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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水簪
炎炎烈日下,青珠穿了兩條街,才在一條小巷的盡頭找到了自家夫人。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來不及拭去自己額頭上的汗,便朝著端坐在輪椅之上的婦人跑去。
縱然已是盛夏,但那婦人卻戴著面紗,將整張臉遮得嚴實,一雙眼睛也是緊閉,可渾身上下卻透著秀氣雅致,只是瘦得厲害,若非坐在輪椅中,似乎輕輕一陣風便能將她給吹倒在地。
“夫人,奴婢總算是找到您了,我還以為又是二夫人她暗中使壞……”話說到一半,她才意識到自己又慌不擇言,忙閉上嘴,四下看了看,擔憂問道,“聽說夫人是被一個年輕女子推過來的,那位姑娘是何用意,可有傷到夫人?”
那婦人緩緩睜開了眼,一雙清澈眸中竟布滿血絲,聲音嘶啞無力難聽至極:“我沒事,賀禮可是買好了?”
蹲下身去,將懷中的錦盒打開又合上,青珠見夫人放了心,雖看著她通紅的眼睛甚是心疼,卻還是狠心勸道:“奴婢知道夫人委屈,但今天畢竟是老爺生辰,若是被二夫人瞧見夫人眼中帶淚,也不知又會怎樣挑撥離間,到最后更難過的還不是夫人您……”
抬起那瘦若枯柴的右手,那婦人拍了拍青珠的手,眼睛里出帶出笑意來,卻是凄涼:“我明白!
得到了最希望的答案,青珠的鼻尖卻是一酸,險些也落下淚來,連忙起身去推輪椅。
“咦,這簪子……”她的腳下還未動,一低眼便瞧見了夫人頭上的那支木雕的簪子,不由驚訝,“奴婢明明給夫人用的還是那支老爺送給夫人的銀簪……”
那支木雕簪子樸素簡單毫無光澤,但尾部卻鑲嵌著一枚如水滴般透明的珠子,垂垂欲墜,仿若一滴恰要落下的眼淚。
小巷狹窄而陰暗,那婦人微頓了片刻,解釋簡單而聲音嘶。骸胺讲庞龅搅艘晃毁u發(fā)簪的姑娘,便順便換了。”
青珠半信半疑,卻還是沒再多問。
其實,換了豈不是更好,人都已經(jīng)變了心,簪子留著豈不是更傷情。
輪椅齟齬而行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巷子里回蕩著,一直停留在墻頭的一只黃雀突然叫了一聲,清脆而空透。
那婦人微微抬了眼,看著它逆著光的身影,似水溫柔的眉目中卻隱著蒼涼決然。
今天是戶部侍郎王彥成二十八歲生辰,舉城皆動,門庭若市。
但后門依然冷清。
大夫人宣澤不得從正門進府,已是王家多年的規(guī)矩,因為唯有如此才不會驚擾前廳的貴客。
四進的偌大院子,前院中庭的熱鬧喧囂流轉(zhuǎn)到后院時已是聲若細絲,三道墻三重門,似是隔著天與地。
后院原本是一處荒蕪,長久被廢置不用,是大夫人以清養(yǎng)為名將這里略加修整后便搬了過來,平日里人跡罕至,連個下人都極少見。
青珠動作嫻熟而利落地將夫人推到被青藤繞滿的竹亭下,看了看面前堆滿繡案的石桌,有些遲疑地問道:“夫人還是不打算見一見老爺嗎,畢竟今日是他的生辰……”
宣澤默然片刻,開口平靜:“今日家中繁忙,你去前廳幫忙吧,將給他的賀禮帶上!
