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壹
序
兩姓聯(lián)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创巳仗一ㄗ谱,宜家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初見顧銘,第一印象是威懾力頗深的中年商人之姿。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絲毫不因年歲而混濁,反倒越發(fā)突顯出深邃沉穩(wěn)之力。即使他如此不同,可在常年見慣茶館“風情”的浮生來說,不過又是來此消磨時光的客人罷了。
浮生是“紅塵館”這座茶館唯一一個唱曲的,自己作的曲,譜以民間情愛故事內容為詞,又因嗓音清新特別,婉若杜鵑,所以便成了這紅塵館遠近聞名的“角”了。
一曲《浮生未歇》完畢,便有侍從將她引致二樓廂房外,廂房是一名剛從上海來杭州的姓顧商人包下的,聽說來頭倒是不小。浮生撥開層層珠簾,顧銘正站在靠窗的桌前,低頭看著桌上的畫卷,也不抬頭,聽見珠簾響動,沉穩(wěn)如遠山,極富磁性的聲音難得的好聽,“你可會寫字?”浮生沒有答他,緩緩走近,終于看清那畫卷上蒼勁有力的兩個墨色大字“浮生”躍然印入眼底。那是她的名字,墨跡未干,是顧銘剛寫沒多久的,眉頭微蹙,在下一秒?yún)s又恢復原狀!耙x開這里嗎?如果你要,隨時都可以來找我!”那人指節(jié)分明的手推出一張薄薄的名片,名片上赫然寫著三字,“定華居”。那是這里有名的富紳集結的別墅小樓。
浮生這才抬眼打量了眼前這個男人。濃密修長的眉眼下是雙深邃如汪洋的明眸,常年的審時度量讓他練就了一雙如鷹隼般犀利的目光,高挺的鼻梁下是緊抿的薄唇,正略帶著笑意看著他。四目相對,輕笑了一聲便轉身離開。撥開珠簾,聽得浮生淡淡地問:“為何要幫我?”似呢喃,地又像是在問他。一番沉寂之后,顧銘也不作答,推門離開。這是浮生對他說的第一句話,顧銘也沒想到這會是浮生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世上情之難料,唯緣可破。
“浮生,你可知,在認識你之前,我從未想過會如此深陷一個人的眼眸,就那么深深的一眼,我就知道這一生便再也無法忽略那目光在我身上駐足的每一刻大腦的停歇。原諒我的罪惡,那年的你才十六歲,少女般的年紀,而我是四十六了,接近不知之年,他們笑我第一任發(fā)妻是十六歲時嫁給我的,而最后一任也是,可笑可笑。
我總覺得命中注定,遇見你是輪回注定,每當你靜靜地看我時,我總覺得上輩子你或許也曾這樣陪伴過我。緣聚你們相逢,緣消不能消彌。我參了許多年的佛經(jīng),佛祖也沒能告訴我,如何參透這其中因果,初見你在茶館中央那某梨花白的倩影,淺吟低唱,便有種可笑的輪回感,像是你來赴我今生之約時的欣喜。
你說你叫浮生,是紅塵館館主給你的藝名,是在家道中落后迫于生計才唱曲為生,可無論我怎么問你都不愿告訴我你原先的名字,你說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你知道嗎,當你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在我這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面前那那樣波瀾不驚的語氣說出仿若平淡無奇的話時有多么讓人痛惜。多想讓人在你上方撐開一方天地,護你周全,讓你的神情不再傷情。你如浮萍飄浮于世,飄乎不定,卻又堅韌地不想沉淪。
