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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章全文完
1
天氣乍暖還寒,一晃又到了三月中。今天,我比平時又早了一小時開店。
最近是我們這行兒的旺季,持續(xù)時間不長,也就不到一個月的光景。
每年開了春,柳樹抽了嫩芽,后海的冰化了,也就到了我們該忙活起來的時候了。
我店里的貨一半是從廠家批發(fā)的,還有一半是我親手做的。為了這個二月,過了正月初七我就要開始準(zhǔn)備。
店不大,只有我一個人,就算忙不過來,我也沒打算雇人,這年頭,已經(jīng)沒人愿意干我們這行了,年輕人都喜歡在寫字樓里上班,對我們這行也非常忌諱。
這么說好像我的歲數(shù)有多大似的,其實我也沒多大,二十四歲,但感覺我的心理年齡應(yīng)該有四十二歲了吧。
這個店從我爺爺?shù)臅r候就開著了,然后是我父親,再然后是我。
我從小就在院子里看我爺爺做這些活,爺爺?shù)氖趾苌衿,幾根竹篾,一張宣紙,在他手下能做出很多活靈活現(xiàn)的動物,家具,擺設(shè)……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干什么用的,就覺得好玩?吹枚嗔艘簿妥匀欢坏貙W(xué)會了。
店鋪的門臉是我家自己的房子,挨著醫(yī)院后門,臨街的一間改成了門臉房,后面的院子是我住的地方、倉庫和干活的地方。
貨物非常占地,我自己只留了一個里外間住,其余全用作了倉庫,擺放我做好的貨物。
我到底是誰?干嘛的?
我叫白湛恩,今年二十四歲,開著一間需要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店,我是一個花圈壽衣店的老板。
很多人以為我們這一行非常暴利,其實他們以為得沒錯。
因為死者為大嘛,再不肖的子孫在這最后一哆嗦上一般也都不怎么猶豫了,反而會因為想要彌補一下,挑最貴的買。真是便宜了我這個奸商。
有什么用呢?
以為這樣他們的良心就不會痛了嗎?人在做天在看。
作為一個買賣人,我一沒房租,二沒員工,三沒老,四沒小,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我的利潤比別人只多不少。
這個店開了三代人,借著祖上蔭蔽,再加上我對主顧們有求必應(yīng),賺了不少錢。
我買了兩套商品房租出去吃瓦片,每個月的房租加上店鋪的收入,根本花不完。
我不知道這些錢應(yīng)該花在哪,我沒什么嗜好,不抽煙不嗜酒,連游戲都沒興趣玩。
我也不知道這些錢該花給誰,我沒有什么朋友需要應(yīng)酬,沒人愿意跟白事店的老板做朋友,有多遠躲多遠,太不吉利。
我像個只會掙錢不會花錢的貔貅,錢越來越多,我的心卻越來越死了,仿佛每做成一單生意,就把我身上的活氣兒帶走了一點。
對了,我還是個gay,沒交過男朋友的gay。
2
這天,我剛送走了一對老夫婦。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們唯一的兒子去世了,要給兒子買最好的骨灰盒。
夫婦二人邊挑邊哭,我只能幽魂一樣沉默地站著。我理解他們,卻不能參與他們。每天要面對太多這樣的生離死別,我已拿不出更多的感情安慰他們一下,我能做的,只有給他們打了一個不錯的折扣。
也許,這個生意做久了真的會把人的靈魂吞噬掉吧。
老夫婦剛走,門又被推開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走了進來。
他很奇怪。
一般到我店里的主顧,要么面色哀傷,要么面無表情,而這位的臉上卻帶著奇怪的局促,買個壽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有個習(xí)慣,一般有客人過來,我是不會主動詢問他們需要點什么的,我真心希望他們根本不需要從我這買點什么。
我站起來,悄無聲息地走到這位客人身后,看著他,一旦他有什么需要,我可以馬上給他回應(yīng)。
客人很高,比我還高半個頭的樣子,他的衣服十分考究,看起來應(yīng)該價值不菲。
而且,他非常英俊。
我作為商人的一面認(rèn)為,這是條大魚。
我作為gay的一面認(rèn)為,這是個帥哥。
如果不是這位客人出現(xiàn),我都要快忘了自己是gay這件事了。
客人的目光一直在我做的紙人紙馬前面逡巡,左挑右看,逛動物園一樣,不知道到底在找什么。
過去的老人喜歡燒紙人紙馬,為的是讓去世的人在那邊有人使喚,有馬可騎。
現(xiàn)在呢,思路還是這個思路,就是東西變了,有客人找我定做過布加迪威龍,蘋果手機,Xbox。我都給他們做了,他們很滿意。
這位客人找了半天沒有找到他想要的東西,終于想起來問我:“請問,有那種,那種紙房子嗎?我兒子的幼兒園要交個手工作業(yè)。”
3
幸好我是個訓(xùn)練有素的白事店老板,堪堪維持住了二十四小時如一的面無表情。
我做過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但給一個小孩做手工作業(yè)卻是第一次。
這個父親真的是病急亂投醫(yī),幼兒園老師一定把家長給難為壞了。
“您,可以訂做的!蔽艺f。
客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翻:“那麻煩了,明天可以來取嗎?”