自從二夫人嫁入之后每年都是如此,明明是堂堂正正的大夫人卻要在自家夫君生辰時躲在角落中不得見人,青珠心下替她委屈,腳下未動,半晌才鼓足了勇氣勸道:“夫人已經(jīng)多年未赴老爺?shù)纳窖,往年老爺還會派人來請夫人出席,可今年卻毫無動靜,若是夫人再不主動些,只怕老爺和這個家就忘了咱們王家還有個大夫人,到最后還不是便宜了二夫人……”
正要摘下面紗的大夫人手下一頓,哀傷染上眉目之間,沒有應(yīng)答,卻輕嘆了一聲。
后院大樹瘋長,枝葉間鳥聲婉轉(zhuǎn),這一聲幽幽嘆息轉(zhuǎn)瞬間便沒入了明亮夏日,再也無跡可尋。
但青珠卻聽到了,再也不忍說下去,只好將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整個后院似是突然間便安靜下來,又復了往時的沉悶。
手指撫過漆黑如墨的繡面,她盯著上面的幾點如雪的白色花堆,許久才移開了目光。
放下繡面,她緩緩抬起右手,但手指卻在碰觸到那支發(fā)簪的前一刻停了下來,放佛再向前一點點便會被烈火灼傷。
她還是收回了手,神色出奇地冷靜。
身子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她抬起了頭,迎著透過枝葉殘存下來的陽光微微合上了眼。
她并不困,在以往的此時還在埋頭在繡面之中。
但她需要睡一覺。
那個姑娘說,她會做個很長的夢,那里有她最難忘的時光。
只是,她會哭著在夢中回到她念念不忘的過往,每一段回憶便會帶走簪中的一滴淚水。
哭著做夢,已不是第一次,她早已習以為常,但她并不想一輩子都以淚洗面。
所以,她選擇相信那個姑娘的話。
等簪中的淚水枯了,她便解脫了。
那位姑娘說:“你可以記得過去的一切,但枯水簪可泯滅你記憶中的愛恨悲歡。你還記得他的好,他的溫柔,他的不好,他的絕情,但你不會再愛他,不會再恨他,他也不能再傷害到你,因為你對他已無情,他與你再無關(guān)!
我還記得你的好,你的溫柔,你的不好,你的絕情,但我不會再愛你,不會再恨你,因為我對你已無情。
那是多么美好的向往。
那個時候,他總會喚她,阿澤阿澤。
在依山傍水的瑤泉鎮(zhèn),陽光總是很燦爛,他們只是兩個平凡人,她是青梅,他是竹馬,緣分似是從同年同月生便已然注定。
更何況,兩家僅是一墻之隔。
五歲的時候,彥成在挖了自家墻角近一個月后,如愿以償?shù)劂@進了隔壁院子,躲在墻角低喚道:阿澤阿澤。
五月的陽光和煦,半和暖半清涼,有陣陣細風掠過墻角的那棵槐花樹,縷縷清香彌漫在空中,隨著他的低喚懶懶地蕩漾進了屋子。
正在屋里小睡的小阿澤聽到了他忽隱忽現(xiàn)的聲音,迷迷糊糊地爬了起來,踢著小小的鞋挪到了門口,惺忪著眼睛向外張望。
后來的二十年她與他有那么多次的分別又重逢,但她的記憶深處,卻清晰而深刻地印著那個午后的那個他。
明明那時尚懵懂,明明那時還年幼。
一個小小的腦袋從開滿雪白槐花的大樹后探了出來,看著她的眼睛閃著陽光的燦爛,亮著真切與渴望,伸著胖乎乎的小手招呼她過去。
那是她印象中最美的畫面,有最愛的樹,有最愛的人。
兩小無猜便從此開始。
直到她開始亭亭玉立,他開始學富五車。
這本是最簡單的故事,本該有最簡單的結(jié)局。
事實也是如此。
順理成章地,她與他十五歲那年的五月,兩家又湊到了一起。
王家太婆說,阿澤這孩子氣色真好,這小臉兒白里透紅,讓人見了真真是喜歡。
宣家老爹說,彥成這孩子人俊有志氣,將來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啊。