你輕枕在我的膝上,輕聲說著那些年少曾經(jīng),小心翼翼地用你的過往慰藉我這個年過半百的糟老頭子,如墨色青絲讓我想到古文中一段詞‘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浮生十三歲的時候,家中無了主心骨的姨娘們商量著生活總該要繼續(xù),男孩們該讀書的依舊要繼續(xù)下去,姑娘們就該打發(fā)嫁出去的就該打發(fā)嫁出去了,不到年紀的提前嫁了也無妨,就怕時間不久姑娘的名聲就跌份了。于是托了族中有話語權的長輩幫忙張羅著一一安排了出去,唯有浮生一人無法做決定。一來浮生是嫡女,是早亡的太太唯一的孩子,二來老爺生前最寵的便是這個孩子,老爺走了她的變化最大,如今這樣也不好那么快安排,而且老爺生前就放了話,浮生的婚事是要由她自己作主的。所以姨娘們也不敢提這話,所以這事就被擱置了下來。更何況浮生是個寡淡的性格,直到后來家中子弟的開銷越發(fā)的大了起來,貴重的學費終成壓倒家中這駱駝的最后一把稻草,家中幾個姨娘該湊的湊了,可是怎么也齊不齊那天價般的學費時,浮生便提出來要分家出去,從此她做什么便也再不會用到家中名聲。后來隔壁的鎮(zhèn)子里便出現(xiàn)了一個叫浮生的名角,而浮生原來家里的開銷也不再拮據(jù),卻再也沒有人去記得曾經(jīng)那孤傲冷艷的大姑娘。
三年的時光可以改變很多,某天夜里,煙雨蒙蒙的雨天,浮生執(zhí)了傘回了趟家里,告訴姨娘們她要嫁人了,去嫁給那個她愛了很久的男人。告訴他們無須擔心,那人承諾會以明媒之禮迎娶她,留下一筆她之前一直積攢下來的積蓄,和姨娘們說了一宿的話,隔天便再無留戀跟著那人去了上海。那天,正好是浮生父親祭日的隔天。
夏至那天,浮生到定華居去找了這個月一天都沒停過來聽曲的顧銘,用那依舊明亮生動卻又恬靜如月華眸子定定地看著他,只一句:“你的話可還作數(shù)?“只一言,只一眼,顧銘便覺得心里有種似被什么充實,夢想成真的感覺。于是,顧府從此便有了位新夫人,人們說夫人年紀真小,可也有人說,夫人跟老爺真配。
“浮生,原來你的字寫得如此好,倒不似其它女子般小巧,反而有種男子氣概在里頭,可是年少曾習得某大家?”顧銘一手攬著他的腰,一手握著她的手,男子富有磁性的聲音在耳畔略有些癢,浮生略側過身去,依舊在宣紙上寫著!耙郧霸诩抑谐o事可做,族里也不興女子識字念書,可爹爹說丫頭也可以成為女先生,便親自教導,少年常模的是家父字貼,故而與父親的字有九分相似。”“如此!浮生的爹倒是有大家風范,如此一瞧,竟隱約有某大家的風骨,倒有熟悉之感!”“是嗎?”她握筆的手微微一顫,又繼續(xù)定下心神著筆,“先生可喜歡?”“自然,浮生的字集剛毅灑脫于一體,有種自成一體的渾然天成,更何況,莫說字,浮生的一切,恒川都喜歡!”恒川是顧銘的表字,據(jù)說是只有他親近之人才會知道。
窗外竹影婆娑,窗內人影成雙,宣紙上被風微微吹起一角,隱約可見紙上一小行字:偷得浮生半日閑。那時浮生十七歲。
“先生以前的太太也喜歡寫字嗎?”“她嗎,不曾,她是個極愛禮佛之人,生前每日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佛堂里面度過,她死的時候走的很安靜,那時她死后沒多久,我一個人呆在佛堂里,突然有種很想了解她信了一生的佛究竟給她帶來了什么,于是,我也開始在摸索,只可惜我這人,向來戾氣太重,佛祖是不收我這樣的人的。我也是有一學了,不太虔誠。浮生,你信佛嗎?”
“浮生這輩子,從不愿意去相信那些虛無痕跡之物,我只相信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
“是嗎?或許說,浮生只相信自己?”
