的大門前。門上掛著的燈籠滅了一只，另一盞也在風(fēng)雨中搖搖欲墜，在沈府的門房眼中，這簡直是詭異鄉(xiāng)野傳說的開端。
　　三娘什么都沒來得及說就昏了過去，事實上她能來到這里已經(jīng)是意志驚人了。
　　門房可憐她，把她抬進(jìn)了府里，婆子給她灌姜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懷里包著的是一個嬰兒，正是沈郢至的兒子沈逸。
　　婆子抱著小公子喜極而泣，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們東家平日里濟(jì)藥施粥，最慈善不過，是好人有好報的！”
　　得到消息的沈郢至不顧雨水立即趕去，追著打傘的下人被遠(yuǎn)遠(yuǎn)甩到身后。
　　來到廂房，他抱起失而復(fù)得的沈逸，在一眾下人面前忍不住落了淚，連連去親他柔嫩的小臉。
　　至此終于是一家相聚大團(tuán)圓。
　　因為小公子是從自己的懷里丟的，一直惴惴不安的奶娘得到消息，一顆心總算是落了地。她在沈郢至面前努力彰顯自己的用處，提醒他說先給小公子換衣服請大夫。
　　沈郢至確實是高興得傻了忘了這事，能與他此刻的心情相提并論的，只有兩年前秦可卿生產(chǎn)的那夜。

　　兩年前的那天，他被接生婆擋在房外，慌亂無措地看著丫鬟端著熱水血水進(jìn)進(jìn)出出，可卿漸弱的聲音讓他忐忑不安。許久許久，在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聲中，他推開門沖進(jìn)屋里。
　　接生的婆子抱著他的兒子，臉皮笑得皺巴巴的干桔皮，她抬著胳膊舉起皺巴巴通紅的小猴子，把孩子的小鳥朝他亮著，連連恭喜說“是個公子”，其實就是在討要賞錢。
　　可卿躺在床上，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沈郢至把孩子抱到她的面前，開心得滿臉通紅：“可卿你看，這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兒子。我有兒子了，我有兒子了！”
　　她露出一個笑容，吃力的說：“妾身總算沒有讓夫君失望�！�
　　沈郢至握住她的手：“可卿，這下我娘總沒有理由讓我納妾了。你放心，我沈郢至此生只娶你一人�！�
　　秦可卿沒說話，只是笑著搖了搖頭，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思緒回籠，沈郢至看向昏迷的三娘，囑咐下去要照顧好這個救了自己兒子的人。
　　才開春，就數(shù)不清今年是第幾次來沈宅的大夫給沈小公子號了脈。
　　來到沈府的捕快催促他，讓他先救醒這個女人，好讓他們問話。大夫看了下她頭上的傷口，見已止血便拿出針灸包，用細(xì)軟的金針扎在她的穴位上，只聽見她咳嗽兩聲便悠悠轉(zhuǎn)醒。
　　許是驚異自己身處何處，她神色略顯激動，揚(yáng)著指尖在眾人面前轉(zhuǎn)了一圈又慢慢落下。
　　等了許久的衙役立即問她是誰為什么會抱著沈小公子等問題，把這個婦人嚇壞了，緩了會兒她才開始慢慢講述。
　　她自稱姓王，名三娘，在城外的荒林里碰倒了一個神色慌張，懷里抱著一個襁褓的女人。因為常有孩童丟失的傳聞，她便疑心這是個拐子，就攔住了女人。這個女人也是心虛，抱著孩子立即就跑，她為了攔住女人就和她打斗起來，兩人纏斗了許久，直到最后她用一塊石頭把女人砸暈了。
　　她抱過孩子，見孩子的襁褓是綢的，身上又戴有玉刻的長命鎖，就想這是城里哪個老爺?shù)墓印Ｋ坝晗肴蠊�，在成里聽說有個沈家丟了孩子，就來到了這。因為又累又餓，就直接在門口暈了過去。