站在堂中的媒婆笑得合不攏嘴:是啊,宣姑娘和王公子郎才女貌,可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簡直是天賜良緣呢。
站在父母身后的他一直微笑著看著她,眸光溫柔而歡喜。
她揉著衣角,抿著嘴垂下眸子,羞澀染上了白皙的臉。
就這樣,阿澤與彥成訂婚了,十幾年清貧而簡單的日子有了最完滿的結(jié)局。
后來的她不止一次想,倘若時光就在那個時候就此停止,該有多好。
只可惜,時光不會回流,也不會停滯。
若是歲月會一帆風順,一年之后,在一個花好月圓夜,她會與他喜結(jié)連理,從此相夫教子,孝敬爹娘與公婆,守著一生最愛的親人,平淡而寧靜地度過這一生。
但這世間能有多少人的歲月會一帆風順。
她的沒有,她阿爹和阿娘的也沒有。
只是在半年之后,她的父母相繼離世。
仿佛只是一場灰白噩夢,夢醒之后她已是孤孑一人。
是他陪著她挨過了那段最凄寒的時光,若非如此,她許是連撐下來的理由都再也尋不到一個。
自此之后,她便以刺繡為生,極少出門,這樣做也是為了少些是非。
而他也更加潛心讀書,爭取早日考取功名,只是每隔一兩日便去瞧她。
那段日子,他們常常相對而坐,她刺繡,他看書,偶爾飲茶,偶爾散步,雖痛苦卻也甜蜜。
那時的她以為,如此相伴,不小心便會到白頭。
因手藝精湛,她的繡品極受歡迎,開始有繡品坊慕名而至,這自然不算是一件壞事。
但她卻沒有想到,意外總會不期而至。
錦繡坊是瑤泉鎮(zhèn)最大的繡品坊,最是愛惜人才,第一次有人來訪便是年紀雖輕卻在方圓百里已有盛名的少東家連晟。
幾乎是一見傾心,連晟對她心神蕩漾,雖然打聽到了宣澤是王彥成的未婚妻子,但他自認為她遲早會回心轉(zhuǎn)意,所以回去后便張羅著要去提親,結(jié)果于他而言自是悲傷。
他被聞訊而來的王彥成給轟了出去,聘禮也被扔出了門外,連宣姑娘也毫不留情地將他的求親當眾拒絕,讓他在眾人面前丟盡了顏面。
然而,他不認為她喜歡的是那個窮酸的王秀才,只是已有婚約礙于情面而身不由己而已。
但他的不甘心與厚顏無恥唯一的回報,便是宣澤將自己的所有繡品全部交由王夫人打理,從此足不出戶。
連晟在她的無動于衷面前無計可施,只好漸漸放棄。
一直認為她克死親生父母乃是不祥人的王夫人本就有意取消兒子與她的婚約,只是一直怕被人冠以無情無義的罵名而隱忍不言,此次便以她不知廉恥不守婦道之名勸說兒子放棄這門親事,哪知方一開口便被兒子給沉著臉給駁了回去,只好就此作罷。
但于她和彥成而言,此事最多不過是一場風雨,不過是將打濕的衣裳換下來洗一洗曬一曬,有誰還會在乎被曬干的雨滴。
風波漸去,時光依然,不久之后,在彥成準備出發(fā)趕考的前幾日,王夫人替他去久負盛名的一座寺廟替他卜了一卦,回來后竟尋死覓活地要取消他的婚約。
她自是一無所知,但王彥成卻因此大怒,甚至為打消阿娘的念頭想提前將她迎娶回家。
王家因此鬧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然而尚未有輸贏,已近七旬的王老夫人一口氣沒上來,竟撒手而去。
隔壁哭聲震耳傳來的時候,她正坐在槐花樹下刺繡,夕陽西下,有晚風吹落幾瓣槐花,比從她手指上滲出的血先行落在了白色繡面上。
為料理太婆后事,彥成將啟程時日推遲,她也前去幫忙料理。
靈堂安排在了太婆生活了幾十年的北街老院,離王家尚有些距離。
那一夜,守靈的只有她一人。
意外就在萬籟俱寂的沉悶中悄然而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過去的,只記得恢復意識的時候,大火已經(jīng)在靈堂蔓延成火海,到處都彌漫著濃煙。