“只信自己嗎,倒也不錯!”浮生淡淡一笑,鬢角邊的一縷細發(fā)被風拂起掠過顧銘的眼角,讓你閉上了眼,松開她的手,全身力氣抵在她的肩頭。
“浮生,近日有些事我要回趟蘇州,你可要一同回去?”聽這話浮生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卻沒睜開眼,倚在躺椅上懶得動彈。只低聲道:“夏日里來,整個人便越發(fā)沒有力氣,整日困頓,夜里又總有蟬鳴擾人,太累了就不回去了。”
“也好,夏日多乏,只是你莫要貪睡傷了身體。我這回去一個多月,這一個月你好好休養(yǎng),有什么瑣事我讓老管家?guī)湍闶帐,賬目上的事暫時不用你打理,我先找人幫你穩(wěn)著,等你有精氣神了再看!
“嗯!”
顧銘回去半個月后,正值夏至,下人匆匆來報,浮生夫人小產(chǎn)了。
顧銘的原配柳氏列后,雖添置了幾房姨太,不過或許因他本就寡性薄性,所以顧家的人丁一直不興旺,除了飄洋留學著的柳氏所生下來的長子就再無男丁了。
顧銘連夜快車花了三天終于趕回了牧園,牧園是他和浮生成親后新建的園子,園子里就只住他和浮生二人,進入牧園就看到浮生半倚著身子,青絲及地,沒有綰起的長發(fā)被風輕輕一吹便輕輕揚起個好看的弧度。她就那樣靜靜地看頭平靜的魚塘,夕陽余暉照在她身上,恬靜安好,卻在微涼的綠蔭下仿若風一吹就破了的白瓷娃娃般脆弱。
顧銘腳上如千斤墜地,每走一步都顯得那么步履維艱,往日的沉穩(wěn)不復存在,原本整潔的臉上長出了一層厚厚的胡渣。低沉嘶啞的聲音沒有一絲生氣。
“為什么,為什么你就不能留住他呢?”
她的眸子慢慢轉向顧銘,聲音里沒有一絲漣漪,
“你一直都知道我在吃避子藥對嗎?”此言如鐘,給顧銘當頭棒喝,原本布滿血色的雙眼此時竟有了些猙獰陰狠,“是誰告訴你的,你重用了避子藥是嗎?”
浮生靜靜地看著他的雙緊握成拳,“所以呢,是你吧,只有你才有能力把我的避子藥換成受孕藥,你想讓我懷孕,為什么,你想要有孩子嗎,想要有屬于我們的孩子嗎?“
浮生譏笑出聲,“難道不可以嗎?“顧銘似用盡了全身力氣在隱忍,咬牙切齒道。
“呵……“浮生輕笑出聲,”是我們的孩子嗎,你確定不是顧雪云跟你的孩子嗎?“這一言,似晴空霹靂般在顧銘的臉上轟然炸開,浮生卻更癡癡地笑了起來,掙扎著坐起身子來,她多想一字一句對顧銘說,”知道嗎,我年幼喪母的原因是什么嗎,不是因為難產(chǎn),是因為血崩,在產(chǎn)前她就開始血崩了。她患有一種遺傳病,像她這樣的人是生來就不能有孩子的,因為生孩子所帶來的大出血自己體內是無法快速補充的?墒撬是毅然決定要生下我。只是因為期許,爹爹說想要有個屬于他們兩人的孩子,于是她沒有跟父親說她的病,懷上了我?墒撬齾s沒有撫養(yǎng)的權力了。所以我痛恨這種生下來卻沒有撫養(yǎng)的父母。”