　　捕快懷疑的看著三娘，覺得她的話里挑不出錯處，但又疑點重重，便繼續(xù)問：“那個抱著孩子的那個女子衣著怎樣，你又是在哪和她打斗的？”
　　三娘摸著頭上的傷口，回憶著說：“我是在城外的楊樹林里遇到那個女子的，她穿著淺粉的衣服，頭上只插著一根珍珠簪子，倒是挺漂亮的。其實看她穿著真不像是拐子，要不是太慌張了我也不會想著問兩句�！�
　　捕快點頭，這和沈家的人報案時說的衣著一致，便又問：“你家住何處，又為何要進(jìn)城？”
　　“我家在城外的農(nóng)莊，靠租種農(nóng)田為生，這次是進(jìn)城趕集，想扯些布料納衣�！�
　　捕快的眼神凌厲起來，要知道，一般的窮苦人家都是自己織布納衣，哪舍得買布。他仔細(xì)觀察三娘的衣著，只見她的衣服應(yīng)是細(xì)麻的料子，雖然沾滿泥污，但沒有補(bǔ)丁縫痕，可見她的家里并不是很貧窮，怎么會是沒有田地的佃農(nóng)？
　　他對沈郢至說：“既然這位娘子是為了救小公子受傷的，你便好好照顧，讓她暫且留在沈府，也方便我們審問。至于剩下的匪徒，我們定會擒住，也給你們一個交代�！�
　　沈郢至道送他到門外：“那便多謝了�！�
　　捕快關(guān)上房門，壓低聲音說：“這雨從夜里便下了，可這女子雨天出行，卻不帶雨具，一并其他疑點，甚是可疑。只是她一個婦人，要是帶回衙門怕是要多受嗟磨，所以還請沈公子留她在沈府，令人盯著些�！�

　　四，
　　見捕快終于走了，幾個受夠了三娘身上臭味的丫鬟，把她扒干凈丟進(jìn)浴桶，換了三桶熱水才洗去泥污，露出一張蒼白年輕的面龐。她并不美麗，但換上干凈衣裙，挽個墮馬髻，也嬌俏如含苞的花朵，有著少女獨(dú)有的美麗。
　　打扮好后，便有仆役請她去東廳用飯，是沈郢至設(shè)了宴席要感謝她。
　　沈家也是大富之家，園林屋舍無一不是精致華美，三娘一路上鎮(zhèn)定自如目不斜視，絲毫不像一個農(nóng)婦。
　　飯畢，沈郢至讓人把準(zhǔn)備好的謝金呈上來，道：“姑娘救了令郎，沈某感激不盡，小小謝禮，還請笑納。因為衙門還要查案，所以還請三娘暫居府上。不知三娘家住何處，可遣人告知家里一聲，省得他們擔(dān)心�！�
　　三娘放下茶盞，略微沉吟：“您客氣了。只是送信就不必了，我和那個女拐子打斗時碰到了頭，現(xiàn)在頭腦里混沌一片，有些事情竟是想不起來了�！�

　　三娘就這樣留在了沈家。下人紛紛議論說她是看上了沈家有錢，看上了少爺，想挾恩相報。這下丫環(huán)們算是如臨大敵同仇敵愾，一齊盯著她，有的丫頭是受過夫人的恩惠，不想讓這個不知來歷的野丫頭成為少奶奶，妾室也不行！至于另幾個，她們心里琢磨的是什么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于是在三娘來沈府的第五日，就有人向沈郢至告狀，說看見三娘拿錐子在園里的桂樹上刻畫。
　　沈郢至剛從商行里回來，一聽顧不上喝口茶就往花園里跑。到了地方，正看見三娘在樹干上刻畫。他一把抓住三娘的手腕，奪過“兇器”摔到地上，質(zhì)問道：“你在干什么！”
　　奶娘有些害怕，抱起站在地上懵懂的沈逸，推脫說：“我跟她說過這是夫人種的，她非要這樣做……”
　　這棵桂樹是秦可卿嫁進(jìn)來那年親手種的，她說以后夏天可以在樹下乘涼，秋天呢就可以做桂花糕釀桂花酒。等下人挖好坑，她填上了兩鍬土就微微氣喘，撒嬌著讓沈郢至填剩下的。沈郢至接過鐵鏟，還在她腰上捏了一把，調(diào)笑說是不是昨晚折騰的過了才這樣累。
　　兩年過去，植下的桂樹已亭亭如蓋，等到秋日開花后，也能做上兩盤桂花糕。