清明節(jié)快到了,我最近很忙,每晚都要工作到深夜,可我還是答應(yīng)了他,誰叫他長得帥呢:“可以,您有什么具體要求嗎?”
客人聽說明天可以取貨,很高興:“沒有要求,什么樣都行,A4紙那么大就可以了!
這對我來說不是什么難事:“您交個訂金,明天這個時候來取貨!
客人付了款就離開了。
晚上關(guān)了店,我開始給孩子做手工作業(yè),我做別的都用宣紙,但做這個肯定不行,我拿出幾張白卡紙,開始畫圖,刻線,上色,粘貼。
我想象著一個孩子眼里的房子是什么樣,沒一會,一座四四方方的小房子做好了,打開門窗,能看到里面還有一些簡單的家具。
我很滿意,這是我第一次為這個世界的人做東西。
第二天,客人準(zhǔn)時來取房子。
他看了看,不住贊嘆:“做得太好了,非常可愛,您的手太巧了。”
從來沒有人這么說過我做的東西,他們不在乎手工好不好,反正是要燒掉的。
我從這位客人的臉上看到了一個父親的滿足:“希望這下能交作業(yè)了。”
我不敢說希望孩子喜歡,不太合適。
客人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我實在是做不來這些東西,給您添麻煩了!
可能他以為我在諷刺他,我趕忙解釋道:“不麻煩不麻煩!比缓笥植恢勒f什么了。
我憋得有些臉紅,感覺臉上都是熱的,我實在不擅長跟客人這么交談。
客人看了我一會,我的窘迫一定讓他覺得好笑吧,他又問我:“請問您怎么稱呼,說不定以后還會來麻煩您!
這話我不知道怎么接,只好回答他:“我叫白湛恩,湛江的湛,恩愛的恩!
“湛恩汪濊的那個湛恩嗎?”
我很詫異,爺爺確實是從這個成語里給我起的名字,我們家雖然是開白事店的,但這個店養(yǎng)活了我們一大家人,他總告訴我要多行善事知恩圖報,給我起的名字也寄托了他對這個世界的感恩。
但從來沒有人在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就能說出來。
“是的。”我說。
“好名字,”客人說,“我叫韓銘鈞,希望下次再來的時候白老板不要忘記我!
我想笑笑,不知道面部表情有沒有及時配合上。還有下次嗎?
4
我以為韓銘鈞這個事情,不過是我平淡無奇的開店生涯中一個小小的插曲。我沒指望再次見到這位客人,但他說了“下次”二字,我不由自主地便有了些盼望。
送走一撥客人的時候,我會順著他們離開的身影再看遠一點,看看那個身材高大,英俊帥氣的父親會不會再來。
盼望著,盼望著,就變成了失望。
差不多過了兩個月,快到端午的時候,我都沒有再見到這位韓先生。
我想,我應(yīng)該把他忘了才對。
天氣熱起來了,最近不怎么忙,吃過午飯,我在搖椅上吹著電扇納涼,院子里的知了聲似乎有催眠的作用,我經(jīng)常搖著搖著就睡著了。
這天中午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什么不記得了,只記得我醒來的時候,韓鈞銘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著我笑。
我揉揉眼睛,以為自己的夢還沒做完,揉完發(fā)現(xiàn)他人居然還在。
“白老板您醒了?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
韓銘鈞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襯衫,袖口卷到胳膊肘上,說話的時候,眼里帶著笑意,臉孔俊俏得像六月的蓮花池。
我趕緊從搖椅上站起來,起的有點著急,搖椅回彈撞了我一下,我迷迷糊糊之中向前撲了出去。
韓銘鈞上前一步攔住我的胸口,才使我沒在他面前摔個狗吃屎,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道,非常好聞。
我的臉又開始發(fā)燙了:“韓先生,謝了!