浮生想說,卻始終沒有勇氣對顧銘說出所有一切,偏過臉去,淡淡地笑道:“在成親的時候就跟你說過了,我是不會要孩子的,可你還是不聽,讓我想想這是為什么,因為你看這我的臉看久了是不是想起顧雪云了呢,看著這張跟她相差無幾的面孔,你還是選擇犧牲我來生下這個孩子對嗎?所以啊,這孩子本來就是注定不存在的!”浮生一字一句對著顧銘說著這些讓心如刀絞的話,眼淚卻和著笑容流了下來。“恒川,為我們的孩子寫寫經(jīng)書吧,即使你不把他當我的孩子,可是你畢竟也是他的父親啊,他會很想要你跟他說說話的,他是那么聽話,在我腹中三月,從不曾有太大的動靜,就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樣,”肖生多想告訴他,娘親不是不愛他,而是我愛不起他了,這輩子我把唯一的愛都給了一個人,再也勻不出多余的力氣去愛另外的人了。恒川是顧銘的字,他說那個名字除了親近之人誰也說不得,平日里只有在二人簇擁而睡時浮生才敢淺淺地喚他這個名字。
可是顧銘卻只是搖了搖頭,滿眼凄然,伸手一指一指將緊攥著自己的手一點點掰開,失笑出了聲,“原來我們一直以來不過是同床異夢,你不愿為我生子,我明明知道此生再無子嗣卻還是以為你會為我努力,哪怕一點點希望,哪怕一點點,可哪怕我知道卻一直在裝作不知情,若你當初不愿委身于我,又何必同意來撩撥我這顆心后還想全身而退。說出來其他人又是作甚,這與她一個死人又是何干!弊肿种榇,似針扎般密密麻麻地磨著浮生最后一點堅強。他以為自己知道顧雪云不過是因為祠堂牌匾上第一位亡妻牌位,以為自己不過因為他平時一句夸贊自己與那顧雪云相像而鬧的別扭,卻不知自己的心早已被人連根撥起,扯得渾身筋脈血管都在嘶嘶作痛。
“先生難道不知道嗎,我這種人,生來就是在與別人在做比較,從前在紅塵館中只有我一人,只如今到了這繁華的上海,先生不但有活著的姨太更有數(shù)不清的亡妻舊夢,浮生怎么能容忍自己只是一個替身,所以,還請先生以后再也不必將夢境推到浮生這里來,癡人說夢。”她緩緩將腳放在地上,起身落落大方地背著顧銘那方,無比冷靜地說道。
“好!好!好!……我的浮生竟不知有如此高傲胸襟,竟如此強勢聰慧,那……如你所愿!”顧銘深深地看著她那堅定筆直的背,只要她回頭,只要她回頭說錯了,他便依舊如往昔般寵著她,疼惜她,即使她永遠不會真誠地像自己對她那般完全付出;可是她沒有,那影子被余暉化做把堅硬的利刃扎得顧銘就此轉了身,轉身決然而去。
終于聽到外院下人送走了顧銘,牧園內那抹倩影如脫了最后一絲力氣般乏力地攤軟在地,偶有風吹起吹落了幾片早凋的綠葉,冰涼瘦弱的玉指撫過那幾片落在膝上的綠葉,喉嚨早已哽咽不出其他聲音。有絲絲殷紅從唇畔滑落,怔然地對著那綠葉無聲地抽泣,“我的孩子,不要怪娘,如果……短暫的苦痛能夠讓你徹底解脫悲慘的命運,娘親……覺不會讓你受累如我這般!”