　　往事歷歷在目，沈郢至還記得她微紅的雙頰和盈盈的雙目，因此當(dāng)他看到三娘傷了這棵樹時尤為憤怒。
　　三娘抽出自己的手腕掩在身后，不過沈郢至還是在余光中看到她的手腕上多了一塊黑紫的淤痕：“小少爺兩歲了，我想比著他的身高刻在樹上，以后可以年年如此，好像他的娘親看著他長高一樣�！�
　　沈郢至心里仍然不悅，但是看到自己下手太重，不免尷尬愧疚起來。奶娘懷里的沈逸絲毫沒被大人間的爭執(zhí)影響，天真可愛的朝爹爹伸著小手，嘴里發(fā)出呀咿呀咿的小奶音，一副要爹抱抱的樣子。
　　“是我逾越了�！比镛D(zhuǎn)身離去。
　　沈郢至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些什么，這邊沒達(dá)成愿望的小娃就扁了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便顧不上三娘，連忙從奶娘懷里把兒子接過來。他抱著兒子站在綠蔭下，看著三娘有些單薄的背影原來越遠(yuǎn)。

　　傍晚的一場驟雨后，池塘邊上蛙聲陣陣，擾得廂房里的三娘不堪其煩，枕在床上左右翻身。
　　一片蛙鳴聲中傳來敲門聲，她披衣開了門，發(fā)現(xiàn)是沈郢至不禁吃了一驚，捏住衣領(lǐng)有些防備。
　　沈郢至提著一盞燈籠，對自己深夜打攪的行為有些澀然：“三娘，白天的事對不起，是我太魯莽了。”
　　“不礙事的，是我太逾越才對。再說您已經(jīng)給我送了藥，涂上后好多了�！比镄南胧亲约憾嘈牧耍蜊恋娜似纷约哼�不清楚嗎，怎么會同那些登徒子一樣。
　　沈郢至：“走，跟我去看樣?xùn)|西�！�
　　“�。俊比锊恢浪敫墒裁�，只好穿上外衣，緊跟在他后面。
　　他們一前一后地來到了花園，那棵桂樹靜靜地站在皎潔的月光里，油得發(fā)亮的葉子繁茂蒼翠，被風(fēng)一吹便嘩啦啦響。
　　沈郢至興奮地指著樹干說：“你看。”
　　燭光透過一層油紙映在樹上，三娘看到她白日劃的一道刻線，后面還多了一行小字：中興十三年春。
　　她不禁莞爾，問：“你刻的？”
　　沈郢至見她微笑，自己也不禁微笑：“對啊，字還可以吧？”
　　三娘忍俊不禁，笑得肩膀抖動：“告訴你件事，我刻完才想起來，人會長，樹也在長，還更快�！�
　　沈郢至微微張嘴，也慢慢笑了：“哈哈哈哈哈是啊，我大概是傻了�！�
　　此時月光正好，可以看見笑靨如花。
　　此時風(fēng)聲正停，可以聽見心如擂鼓。
　　五，
　　在沈郢至突然提起給三娘置辦衣物時，管家李成頭一個察覺到他的變化，畢竟男人可不會無端注意到女人的衣服。
　　李成開始留意三娘，注意到小公子很喜歡她。兩歲的嬰孩什么都不知道，卻本能地敏感好惡，如果大人不喜歡他，那他也不會喜歡那個人，就像之前他一直不喜歡青黛。
　　李成不禁感嘆三娘的手段之高，討好了小公子就等于討好了少爺，其他幾個小丫環(huán)還是太嫩了。
　　傍晚的時候沈郢至帶著三娘、沈逸去逛街，他讓兒子騎在自己的脖子上，忽升的高度讓沈逸高興的呀呀咿咿地說著大人不懂的話，三娘跟在后面笑著囑咐他們小心點。
　　李成目送他們，感慨說：“真像一家三口啊！”
　　晚上回來，沈郢至有些恍惚。他只留了李成一個人，問他：“你覺不覺得，三娘和可卿很像�！�
　　方才在街上，他買了包糖炒栗子，很自然地剝了殼喂給三娘吃，三娘抱著沈逸，也很坦然地接受喂食。
　　從前沈郢至和秦可卿也是這般，仿佛時光倒流，又好像重溫舊夢。
　　“少爺，依我說，難得您喜歡這位姑娘，小公子喜歡她，而沈家也確實需要一位新夫人�！崩畛烧f完便退下，留給沈郢至獨(dú)處的空間。