韓銘鈞松開我,眼里的笑意更濃了:“白老板果然沒有忘記我!
我理了理衣服,心想,我這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幫人告別,唯獨跟你不是,你是我短暫的二十四年中唯一的風(fēng)景,我怎么會忘了呢!
“當(dāng)然,韓先生可是我最特殊的客人,今天幼兒園又留什么作業(yè)了嗎?”
韓銘鈞會心一笑:“白老板會取笑我了。不過上次的作業(yè)我兒子確實得了第一,我一直想來謝謝您,可總也不得空,今天終于有時間了!
我垂下眼說:“您太客氣了!
我實在不擅長跟客人這么拉家常,也不懂什么待客之道,不能像普通人一樣問問他“喝水嗎?”之類的話題。
幸好,韓先生是個很健談的人,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個紙袋,往我這邊推了推:“快到端午節(jié)了,這是我兒子在幼兒園做的粽子,他讓我一定拿給您,豆沙餡兒的,不知道您愛不愛吃。”
我有些驚慌:“這怎么好意思!
“小孩的一點心意,我常教他,別人對你好,你也要對別人好,這叫感恩。白老板收下吧!
我沒法拒絕一個孩子的善意:“那,謝了!
韓銘鈞四下打量了一下我的店,三面墻壁都是貨架,只有靠門的窗子這邊我放了一把椅子和一張搖椅。
“白老板一個人嗎?”韓銘鈞突然問我,問完又發(fā)覺有歧義,補充道,“店里只有你一個人嗎?”
我抬頭:“嗯,一個人!
“那一定很忙吧!
“還好,習(xí)慣了!
“午休的時候別吹電扇,容易受風(fēng)。今天先告辭了,記得吃粽子。”
我出門目送他離開,他開了一輛黑色的瑪莎拉蒂總裁,張揚的進氣格柵搭配流線型的車身,像一頭隨時準(zhǔn)備發(fā)動進攻的黑豹,跟它的主人一樣,有著致命的性感。
我為什么認(rèn)識這車?因為我做過呀。
那天,我的晚飯就是粽子,豆沙餡很甜。
5
再次見到韓銘鈞的時候,是一個雷電交加的傍晚。
雨下得很大,我正準(zhǔn)備關(guān)門打烊,一個高大的身影跑了進來。
“韓先生?”這種天氣他怎么會來?
韓鈞銘沒打傘,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白老板,今天剛好有空,就過來看看,沒打擾你吧!
過來看看?我這有什么好看的?別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呢。
“你,身上都濕了,我拿條毛巾給你擦擦吧!彼@么冒冒失失地過來,我擔(dān)心他被雨淋出病來。
韓鈞銘點點頭:“那就麻煩了。”
我把他帶到后門,撐開一把傘準(zhǔn)備穿過后院去堂屋,雨傘剛舉過頭頂,韓鈞銘就接了過去,他說:“我來吧。”
他比我高了半頭,打傘方便些,我沒拒絕,我們同撐一把傘幾步就穿過了院子。
堂屋的門簾是我用曲別針裹上彩色的塑料糖紙做的,一掀一撩,嘩嘩作響,有很好的防蚊作用。
我把韓鈞銘讓進屋里,自己去里屋拿毛巾,出來的時候,他正站在八仙桌前,端詳墻上的梅蘭竹菊四扇屏。
這間堂屋還保留著我爺爺在世時的樣子,靠北墻是一張條案,條案前面擺著一張八仙桌和兩張?zhí)珟熞巍?br> 條案正當(dāng)間兒放著一口座鐘,兩邊各擺一只將軍肚的大花瓶,里面插著假花、雀翎、雞毛撣子之類的。
蠟扦兒上的兩根蠟燭燒了一半,蠟油在底座上凝成一團,上供用的蘋果和橘子也有些蔫了。
我把毛巾遞給韓銘鈞:“您擦一下吧!