浮生:那時尚且年幼,年少失母,雖得父親庇護,可父親常年經(jīng)商并不在家中長住,自打娘親死后,不斷有新姨娘入府,卻終不得親近,便養(yǎng)成了孤僻的性格,十歲那年,四十歲的父親經(jīng)商歸來就帶回來了個四姨娘,四姨娘是個寡婦,據(jù)說是因為窮困潦倒而被嗜賭的舅父輾轉賤賣到父親這里,四姨娘唱得一嗓如娘親會的新調歌曲,甚是溫婉的性格,又因長得如娘親般親近可人,故而常與我做事聊天都志趣相投,她感念父親的再造之恩,父親又因她如娘親諸多相似不曾輕賤了她,所以她越發(fā)的與我交好,后來我們相處竟是比親姐妹更和諧。她同我說過,她并非新婦,他之前的丈夫是她原來學院里的老師,才華橫溢,他們相知相識相愛,可他的老師家里卻并不富裕,薪水也不高,成親之后,愈發(fā)潦倒,愈發(fā)不得酒鬼舅舅的喜愛,有天舅舅趁著饑荒混亂將她從鎮(zhèn)上帶出來后沒多久便聽聞他的丈夫受了病去了。她原也是不信,卻在見到家中原本與丈夫放在同一處的懷表由舅舅拿出來才真的信了。而愛喝酒的舅舅也是愛極了賭博,常借著酒意要將自己變賣給別人做賭資,所幸皆能逃脫,最后一次差點入了青樓也是蒙受父親所救才不至于受辱至死,故而心里明白回去已是不再可能,可無奈自己心里依舊朝夕想著之前的丈夫,日思夜想,終是落下了病根,相思成疾,在生下一個病兒后不久就去了,而病兒也因娘胎帶了病沒活了多久。
我曾收拾她的舊物是發(fā)現(xiàn)了她出嫁時的嫁衣里緊緊包裹著一塊掉漆掉得十分嚴重的懷表,懷表打開上面附有她和前夫的婚照。她說過那是她的結婚禮物,這懷表兩人各有一只,另外一只想是在她前夫那里,想著死后或許能讓他們重逢,于是半夜里自己偷偷潛回四姨娘的墳前想把東西放到她跟前。卻在墳前見到了那個男人。男人身板筆直,站在姨娘墳前撐傘為她擋去三月里綿綿的細雨,從上衣口袋里拿出塊懷表,那表打開儼然跟我懷里的是一模一樣,那人目光深邃濃重,久久沒有退去,只在臨走時輕輕喚了句“雪云”,再留下那塊懷表便踏步離開了。
浮生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所有景象光怪陸離,有時看見兒時那人站在墳前深深久久看著四姨娘墳墓,有時看見那人站在窗邊溫暖如陽,笑著對自己說:“如果你要離開,我隨時可以幫你!痹俚胶髞恚约号苋査侨罩捒蛇當真時,他那副美夢成真的表情,某些夜里,那人懷抱著自己入睡時輕輕喚著的“雪云”,那最后決絕離開時那句“如你所愿”。再到父親垂首高掛房梁的惡夢,交錯光影,終是被自己驚出一身冷汗,然后睜眼到天明。
再過兩月,杭州來信了,給浮生的。那天夜里,浮生自己給自己梳了個很漂亮的發(fā)髻,畫了顧銘最喜歡看的眉黛,擦了洋人師傅帶來的胭脂,讓下人去將半年沒來的顧銘請來房間吃飯。
顧銘遲了一個時辰終于來了,浮生當做沒看見,讓下人將菜拿下去又熱了。
“不用麻煩了,我在外頭吃過了,你找我來可有事?”他的語氣淡淡,人也是直視前方?jīng)]有去看浮生。
浮生眼里閃過一絲嘲諷,也不答,待得下人又把菜端上來,讓下人下去,顧銘早就不耐煩時終于開了口,那聲音卻再也不像當年名揚紅塵館時的婉轉清脆。反而是帶著股煙嗓的味道,笑道:“今日我在杭州的弟弟來信了,說是學業(yè)有成想接我過去他那里長住,說是上海的天氣太濕了不適合我!边@話說完,顧銘的眼光帶著股審視的意味長長地看了她一會,淡淡道:“你從來就沒說過你還有個弟弟!薄昂,誰還沒有個親人什么的!薄耙ズ芫脝幔俊薄班,””你弟弟是做什么的?”“聽說是現(xiàn)在跟外國人搭線做外國生意的。”良久,顧銘才重重地點了點頭,“也好,你身體到南方去調養(yǎng)最好不過了,到時候有空我會去那邊看看你的……”“不會了……”……“明天我讓管家?guī)湍闶帐跋聳|西。”
“不用,我沒有多少東西,當初來上海的時候那些東西也被我落在那邊了,來上海后我也沒怎么用過新的玩意,那些放在柜子里的東西我也沒用過,找個時間把東西送人了吧,我只有個小箱子,晚上睡前收拾下就好了。明天早上就走。”“也好!早去身體早點調養(yǎng)好!逼鹕肀阋x開,桌上的筷子動也沒動。
“恒川……”浮生失聲喚道,顧銘回頭她卻只是淡淡笑了笑,“為什么要幫我?”