不知為何,她的手腳乏力,掙扎了許久才站了起來,雖然下意識地想要奪門而逃,但還是在極力克制中蹣跚著跑向靈棺。
已經(jīng)不記得是如何將棺蓋掀起,又如何將王老夫人從棺中拖拽出來,但發(fā)覺房梁上有一截斷木砸下的時候,她唯一的反應(yīng),便是自己要必死無疑了。
外面開始響起了喧囂的人聲,似乎涌來越來越多的人,她在倒下的那一瞬間,似乎看到有個模糊的人影沖了進來,口中喊著阿澤阿澤。
只是她太累了,也太痛了,縱然想竭力喊出他的名字看清他的樣子,卻還是無能為力地昏了過去。
這一睡,似乎過了很久很久。
她再醒來的時候,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她以為再也見不到的彥成。
他的臉色疲倦,已無眠多時,看她醒來,甚至喜極而泣,幾乎用盡了全力將她抱在了懷里。
他看她的目光是更甚從前的憐愛疼惜,但她還是從其他人的眼睛里看到了異樣。
她被毀容了,半面容顏丑陋不堪,又因砸傷了腿骨,走路都不再如往常般自如,甚至連嗓音都因喉嚨受傷而變得粗啞不堪。
她因此頹廢了許久,甚至開始對他避而不見,這世間有哪個女子愿意讓心愛的人看到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他不勉強她,卻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守在門外,不停地與她說話,從小時候的玩鬧到長大后的爭吵又和好,一件件地講給她聽,似是怕她失憶一般。
她哭紅了眼睛,瘸著腿在門口徘徊了許久,終于還是開了門。
他抱著她,聲音沙。喊,等你的傷痊愈,我們便成親。
槐花清香四溢,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抬眸看著滿樹的雪白,重重點了點頭。
失火一事很快便水落石出,官方說法是老屋陳舊碰火便燃與人無尤,但坊間傳言卻是連家少東家因愛生恨欲縱火殺人,畢竟那夜本該守靈的人是王彥成。
那晚王夫人突然發(fā)了高燒,雖意識不清卻一直喊著兒子的名字,宣澤這才去了北街王家老院,替了正在獨自一人為太婆守靈的王彥成。
但無論那場大火是意外還是陰謀,宣家姑娘為了將王家老夫人的尸骨救出火海而險些喪命的事跡很快便在坊間傳了開去。
她拼了性命為王家守住了孝道,王家自是不能以她的毀容與殘疾為由解除婚約,就算連一直持反對態(tài)度的王夫人也松了態(tài)度。
王老夫人的后事安排妥當之后,他已經(jīng)不得不啟程。
動身的前一晚,他去看她。
月半彎,滿天星辰,槐花樹下,他執(zhí)著燈,將掌心中的一個物件遞給她:“阿澤,這是我一生最珍惜的寶物,如同我的生命。現(xiàn)在我將它托付給你,替我好好珍惜,可好?”
她訝然接過,卻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一面普通的銅鏡。
不待她開口,他便伸出手,將她臉上的面紗緩緩揭下。
感觸到他手指的溫度時,她幾乎下意識地想要后退避開,但終究還是沒有抗拒。
昏黃的燈光下,鏡子里她的容顏恍惚而可怖,似灼了火般燒得她的眼睛生疼。
已過去半個月,除了那一次確認自己的容顏被毀外,她再也不敢照鏡子,甚至連水面也刻意避開目光。
她接受不了那樣可怕又丑陋的自己,但是他卻可以。
他輕輕攬著她的肩膀,一同低眸看向那面銅鏡,柔聲道:“我此生最珍惜的,便是阿澤。不是阿澤年輕時的容顏,不是阿澤無暇時的樣貌,而是阿澤!