他接過毛巾,攤在頭頂上,大力揉搓起來。
“這房子有些年了吧?”韓銘鈞邊擦頭發(fā)邊問我。
“嗯,從我太爺爺起,就開始在這住了!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就我一個人住,忙起來也沒空打理,有些亂!
“沒有,”韓銘鈞說,“現(xiàn)在這樣挺好的。你這院子獨門獨院,清凈。”
我想,可不清凈嗎,連個鬼都沒有。
我低著頭,按理說客人來了主人應(yīng)該招待一下,可我不敢,我寧愿被人認(rèn)為失禮也不愿意被人嫌棄。
韓銘鈞似乎看透了我,問道:“白老板,嗓子干得厲害,能討杯茶喝嗎?”
這個人真是太不一樣了,既然他都開了口,我也不好再晾著他:“當(dāng)然,您不嫌棄就好!
我趕緊燒水泡茶。
韓銘鈞說:“怎么會嫌棄呢?如果嫌棄,我第一次就不會來了!
我泡了一杯茉莉香片給他,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一時間,滿屋茶香撲鼻。
韓銘鈞啜飲一口說道:“茶是好茶,但我覺得有些話還是跟白老板說清楚比較好!
我立刻緊張起來,不安地等著他接下來的話,拇指不自覺地摩挲手上的繭子。
韓銘鈞笑了:“你不用緊張,我發(fā)現(xiàn)你每次跟我聊天都非常緊張,你怕我介意你的身份是嗎?”
我點點頭。
“對我來說,人們的生死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出生需要儀式,所以才有了滿月酒和抓周;死亡也需要儀式,所以才有了你們這些店鋪。既然都是儀式,就沒有什么高低不同,起碼,在我這是沒有的!
“我不介意你的工作,你也不要處處戒備著我,我們就像普通朋友一樣聊天相處就好了。”
被人將心事看了個透,我窘迫得不行。同時又很感激他,能體諒我的難處,還愿意跟我做朋友。
“對不起韓先生,畢竟像您這么想的人太少了!睘榱吮苊獯蠹覍擂危覀円话悴粫鲃痈腿擞H近。
“叫我銘鈞就行了。那么,我可以叫你湛恩嗎?”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殷切地看著我,我覺得不光臉上是熱的,連耳朵都開始發(fā)燙了。
再次點頭,似乎從他嘴里說出來什么我都會答應(yīng)。
外面的雨沒有要停的意思,一陣風(fēng)吹來,雨點就會噼噼啪啪地打在窗子上,一如我此時不規(guī)律的心跳。
“湛恩。”韓銘鈞叫我,“改天請你一起吃個飯吧,我兒子想見見你!
我第一反應(yīng)當(dāng)然是拒絕的,可韓銘鈞剛剛說完那樣一翻話,我只得說:“那好吧,韓……”
韓銘鈞挑眉看我:“叫我的名字!蹦强跉獠蝗葜靡。
我沉默了一下說:“那好,銘鈞!
莫名覺得非常羞恥。
韓銘鈞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大口,他站起身,向我伸出右手:“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我走了湛恩!
我也伸出右手說:“再見……銘鈞。”
他握住我的手,眉毛突然皺了皺:“你手怎么了?”
我慌忙將手抽回,卻被韓銘鈞大力拉住,他一手抓住我的手腕,一手?jǐn)傞_我的手掌。我想躲,但他力氣太大了。
“你手上怎么會有這么多繭子和傷口?”韓銘鈞震驚地問我。
其實這對我來說沒什么,誰還沒有個職業(yè)病,我只是被他的反應(yīng)嚇到了,小聲道:“做紙扎時,難免會被秫秸稈和竹篾傷到。”
韓銘鈞皺眉,看著我問:“不能戴手套嗎?”
我被他的眼神燙了一下,那眼神里分明寫著心疼二字,不會是我的錯覺吧。
“戴手套不方便的。”我抽回手說:“我送你!
我把傘借給了韓銘鈞,一直到目送他離開,他留在我手掌上的溫度還若隱若現(xiàn)。
6
一周后,我接到一個陌生來電。
“您好!