“去杭州對你的身體和心理也好,沒有什么幫不幫的!闭f完轉身離開,浮生抬頭撫過臉上濕淋淋的妝容,剛才房間里的燈沒有點的很亮,自己又背光站著,所以顧銘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早就淚流滿面,或許他早就看到了,只是裝作沒看到。真的,只要你留我,只要你留我,我就一定不會走。浮生想。
自從浮生走后,每年夏至顧銘都要從上海寄一份禮物到杭州,之前浮生說過,她是夏至那天出生的,夏至那天娘親就血崩走了,所以家里人從來不給她過過生日,顧銘那個時候笑著把他錯過的每年的生日禮物都補上了,還笑談,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每年夏至他的禮物都不會斷。
送了五年后,有次夏至,那些禮物,包括之前二十三年的禮物連帶著一封厚厚的信被寄了回來。那些禮物甚至連封口也沒動,顧銘放下拐杖,珍視地看著那封信,良久才仔細地將那信打開,這五年里,他沒回去過杭州,因為他怕極了,怕極了浮生不見他,怕極了浮生身邊已經(jīng)有了其他人。
“顧銘先生親啟:您好,我叫方流年,是浮生的弟弟,當初是我在接到她的信后將她接來杭州的,我們素未謀面,可是你的大名我在未成年時便牢記心扉;不知你可否還記得方懷榮,那是家父,或許貴人如您,早就不記得了,那您可還記得顧雪云,這是家父的四姨太,如此你可明白?或許前輩們的事我們做晚輩的無法評價,可家姐卻實在委屈,你應該知道父親是因為大客戶欠債,多家供應商催債導致的破產(chǎn),走上自殺的道路;可你知道父親是在夏至那天走的嗎?破產(chǎn)的事父親一直沒有跟家里人說,家姐是在生日那天跑去找父親回家的時候看到父親從工廠大樓上跳下來的?尚δ氵每年每年不誤地送她禮物,你是想提醒她永不忘記父親的死嗎?我知道,家姐是喜歡你的,她從小就不愛與人說話,能跟她在一起說話的人這輩子一雙手都數(shù)得過來。可是她是喜歡你的,即使她因為遺傳病走了,可她依舊不想你看著她臨死前蒼白消瘦的模樣。那段日子,她都瘦成什么樣子你想過嗎,就像是披著皮的白骨,她痛苦地將自己關在房里,誰也不見,也不想開窗讓陽光透進去,知道嗎,當我們進去給她收尸的時候,她早就將自己打扮好了,穿著出嫁時的嫁衣,臉上畫著最精致的妝容,即使那張臉早就腐爛不少,可我們也能感覺到她死的時候應該是笑著的。她在離開上海兩年后就走了,那個時候她才二十六歲,她每天每天地在房間里給你寫信就是從來沒有寄出去過,現(xiàn)在我一次性把這一切都寄給你,不是因為原諒你了,而是我覺得像你這樣的人,應該就此活在悔恨里來報家父的仇!毙诺竭@里就停了,剩下的則是每頁每頁浮生寫的信,由訴衷腸,可顧銘可下不了手去翻開那些沉重的相思。他的所愛之人,走了嗎?是帶著對自己的怨恨走的嗎?浮生啊,你難道不恨我嗎,心里想著若是浮生是恨他的,或許心上的沉重或許會少些,或許浮生會走得干脆些。
顧銘沒有急著去看那些信,他已經(jīng)是一只腳快踏進棺材的人了,生死早就對他沒有那么遙不可及了,可是浮生,你真的死了嗎,為什么我會沒有那么沒有真實感 ,仿佛你還在牧園,仿佛夜里你又會站著書房門口喚我回去休息。顧銘走出門去,一步步走著走著,在夜里摸黑前行,前方點點月色朦朧,漆黑的走廊幾乎沒有一個人,只有前方拐角處高掛的紅燈籠還在隱隱發(fā)著微弱的燈光,被風吹過,搖晃得十分脆弱。顧銘走著走著便看見前方一莊重嚴肅的黑屋子,屋子外邊看進去有搖曳的燭火,苦笑一聲,“原來是走到祠堂來了。”顧銘緩步走近祠堂里面,拿著香靠近燭臺,點著香巍巍顫顫走坐到一塊牌位身邊坐下,從懷里拿出那些浮生寫給自己的信,一封封拆開,一封封細細摩挲,有時哭有時笑,像是魔障了似的。