　　可卿和三娘的笑靨在他腦海里交替閃現(xiàn)，一個美貌一個平凡，但到最后也只記得那一點酒窩落在笑靨，宛如晨露垂墜花枝。
　　一夜無眠的沈郢至還沒想出個什么章程，第二天再見三娘時就發(fā)現(xiàn)她有意疏遠(yuǎn)了自己，語氣之冰冷好似冬雪朔鐵。
　　明明她對著沈逸還親昵，可等看向孩兒他爹時一張臉就板了起來仿佛木頭。
　　氣得沈郢至也顧不上想什么章程了，直接搶回兒子說：“三娘是客人，小子就不勞煩你了�！�
　　“孩子都要哭了，你想干嘛�。　�
　　沈郢至覺得自己可能失了智，他竟然直接拉著三娘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問她：“昨晚上還好好的，怎么今天你又對我冷冰冰的，是我哪做錯了嗎？”
　　三娘攥緊裙子，低著頭說：“是錯了，錯在我們不該那么好�！�
　　“為什么？”沈郢至輕輕抬起她的頭，看到一雙發(fā)紅的眼睛，“你對我也有情意的對不對！
　　三娘哭著朝他喊：“因為這不對，你不該愛上我，你難道不是只愛你的夫人嗎？”

　　六，
　　次日,沈郢至談生意回來，正好在園中遇見三娘和他兒子玩耍。他看著三娘和沈逸，只覺得應(yīng)酬帶來的疲憊都一掃而光，面上不自覺帶著笑，問：“三娘之前都抱著寶寶不松手，這次怎么舍得讓奶娘抱了？”
　　他走了兩步，迎面便撲來一陣濃烈的脂粉香，嗆得他打了兩個噴嚏。
　　三娘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解釋說：“我不小心把香粉倒衣服上了，小少爺跟你一樣，聞了就打噴嚏，靠近不得�！�
　　“咳，我聽說城里的鋪子新進(jìn)了一種香粉，等得閑了我陪你去買�！�
　　新進(jìn)了香粉？這種事他一個男人怎么會耳聞。三娘心里疑惑，但也沒有當(dāng)面質(zhì)問。
　　她的直覺是對的。
　　今天一位合伙做生意的朋友給他引薦了一位姑娘，也是好意想給他介紹繼室，省得家宅沒有主母打理。席間沈郢至和那位姑娘閑聊幾句，從她那里聽說了胭脂鋪新進(jìn)香粉的事。
　　沒過一會兒，就有丫鬟來說王樂平公子來了，便是這位王公子想要給他說親。
　　沈郢至摸了摸鼻子，對她們說：“我和王兄還有事要談，先走了。今天風(fēng)大，你們不要在外呆太長時間�！�
　　“嗯，你快去吧。”他摸鼻子是在心虛，三娘心想。
　　過了會兒，她假稱疲憊回了房，在丫環(huán)的服侍下躺到床上，等人走后便趕去花廳，一路上的仆役丫環(huán)對她視而不見，只有在擦肩而過時會打個冷顫。
　　果不其然，花廳里除了王樂平還有一名婦人，三娘認(rèn)得她，她是當(dāng)初給沈郢至和秦可卿說親的媒婆。
　　冰人登門拜訪除了說親還能有什么事？想到這三娘就心如刀割，一股怒氣翻滾升騰，驟然掀起一陣陰風(fēng)。
　　離她最近的一個丫環(huán)打了個噴嚏，心里奇怪這陣穿堂風(fēng)怎么這么冷。

　　七，
　　逃走的匪徒如水入河流，蹤跡難尋。衙門的捕快一面派人追捕，一面去城外的農(nóng)莊，拿著三娘的畫像到處問到她的來歷。只是貧苦人家給女兒起名實在隨意，在村頭叫一聲三娘，保準(zhǔn)就有年齡不一、老少皆有的“三娘”答應(yīng)。
　　最后，是一個老農(nóng)認(rèn)出了畫像，說：“大人，這是李家的小女兒，被鐮刀割破手，發(fā)熱死了，剛下葬沒幾天。官爺，你們這是查啥的�！�
　　幾個衙役白日里驚出一身冷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兩眼發(fā)直，硬著頭皮說：“那她葬在何處，你帶我們?nèi)ゲ榭匆环�。�?br>　　老農(nóng)帶著他們來到一片墳地。荒地里立著大大小小的墳包，徐風(fēng)吹荒草，透著陰森森鬼氣，直讓人頭皮發(fā)麻。