“湛恩,是我!
沒有人會這樣叫我,除了韓銘鈞。我詫異道:“你怎么會有我的號碼?”
電話那邊低笑一聲:“你的電話就寫在招牌上啊。”
我真是傻透了,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找我什么事?”
“吃飯的事情,明天可以嗎?晚上六點我來接你!
沒想到這次他動作到快,我既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了,就沒有再反悔的道理。
我說:“可以。”
那邊說:“那明天見!”語氣中帶著期待。
我說:“明天見!
電話掛斷,我把韓銘鈞的號碼存到手機里,填寫姓名的時候,我開始寫了韓銘鈞,想了想又改成了銘鈞。
第二天,我早早打了烊,在房間里研究穿什么合適。
我平時都穿一身白色的中式唐裝,圖的是舒服和干活方便。我的衣服不多,但還算簡潔合體。挑來挑去,我拿出一件淺藍色的翻領(lǐng)T恤和一條深藍色的休閑褲在鏡子前比劃。
還算說得過去。
看著鏡子里左扭右照的自己,突然,我覺得有些可笑,干嘛弄得像個第一次約會的小姑娘啊。
我換好衣服,靜靜等待韓銘鈞的電話,離六點越近,我越緊張,握手機的右手攥出了一層薄汗。
雖然我極力否認(rèn),我還是像個小姑娘。
六點整,電話響了。還真是準(zhǔn)時啊。我等電話響了兩聲才按下接聽鍵。韓銘鈞充滿磁性的聲音從聽筒傳出:“湛恩,我們到了,你出來吧!
“好。馬上!
掛斷電話,做了幾次深呼吸,我朝外面走去。
黑色的轎跑車前,韓銘鈞一襲黑衣領(lǐng)著一個小男孩。
我朝他們走過去,快要同手同腳了。
韓銘鈞笑得燦爛極了,對小孩說:“叫白叔叔!
“白叔叔好!
我蹲下問孩子:“你好,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嗎?”
“我叫韓知易。”
“名字很好聽啊!
孩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謝謝叔叔。”
“好了小易,上車再聊吧。”韓銘鈞把兒子抱上后座的兒童安全座椅,又來幫我拉開副駕車門,我正要坐下,他突然說了一句:“藍色很適合你!
我怔了一下,車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
韓銘鈞繞過車頭,坐到駕駛位上,掛擋準(zhǔn)備起步:“那我們出發(fā)了!”
他看了一眼后座的小易,又看了一眼我,突然說:“等一下!比缓蠼忾_自己的安全帶,朝我這邊湊過來。
我被嚇了一跳,緊張地靠在椅背上,一動都不敢動,只覺得韓銘鈞身上的男香氣味將我包了個嚴(yán)實。
他手伸向我的耳后,拉過安全帶,卡塔一聲幫我扣好:“安全帶沒系!
說話時呼出的氣息撞在我左臉上,帶起我身上一片戰(zhàn)栗。
好不容易到了飯店,這是一家新加坡風(fēng)味的餐廳,韓銘鈞訂了一個小包間,三人坐下,他問我喜歡吃什么,我說都可以,讓他隨便點,小朋友愛吃就好。
韓銘鈞笑了笑,很快點了一桌子菜。
從我父母去世以后,我基本上就不在外面吃飯了,每天起床做一頓飯,稍微多做一點,晚飯也就不用那么麻煩了。
一天只吃兩頓飯的好處就是,我很瘦。
韓銘鈞和韓知易父子很好相處,小易講了很多幼兒園的話題,我漸漸參與進去,就沒有最開始那么緊張了。
用完晚餐,韓銘鈞問我要不要去旁邊的小公園散散步,我同意了。
小易非常高興,纏著爸爸要騎大馬,韓銘鈞掐著小易的咯吱窩,一下舉過了頭頂,將他高高抗在肩膀上。
小易用稚嫩的童聲指揮著韓銘鈞東奔西跑,留下一串父子歡樂的笑聲。
我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后,原來人間除了生離死別也有天倫之樂,我只要靜靜欣賞就夠了。
7
這頓飯之后,我和韓銘鈞漸漸熟絡(luò)起來,他偶爾會過來找我喝一杯茶,偶爾會給我?guī)┧X得好吃的東西,他很忙,有一家公司要打理,所以每次停留的時間都不長。
一天,他又來店里看我,我正在后院整理那些紙人紙馬。韓銘鈞饒有興趣地拿起一個紙馬打量,看著看著就不動了,忽然問我:“這馬肚子里有句話——‘前路漫漫,有它陪你便不寂寞’,是你寫的嗎?”