待我走后,你要替我好好照顧她,告訴她要等我回來,然后做我最完美的新娘。我會與她白頭偕老,待到白發(fā)蒼蒼的那一日,我們都會滿臉皺紋,可我依然不會嫌棄她,就像她從不會嫌棄我一樣。
那是她此生聽到的最動聽的情話,會一字不差地記著一輩子。
他走了之后,她極力讓自己過的更好,為請最好的大夫,開始日夜不停地刺繡。好在那場大火并未傷到雙手,而她的繡品也賣得越來越好,請來的大夫也對她竭盡心力。
等他高中探花的喜報傳到瑤泉鎮(zhèn)的時候,她的腿傷已好了大半,雖然依舊行動不便,但至少已能擺脫拐杖獨自行動,但臉上的燙傷卻因傷勢過重再也不可能恢復往日容顏。
她已無計可施,只能安慰自己,好在彥成他不會嫌棄自己。
他回來的時候,槐花樹已在寒冬中落盡了枝葉。大雪紛飛時,門突然被叩響,正在拿了掃帚在院中掃雪的她怔了一怔之后開了門,看到一身風塵的他正站在門口,溫柔彎了唇角:阿澤,我回來娶你回家。
他們的婚事定在了一月之后,要趁著過年喜上添喜。
為了那一日,她已等了許久。其后的許多個日夜,她都在不經(jīng)意間會突然想起,自己就要嫁給阿成了,似與槐花清香一般甜蜜的幸福滋味就會悄無聲息地從心底漫到全身。
只可惜,阿爹阿娘卻再也無法與她同享了。
為什么在她最委屈最難過的時候,這世間對她最好的親人卻不在了?
似乎被手中的繡花針刺出了血,她疼得低呼一聲,心底萬分驚詫。
為什么自己會覺得嫁給阿成是委屈難過,方才不還是如沐陽光般幸福甜蜜嗎?
嘴角似是有淚珠淌了進來,咸咸的苦苦的,她抬手想拭去,卻被一個更溫暖的手給輕輕握住,耳邊隨著鳥兒清脆的叫聲響起了一個輕柔又焦急的聲音:“夫人,夫人……”
是夫人不是阿澤,是誰,究竟是誰?
“夫人,是我,青珠啊。夫人你怎么了,快些醒醒……”
她終于睜開了沉重的雙眼,目光茫然而無神,過了許久才看清了眼前的女子。
是青珠,對,是青珠。
“夫人這是怎么了,可是做了噩夢?”見她終于醒來,青珠松了一口氣,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額上的冷汗與滿臉的淚水,“方才夫人一直喃喃自語,怎么喚都不醒,可是嚇死奴婢了。”
原來不知不覺中已近黃昏,前院似是更熱鬧了,喧囂聲隱隱傳了過來,聽著甚是刺耳。
“我沒事。”她的神色哀傷,掙扎著坐起,目光投向墻角的一棵不高的樹苗,似是隨口問道,“東西可送過去了?”
“是,直接呈給老爺?shù)摹!鼻嘀楠q豫著,道,“奴婢看老爺也是很想念夫人的,現(xiàn)在晚宴剛剛開始,夫人若是愿意……”
宣澤明白她的意思,卻抬手打斷了她的話:“我有些餓了,去廚房端些清粥過來吧!