三月:恒川,你可知道,杭州的三月波光粼粼,桃花此起彼伏地爭相開著,又紛紛落地,下了一季的花雨,我曾在幼年時想過等到老了的那天,我會和命定的那個人站在花雨上,寸寸花落,寸寸情生,就這樣地老天荒。后來,那個人的影子會漸漸在夢里被充實,成了你的模樣。我想我是瘋了。
四月:恒川,海棠花開了,你還記得那花開的樣子嗎,那花開得極美,卻開得極苦,他們說我這樣的注定是與海棠花結緣了的,海棠花的花語是苦戀。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我不知道是何時將自己交付與你的,或許是在你與我說能帶我離開苦海時,也或許是你在四姨娘墓前陪我站了一夜的緣分,也或許是在成親每個引頸相交的日子,也或許……算了,記得那么清楚做什么呢,我也沒有多少時日了,就隨緣了吧。只一點,你不許忘了我。
……
臘月:入冬的日子是越發(fā)的冷了起來,可是印象中江南是不會冷的。『愦,你能來見見我嗎!……算了,我現(xiàn)在的樣子……呵,連姨娘都認不出我來,何況是你。你記憶中的我還是姨娘的模樣嗎?
二月:恒川,如果可以,我希望下輩子我們再見的時候不要有那么多的東西,我無法完全忘記爹爹的死與你的關系,無法用我完整的愛去愛你,可也沒法去恨你;你也是一樣吧,你至少是喜歡過我的吧?我希望下輩子,哪怕一次,我會與你坦誠相待,你能真正叫住我,那來世我一定會回頭的。子瑜,我叫方子瑜,記住了,下輩子不要忘了我。這輩子我是等不到了……
顧銘輕輕將讀完的信投入前面的火盆,“子瑜嗎,很好聽的名字,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了,子瑜,你是因為孩子的事在怪我吧,所以才會這樣對我,像當初雪云一樣以為為了我好將我丟下,以為那樣我會活得很好嗎。我承認我不是個好人,我是個混蛋,可是幸好,幸好當初你父親的事并不是我動的手,幸好,幸好我在你父親走后全力收購了負債累累的方氏,幸好那些人都被的攔下了,可是為什么,我沒有趕上,還是讓你受了傷,其實當初在你父親跳樓的時候我正從上海趕回來,也正好看到你孤身一人站在方氏門口怔怔看著你父親的尸體,只是當我走近你早就暈迷了過去。其實我真是個傻子,沒了你要什么孩子,我一直以為你是因為你父親的事責怪我,所以才會答應嫁給我這個糟老頭子,可笑啊,可笑。他們說人生若不能同襟,死若能同穴來世便不會相差太遠,所以你應該不會怪我吧,不過我想你弟弟怕是要失望了,他還指望著我能懺悔到死呢!”窗外的月光漸漸斜著射了進來,終于看清那蒙在黑暗中兩塊相近的牌位:妻顧氏方子瑜,夫顧銘。
后來,顧家在上海牧園的宅子一夜起火,下人們在白天就被辭退,故而并無太大傷亡,只是顧家老爺在那場火災中走了。有人說,顧老爺是一心尋死才會辭退下人半夜放火,許是生意失敗,許是突染重疾不想家財落入他人之手……不過理由有什么重要的呢,他這輩子終于是做了件沒有什么理由的事,隨心隨性,跟著她去了……
插入書簽
本來寫之前是把自己感動的糊里糊涂的,可寫完之后再來看就沒怎么有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