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韓銘鈞又拿起一個紙人,念道:“‘人生在世很辛苦,過了奈何橋就輕松一點吧’,每個都寫了嗎?”
“嗯,有空就會寫點!
韓銘鈞看著我,眼神亮晶晶的,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寶貝一樣。
我漸漸習(xí)慣了他的存在,他紳士,英俊,溫柔,每次見到他我都會緊張心跳。
最初,我將這種反應(yīng)的原因歸結(jié)于我太久沒有與外人打交道,過分驕傲地維持著一個白事店老板的自尊心。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是的,只有在韓銘鈞靠近我的時候,握住我手的時候,還有無意與他眼神對視的時候我才會緊張。
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我喜歡他,我愛上了韓銘鈞。
我不斷地告誡自己,這樣做是不對的,他是一個孩子的父親,我必須要像埋葬骨灰一樣埋葬我可怕的想法。
一個下午,韓銘鈞再次來到我的家中,他把一個小瓶子放在茶幾上說:“這是我找一個老中醫(yī)配的藥膏,能淡化皮膚的瘢痕,你不妨試試!
我拿起瓶子看了看,棕色的瓶身上扣著一個銀色的小蓋,打開一聞,有股中藥的香氣。
我很感謝他的體貼,沒想到我的手會讓他這么上心。但我覺得涂不涂也就那么回事,我還要每天做紙扎,舊傷好了,還有新傷,還不如就這樣,慢慢也就全都磨成繭子了。
他見我盯著瓶子半晌不動,走過來單膝蹲在我旁邊,拿起藥瓶對我說:“來,我?guī)湍阃!?br>
我呆呆地看著他,看他將純白色的藥膏涂滿我整個手心,看他用食指在我手心里畫圓,他指尖的觸感帶起一層層電流,涌進我的心臟,每轉(zhuǎn)一圈我的心都會跟著疼一次。
我貪戀著他的溫柔,希望他可以一直這樣牽著我的手,永遠都不要松開,同時又矛盾地想著,這雙手是要舉起小易扛在肩膀上的,我不能再胡思亂想。
藥已經(jīng)吸收干凈了,韓銘鈞還沒有松開我的意思,我攥緊拳頭說:“好了,謝謝。”
韓銘鈞站起來,揉了揉我的頭發(fā)說:“跟我還這么客氣!
我更難過了。
8
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工作,一個人生活,沒有喜怒,也不動感情,我以為我會像河流上的一座石山,靜靜目送千帆過盡就好,從沒想過踏上一艘船去看看沿途的風(fēng)景。
如果不是遇見韓銘鈞,我還會繼續(xù)這樣無動于衷下去吧。
可我遇見了他,一切都變得不同起來。我想見他,唯有跟他在一起,我才能感覺到心臟的跳動,確認(rèn)我是真的活著。
在這樣的糾結(jié)中,夏天過去,秋天到來,韓銘鈞邀我去爬香山,還有小易。韓銘鈞去買門票,我和小易等在一旁。
出來這么多次,我從未見過小易的媽媽,也沒有聽這父子提起過,我安奈不住心中的好奇,問小易:“小易,怎么不見媽媽跟你一起出來呀?”
小易咬著手里的棉花糖說:“爸爸說媽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的心沉了下去,真不該問這么無聊的問題。
這時小易又說:“爸爸說我有兩個媽媽,一個是生我的,一個是給我生命的,我也不明白,他說我是試管嬰兒。”
我震驚了!
說不出來是什么感覺,我的胸口砰砰直跳,快要跳出嗓子眼了。我有一種想哭的沖動,也許,我還是有希望的。
韓銘鈞買完門票,我直勾勾地看著他。
“怎么了?”他問。
“沒什么,”我笑了笑,“我們比賽爬山吧,看誰先到鬼見愁!