青珠輕嘆一聲,不再說什么,替她點了石桌上的燈后便低頭去了。
又是個繁星如燈的夜晚。
白日里婉轉(zhuǎn)的鳥聲漸漸平息了,小院平靜而安寧。
她拿起案上的繡面,手指撫過上面已繡好的大朵槐花,眼淚撲簌而落。
那位姑娘說,記得與忘記、難忘的與想忘的往事都會在夢中一一呈現(xiàn),曾經(jīng)的愛恨悲歡會再次暈染在心頭,此時是最難捱的。
晨曦的陽光透過窗子灑落在屋子里,院中鳥聲婉轉(zhuǎn)清脆如歌。
微微瞇了雙眼,她轉(zhuǎn)了目光探向半開的窗子,眸子里顯然多了幾分釋然。
又是新的一天,也許,她需要的是好好珍惜此時的每一刻。
還愛著他的每一刻。
青珠有些疑惑夫人這兩日為何總是嗜睡,不停地提議想替她再請來大夫瞧瞧身子,結(jié)果自然被她拒絕。
那位姑娘說萬事不可強求凡事應(yīng)循序漸進,忘情絕欲也應(yīng)是如此,該睡的時候再睡想忘的時候就忘。
但她卻再也等不及了。
再過五天她便二十八歲了,已經(jīng)愛了他那么多年,如今只是想度過一個最舒心的生辰。
沒有愛,便不會再有期待與失望,也不會再有希望與怨恨,這該是她此生最希望的生辰賀禮。
生辰賀禮……
手指觸到了袖中似是因著被冷落許久而略帶寒意的銀簪,她的心里多了幾分酸楚。
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收到他親自挑選的生辰賀禮了?好像是從許佳念嫁入王府的五年前開始吧。從那時開始,每次許佳念送來的賀禮,都是她替他挑選的。
而這支銀簪,是在成親后她的第一個生辰時,他親手為自己戴上的。
他說,雖然現(xiàn)在諸事不順,但我不會讓你因此而受到委屈。
那是在京郊的一處僻靜而破落的院子,他們來到京城的第一個月。
雖然身中探花,從此在京城有了一官半職,但剛開始的日子比以前更加清苦,甚至沒有財力在京城的繁華地段租一處方便舒適的住所。
他每日起早貪黑,因出身貧寒沒有門路在朝廷中郁郁不得志甚至屢遭奚落,性子也愈加煩躁,但每次回到家中便會收斂心中所有的不快與郁悶,對她溫柔而體貼。
她看得懂他的不易,每天隨他早起伴他晚睡,除了打點家務(wù)外一刻不閑地刺繡,每隔幾日便會去城中變賣繡品以貼補家用。
那段日子,她和他都很辛苦,好像每一日都苦過前一天,可每當看到彼此,卻又舒心而快活。
相濡以沫不離不棄,如果能一直到老,這本該是段佳話。
只可惜,雖然她不相信人心善變,但她的不會變,并不意味著他人的不會變。
寒冷中相互依偎,饑餓時相視一笑,他們陪伴著彼此渡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歲月,那兩年好像很漫長,卻又很短暫。
他終于在官場嶄露頭角,第一次帶她搬了家。
臨近鬧市,見得的人多了,是非也隨之多了。鄰里開始對她面紗下的容顏和不方便的行動開始指指點點,很快便流言四起。
但有句話說福禍相依。
京城中臥虎藏龍,不久便有高人將往年的舊事給挖了出來,人人口齒相傳,說她拼盡性命守住王家孝道,說他有情有義不棄故人。
美名傳開,他竟因此引起當朝皇帝的注意而開始平步青云。
好日子便從此開始,他開始了真正的春風得意,也開始了每日應(yīng)酬,甚至夜不歸宿。
她依然體諒他,只是開始習慣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入眠。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們又搬了家,不過,那是屬于他們的第一個家。
他將爹娘接了過來,希望能多盡孝心,從此一家團聚。
她本無異議,只是她看得出王夫人對她的嫌惡一如既往。
一家人本該一團和氣,她處處忍讓,直到王夫人強逼她同意讓他納妾。
那個時候,她身子一震,險些暈倒。
她容顏丑陋有辱門楣,她多年無子有負祖宗,她倔強善妒有違婦道,這些她早就知道。
只是,她舍不得他,舍不得將他讓給別的女子……
更重要的是,她沒有這個膽量,沒有那種自信。
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不相信自己。
有時候,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都會心生厭棄,又如何要求旁人對她不離不棄。
可是,她又怎能那般自私,要求他此生只能守著自己?