　　等看到土里橫著一副空棺材，幾個衙役已經(jīng)嚇得說不出話來。其中那個審問過三娘的捕快尤甚，只覺得眼前這個樹皮似的老農(nóng)也陰森森不懷好意，嚎了一聲撒腿就跑。
　　其他的衙役被他嚇得也是拔腿就跑，那個老農(nóng)本來覺得可能是野獸拖出了尸體，但看到幾個官爺?shù)姆磻?yīng)也是嚇得跟著他們往有人煙的地方跑。

　　八，
　　沈郢至婉拒了好友說媒的美意，先去看了自己的兒子。
　　他伸出指頭讓搖籃里的沈逸抓著玩，忽然聽見他張口叫了一聲娘。沈郢至愣了一下，先是罵這小兔崽子先叫的居然不是爹，轉(zhuǎn)而就眼圈發(fā)紅。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自言自語道：“你是在叫三娘嗎？你等著，我去把她叫來。”
　　在去的路上，他的心里仍然猶豫不決舉棋不定，但腳下的步伐倒是堅定地來到三娘門前。
　　他的心里難免有些膽怯，原地轉(zhuǎn)了兩圈后，終于鼓足了勇氣敲響了門。等了半天里面的人也不開門，他倚在門上已經(jīng)生了退意。
　　平地里忽然刮了一陣穿堂風(fēng)，他的腦袋被冷風(fēng)一過忽然清醒了，正要回去時，門從里面開了。三娘看著他穩(wěn)住身形，面色有些不好。
　　他在心里盤旋許久的話語脫口而出：“三娘，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冷凝的空氣中，他的鬢角上冒出亮晶晶的汗珠，說：“三娘，我想了很多，大約是明白了你的顧慮。你是不是怕我忘不了可卿？三娘，我不能向你承諾，但我能保證我會努力忘記，我能保證，在我心里除了可卿便是你，不會再有別人�！�
　　三娘面上的表情說不出喜怒樂哀，語氣也平平：“你真是這樣想的？”
　　“嗯，桃花馬上就開了，我想娶你回家�！�
　　三娘勾出一個微微的笑：“你進(jìn)來吧，進(jìn)來說�！�
　　等到沈郢至有些扭捏地進(jìn)了房，她背對著他失去了笑容，面無表情地關(guān)上房門。
　　屋里傳出一陣桌椅翻倒聲，接著一切都靜默了。

　　九，
　　村人無知，奉異事以為鬼神。余為地方官時嘗編修縣志，見一異聞。言城中某戶喪妻，家中惡奴勾結(jié)匪賊盜其子。亡人附于尸，追回幼子，丈夫奉其為賓。是日，亡人聽聞?wù)煞蛴偃ⅲ笃浜�。待衙役趕往，丈夫氣息已無，房中僅余兩具尸身。其中女者，經(jīng)追查早已入葬，腐爛多時，令人駭聞。
　　余觀遍詩書，飽受圣人教誨，敬鬼神，而遠(yuǎn)之。私以為此事乃鄉(xiāng)人陋聞，推敲左右，應(yīng)是逃走匪賊所為。女匪先送回幼子，以恩人居于宅中，勾引主人為其財。待事情敗露，倉皇逃跑，爭執(zhí)中扼死主人。同伙竊得尸體放于宅中，意欲掩蓋罪行。
　　然余之推理亦有錯漏，衙門案卷中，此家宅并未報失財產(chǎn)。或許此案另有別情，只是時日久遠(yuǎn)，已無從查詢，僅能供后人猜測。
　　案卷記載，神秘女子攜幼兒現(xiàn)身時，已有衙役察覺不對，但因顧慮并未將女子帶回衙門關(guān)押，一念之差，使得一人喪命，實在有失職責(zé)，當(dāng)以此為戒，望謹(jǐn)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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