“好哇,輸?shù)挠惺裁磻土P?”
“隨便!”
我們爬爬停停,終于快到山頂了,我已累得不行,韓銘鈞卻把小易扛了起來,快步向上跑去
我喘著粗氣,根本追不上那父子倆,等我摸到香爐峰的大石頭時,那父子倆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
“噢,白叔叔輸了,我和爸爸是第一名!”
“你……你們也不等等我!蔽依鄣蒙蠚獠唤酉職猓谑^上不想動彈。
韓銘鈞擰開一瓶水遞給我,我一氣兒灌了下去。
“慢點喝,別著急,都灑衣服上了!彼f完,就用一只手幫我擦去了嘴角的水痕。
我放下水瓶,看著他,胸口還在不停起伏,臉上卻是笑的。
“你輸了,輸?shù)囊邮軕土P噢!”韓銘鈞掛滿細汗的臉在陽光下泛著微光,看得我一片眼花繚亂。
我說:“好啊,你要怎么懲罰我?”
他沉吟一下,狡黠地笑了笑說:“還沒想好,先留一留,想好再實施!
我轉(zhuǎn)過頭,看漫山遍野層林盡染,不知道是此時的楓葉更紅一些還是我此時的臉更紅一些。
韓銘鈞說:“我們以后常來好不好?不帶小易,就我們倆,我們可以走小路,小路風(fēng)景更好,還能看見松鼠!
我把他的話在心里翻來覆去念了好幾遍,如果真如小易所說,是不是韓銘鈞也對我有那么一點意思呢?
我用力點了點頭。
9
傍晚,三人下山吃飯,小易吃完飯就在車上睡著了。韓銘鈞放著輕柔的音樂,一路送我回家。一直送我到小院門口,我問他:“要不要進去坐坐?”
他搖搖頭說:“小易還在車上!
我說:“那你趕緊回去吧,明天還要上班!
韓銘鈞嗯了一聲卻沒有動。
我們四目相對,眼睛里全都是依依不舍。
“湛恩,”韓銘鈞問我,“今天開心嗎?”
“開心!蔽艺\實回答。
“我希望你每天都能這么開心,你面對的現(xiàn)實再殘酷,都不要忘記讓自己開心!
他的嗓音深情性感,眼中飽含深情,黑眸在路燈的映襯下越發(fā)顯得明亮。
我“嗯”了一聲,胸口一片滾燙。
一陣秋風(fēng)吹過,樹枝唰唰作響,幾片樹葉落了下來,一片掉在了我的肩膀上。
韓銘鈞將手伸向我的肩膀,要幫我把枯葉摘下,一縷淡淡的幽香順著他的手腕鉆進了我的鼻孔,我像受了這味道的蠱惑,鬼使神差般地攥住了他的右手。
兩人都愣住了,我也不知道我要干嘛,我只是覺得,這么美好的一天,這么溫馨的夜晚,不該就這樣草草結(jié)束。
我不想放韓銘鈞走,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希望這東西,這次我要把它牢牢抓在手里!
我拉著他的手往后拽了一下,把我的嘴唇送了上去。大不了吃一頓拳頭唄。
我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情吻住了韓銘鈞,我沒接過吻,胡亂地用嘴唇蹭來蹭去,韓銘鈞怔了一下,馬上給了我有力的反擊。
不是用拳頭,而是用舌頭。
我的后背大力撞在了墻上,后腦勺卻一點也不疼,韓銘鈞用手幫我墊了一下,失去平衡的我?guī)缀跻谐鰜,張嘴的瞬間就覺得一條有力的舌頭鉆進了我的口腔。韓銘鈞的舌頭在我的口腔內(nèi)舔舐翻攪,這種感覺我從未體驗過,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我再也沒有了剛才的勇氣,被動承受著韓銘鈞帶給我的悸動與戰(zhàn)栗。他的唇又熱又軟,反復(fù)吸吮著我的唇瓣,剝奪著我口腔里的空氣,我簡直快要窒息了。
這個吻代表什么?是不是代表我不是一廂情愿,是不是意味著我真的抓住了希望的尾巴?我終于不用再當(dāng)個冷漠的石頭,可以看一看人間的美景了嗎?