她開始害怕,開始猶豫,開始在他夜不歸宿時心生狐疑。
假裝不在乎,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第一次見到許佳念的時候,許是出于直覺,她無法喜歡眼前那個端莊美麗的大家閨秀,甚至有些排斥與厭惡。
但在這個家里,她的感受又算得了什么。
王夫人將許佳念留在王府過夜的那一夜,他很晚才回房,眉眼里舉止間盡是歉意。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同床異夢,那種陌生竟來得那般強烈而意外。
她知道一側(cè)身便能看到自己最愛的人,但她沒有勇氣,背對著他閉上了眼。
可過了子夜,她依然難以入眠,直到他將身子挪了過來,從背后將她緊緊抱住。
一種不祥的預感猛地襲來,她身子一震,想逃,但身子僵得動不了分毫。
“佳念她……有了我的骨肉,雖然她身為相府千金出身富貴,卻愿意下嫁我王家為妾室,”他的氣息就在頰邊,聲音卻遙遠而飄忽,“是我對不起你,但她為了我也受盡了委屈,不僅不顧閨中名節(jié)還待我一心一意?砂赡惴判模退闼捱M來,你依然是我王府的大夫人,永遠都是……”
她咬著牙,身子顫得厲害,卻掙開他的懷抱,許多話如鯁在喉,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將頭深深地埋進了被子里。
他悻悻地收回了手,長嘆一口氣:“我去書房,你……你想開些。”
她永遠記得那晚他重新穿上衣裳走出房門的摩挲動靜,像是一段決絕,埋葬了以往的所有。
性善妒而倔強,她終究是想不開的,愛一個人執(zhí)著,恨一個人也執(zhí)著。
可到最后,受傷最深的還是她自己。
王府風光地將相府千金娶進了府中,他洞房的那一晚,是個冷得透骨的冬夜。
她在院中站了一整夜,不知是在等著什么,還是在告別什么。
只是一場風寒,便將她還留有余傷的右腿徹底摧垮。
她坐著輪椅,親手收拾了東西,搬到了后院。
她知道自己是在賭氣,卻沒有想到這口氣會賭了這么多年。
后來,他依然會來看她,有時也會留宿,她不哀求,也不抗拒,只是他每次過來都會固執(zhí)地不再戴上面紗。
她是仗著他還愛著自己,所以才敢肆無忌憚。
他似乎并不介意,待她更是溫柔體貼,可是留下的時間卻越來越短。
直到王府不遠處因意外走了水,火勢沖天時,王夫人受了驚嚇。
將爹娘送回瑤泉鎮(zhèn)休養(yǎng),再回來后,他似乎不愿再見到她,不再主動穿過幾進院落去探望她,更不曾給她夫妻之間本該有的溫存。
也許是因為他想多一些時間陪伴那個嬌柔的新夫人,也許是因為他與許佳念的第一個孩兒終于出生,也許是因為他在宦海中順風順水一路高升。
總之,他繁忙而有序的生活里,再也沒有她能擠進去的角落。
他不來,她也不去,雖只是隔著幾道墻,卻似是各處天涯與海角,很久都不見一面。
她受盡了相思苦,也厭惡了愛生恨,想離開,卻又不甘心,不舍得。
有時候,她也會想,是不是自己太倔強,才讓他們落到了如此地步。
若是低一低眉眼便能換回往日溫柔,也是值得的,不是嗎?
所以,她有時也會恨透自己那端得那高高的姿態(tài),連許佳念都能為了他甘心為妾,為何自己不能再大方有度些?
她告訴自己,男人三妻四妾本屬尋常,即便他再納妾,他最愛的人還是自己,不是嗎?更何況,許佳念能幫到他,能助他平步青云一展宏圖,不是嗎?