這么一想,我忍不住流下淚來。
韓銘鈞發(fā)現(xiàn)我哭了,慌忙放開我,焦急地問道:“對不起,寶貝,你怎么了,別哭好嗎?”
他極盡溫柔地用手指幫我擦去臉上的淚水,我卻哭得更兇了。
為什么韓銘鈞這么好!
他緊緊將我摟在懷里,輕拍我的后背,嘴里還不住哄我:“要是你實在想哭就哭吧,但是你哭完一定要告訴我為什么好嗎?”
我在他寬闊的胸膛里抽噎著,胸口熟悉的香氣和心臟規(guī)律的跳動讓我漸漸安靜下來,我卻不好意思抬頭了,實在是太丟人了。
明明是我主動親的韓銘鈞,最后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這叫什么事?
韓銘鈞見我稍微平復(fù),拉我站直,我的腦袋快跟脖子彎成了一個直角,他抬起我的下巴問:“不哭了?”
我垂著眼睛點點頭。
“那現(xiàn)在能告訴我為什么哭了嗎?”
“我……”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搜腸刮肚一翻說,“小易今天跟我說,他有兩個媽媽……”
韓銘鈞的眼睛瞬間睜大,隨后微笑著說:“抱歉,一直沒告訴你,他是試管嬰兒!
“我一直以為……”以為你有家有室,有妻有子,可還是壓抑不住,偷偷地喜歡你。這些話我實在說不下去。
韓銘鈞還是那么明察秋毫:“以為我喜歡女人,怕破壞我的家庭?”他揉著我的腦袋說,“你沒有。”
我羞臊得厲害,再次把臉埋在他懷里:“我覺得太不真實了!
“真的,全都是真的,從今以后每一天,我都會這樣吻你一次,吻到你深信不疑為止!
我的臉紅透了,但還是特別開心,我真的不是一個人了,又有點想哭了,我問韓銘鈞:“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要等到我先吻了你才說 ,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難受嗎?”
韓銘鈞撫摸著我的腦袋,再次把我摟在懷里:“我想慢慢來的,怕說得太早了把你嚇跑。是我的錯,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韓銘鈞扶著我的肩膀,我呆呆地看著他,他永遠那么英俊,寬厚的胸膛給人以安全感,他對我說:“湛恩,從我第一次見到你,你的樣子就深深烙在了我心里,雖然你的工作有些特殊,這讓我更加生出了想了解你的沖動,看到你手上的傷口我會心疼,看到你在紙扎里寫下那些話我會感動,你是一個心中有愛的人,不管他們看得見看不見,你都以自己的方式愛著這個世界。你也是值得愛的,就讓我愛你,跟你在一起,照顧你好嗎?”
我的眼淚已經(jīng)成河,幸福來得措手不及。
10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又是一個清明節(jié),我依然在店里忙得不可開交。
我把一大束菊花百合交給對面的女生,女生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好漂亮,謝謝老板,我奶奶一定會喜歡的!
“喜歡就好!
“五一的時候也來你這里訂花可以嗎?”
“當(dāng)然,你可以加我微信,提前幫你預(yù)定花材,價格會便宜!
女孩加了我的微信,開心地離開了。
在韓銘鈞的建議下,我的白事店變成了花店,現(xiàn)在都提倡綠色無煙掃墓,我的紙扎生意也該停一停了。
至于骨灰盒什么的,我開了個淘寶店,全部搬到了網(wǎng)上,這個門臉變成了一個純粹的花店,什么節(jié)日就賣什么花。
前面的花材不夠了,我去后院取花,正在花瓶里挑挑撿撿,一雙有力的大手將我攔腰抱住。
我聞到了熟悉的香氣,直起身來,靠上身后寬闊的肩膀。
“今天怎么這么早?”我問。
“你也不看看是誰就往人懷里靠?”
“除了你,還能有誰往我這小院里跑?”
“萬一是采花賊呢?”
我噗嗤笑出聲來,轉(zhuǎn)過頭看著韓銘鈞,把手里的一支紫色龍膽掐下一朵,別在他的耳朵上。
“我看你就是采花賊!
他吻住我的嘴唇,低聲道:“那我要是不做點什么可對不起這名號了!
“別鬧,我店還開著呢。”
“我進來的時候就幫你把牌子掛上了——店主談戀愛,沒事別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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