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找了無數(shù)原因來勸慰自己,但每次掙扎許久,她能做到的唯有遠遠地去見他一面,然而看見的不是他對自己相思入骨,而是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但她還是想看看他,哪怕只是一眼。
直到有一次,她躲閃不及,被他瞧見。
那一瞬間,她甚至是期待的,期待他欣喜溫柔的目光,期待他急促而來的腳步,期待他堅實溫暖的懷抱。
可他卻只是遠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便轉(zhuǎn)身而去,留給她的背影清冷而堅決。
那種疏離與淡漠,深深地刺入她的心里,擊碎了她積攢了日夜折磨后換來的那一瞬間的妥協(xié)。
她想,他終究還是將她棄之如敝履。
從此之后,她再也沒有踏入前院一步。
她是自卑的,也是驕傲的,但就算愿意放下孤傲,也需要兩廂情愿。
她知道,她與他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最悲哀的是,她依然愛著他,原本應(yīng)是甜蜜的痛苦將她日夜折磨。
來到京城后的第四個年頭,終于衣食無憂,她卻跌入了最凄冷孤獨的低谷。
她不愿成為被愛所困的怨婦,骨子里還住著當年那個倔強固執(zhí)又向往美好的小姑娘。只可惜,一念情動,情斷不由人心。
她需要被拯救,而枯水簪便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是那樣地迫切,甘愿以一生為賭注。
睡夢之中,輕輕彎了唇角,她一身輕松。
這一次似乎睡了很久很久,但也許是人在回憶痛苦時總是趕得很急,在醒來時,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甚至有些喘不過氣。
清晨的光灑了下來,照在墻角那棵剛剛生出嫩芽的樹苗上,照在樸素而簡陋的竹亭上,照在隨意鋪展在石案上的如墨繡面上。
她緩緩睜開了雙眼,下意識地抬手擋住了光。
這會是新的一天嗎?
端著水盆過來的青珠見她終于醒了,長長舒了一口氣:“夫人總算是醒了,這一夜您是又哭又笑,連被子都被您的眼淚給弄濕了好幾條,將奴婢嚇得半死,若不是夫人提前吩咐不可將您喚醒,我還以為是夫人中了邪,定然不會就這樣讓您睡下去的……”
宣澤坐了起來,看她一臉疲倦顯然一夜未眠,愧疚道:“這一夜你辛苦了。”
將濕好的毛巾遞了過去,看到夫人通紅發(fā)腫的雙眼,青珠滿是心疼,柔聲道:“夫人這又是何苦,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
輕輕擦了臉,感覺散下的頭發(fā)雜亂,她沒有回答,將毛巾遞了回去,先吩咐青珠道:“幫我把頭發(fā)挽起來吧,好像有些……”
話未說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雙手猛然一頓。
青珠似是沒有察覺到她的異常,接了毛巾后便轉(zhuǎn)到了她的身后,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梳子后才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奇怪地咦了一聲:“夫人的簪子哪里去了,昨天晚上不還戴在頭上嗎?”
清晨的一縷風撩起散在額上的發(fā)絲,她怔了許久,才有笑意漫上了眉眼之間。
只是這樣嗎,就這樣便結(jié)束了嗎……
青珠看得愣了,那是這么多年來,她從夫人臉上看到的最純粹的笑。
在她還在一頭霧水的時候,宣澤側(cè)頭從她手中拿了梳子緩緩順著發(fā),動作精致而溫柔。
可惜啊,看不到枯水簪上那一滴枯干的珠子。
她抬了眸,望向種著槐樹苗的那一面墻。
那里,這兩日一直站在墻頭上的那只黃雀已不見了蹤影,好像從未在那里出現(xiàn)過。
鏡子破了,槐花落了,它飛走了,帶著枯水簪,與她曾經(jīng)天崩地裂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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