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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風(fēng)
四月,綠樹成蔭花漸稀,輕紗微雨過后的清晨,山色如洗,曦光燦然。
崔滌躲在驛道旁齊腰深的莽蕩里,右手緊緊握住刀柄,汗水浸透纏繞刀柄的紗布,猶如捏著一塊黏糊糊的爛泥。
這把刀跟了他八年,沾過三十五人的鮮血,再添一個他就能晉升為“天罡”。
他是“閻羅閣”的殺手,綽號“地捷星”。
截至目前他還未曾失手,不過今天不確定自己的刀能否派上用場,本次任務(wù)閣主共派出七位“地煞”,接力狙殺目標(biāo),他排在最后一站。前面那六位同門身手略遜于他,卻也都身懷絕技,六個人就是六道鬼門關(guān),一流的武林高手也難平安通過。想那點子只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錦衣衛(wèi),剛至弱冠之年,聽著就是只上好的嫩羊,這會兒多半已做了牛頭馬面的下酒菜。
日上枝頭,一陣蹄聲驚散空山鳥語,滾滾煙塵如云霧,飛騎叱咤而來。
崔滌視線如鷹,直抵來人。
飛魚服,繡春刀,烏紗帽上嵌著一顆光燦瑩華的明珠,與那玉貌朱唇相得益彰。
正是上了“閻羅閣”賬簿的錦衣衛(wèi)杜若。
這顆大好頭顱,倒也值得萬兩銀。
崔滌毫不在意那六個“地煞”的現(xiàn)狀,活人犯不著為死人操心。
腰間的羅剎刀無聲出鞘,發(fā)出一陣渴血的輕顫。
龍吟般的馬嘶響徹山谷,須臾,一切歸于寧靜,如同漣漪平復(fù)后的水面。
崔滌倒在草叢里,跟隨他八年的寶刀斷為寸縷,他握住爛泥似的刀柄,心下一片茫然。
一招定勝負(fù),遇上這神乎其神的劍法,那六個地煞該死得心服口服。
就像他這樣。
“是永嘉侯派你來的?”
那杜若聲音冰冷,宛若抵在他喉頭的劍鋒。
崔滌不吭聲,他只管殺人,還不夠格跟雇主交洽,無法回答對方的提問。
杜若認(rèn)為他背上的包袱能替他招供,劍影一閃,布褡落地,滾出一只一尺長的葫蘆,色澤陳舊,皮相光亮,似常常擦拭所致。
頹然待死的崔滌遽然眼放銳光,上身猛撲抱住葫蘆,渾如抱住了自己的性命。杜若直覺有鬼,劍尖橫掃削斷他右手三根手指,挑住葫蘆身上的絲絳輕輕一撈,葫蘆便到了他手中,擰開蓋子口朝下一抖,落出一縷白灰。
崔滌心如刀絞,瘋了似的厲吼,斷指之痛也微不足道了。
“那是我娘的骨灰!”
杜若聞言住手,不動聲色地蓋上葫蘆,詰問:“你為何隨身帶著你娘的遺骨?”
他哪里知道崔滌的母親是“閻羅閣”閣主的侍妾,閣主信奉拜火教,家人亡故遺體都會火化,這半葫蘆骨灰是崔滌冒著生命危險盜出來的,只為母親臨終前的囑托。
“我娘過世前命我將她的遺骨交給我的生父,希望來日能同他葬在一處!
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供詞竟然救了他一命,年輕的錦衣衛(wèi)還劍入鞘,俊美的容顏似初春冰湖稍稍解凍。
“念你是個孝子,暫且放你一馬,等完成你娘的遺愿再來受死吧!
人馬絕塵而去,崔滌呆若木石,金屑般的日光壓在他的睫尖,激起陣陣暈眩。
杜若的坐騎是百里桃一的良駒,可是甩不掉崔滌,他的輕功出類拔萃,故而名號“地捷”。
仇必報,恩必償,他心里裝不下這筆人情,定要設(shè)法償還。
杜若日夜兼程,座下馬匹可以更換,人卻只能不眠不休,五天后他已成強(qiáng)弩之末,再也沖不破殺手們的圍攻。
傷重不支之際,崔滌挺身而出,憑借非凡的輕功帶他逃出生天。杜若昏迷時緊緊捂住胸口,崔滌起初以為他受傷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他拼命護(hù)著的是一只裝在黃色錦囊里的信封,封口處插著鳥羽蓋著火漆,顯是朝廷的加急文書。
長空皎皎月光白,泉水的嗚咽中偶爾穿插一聲雁哀,火光映在杜若臉上,冷玉終于泛起紅暈,看他蘇醒,崔滌深深松了口氣,這筆債總算還清了。
杜若一睜眼便急切質(zhì)問:“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我昏過去多久了?”
驚慌失措地神態(tài)令人新鮮,崔滌估計源于那封“羽檄”,便準(zhǔn)確告知他日期,
杜若摸到懷里的錦囊,稍覺心安,二話不說起身欲走,被一雙骨折的斷腿推倒在地。
“你腿斷了,哪兒都去不了!
“不行!我必須馬上趕去番禺!”
“是去送圣旨?”
杜若又一陣驚惶,急忙取出書信,上面的印戳完好無損。
崔滌道:“我不識字,看也看不懂。能說說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么?居然舍得花一萬兩銀子買你的命!
“閻羅閣”殺人明碼標(biāo)價,一萬兩是十年未有的天價。
杜若冷笑:“我一介武夫哪有這么值錢,賊人真正要殺的是番禺縣令道同!
崔滌臉上立時起了霜凍,猛地一躍而起……
久無人煙的山道上,崔滌馱著杜若撒腿狂奔,明月追逐他的腳步,卻難以留住他們的影子,清風(fēng)歡快地挽住崔滌的衣擺,仿佛找到了并駕齊驅(qū)的玩伴。
杜若爬在他結(jié)實寬闊的后背上,過去縱馬馳騁的回憶都顯得悠閑了。
真想不到此人竟是道同的私生子!
驚異的又何止他一個呢?
二十三年前還是少年書生的道同與河間府一崔姓名妓交好,約定回家稟明父母就來贖取,誰知老天棒散鴛鴦,道同去后崔氏即被“閻羅閣”閣主看中劫走,可憐她彼時已身懷六甲,五個月后誕下崔滌。崔氏雖淪落煙花,卻情志堅貞,致死不忘與道同的盟約,生不能同羅帳,但求死后共墳塋,這期望只能交由兒子來完成。
她給崔滌留下一道天大的難題,不能見光的殺手如何去與官宦攀親?道同剛正不阿,嫉惡如仇,是遠(yuǎn)近有名的廉吏,豈肯認(rèn)一個來歷不明的兒子?
崔滌坐困愁城,無望地消磨時光,今天竟等來了救父的機(jī)會。
那道同在番禺打土豪懲惡霸,得罪了土豪惡霸的后臺——永嘉侯朱亮祖。朱亮祖上書皇帝朱元璋誣告,朱元璋誤信讒言,派人去番禺處死道同。幾天后道同彈劾朱亮祖的奏折也送抵駕前,朱元璋閱后發(fā)覺上當(dāng),急命錦衣衛(wèi)火速傳送赦免令,千叮萬囑必須趕在前一位欽差前送達(dá)番禺縣。
此刻赦免令就揣在杜若懷中,正是殺身之禍的由來。
長路漫漫,險阻連連,他們既同時間賽跑,又不停與死神搏斗,三天后遍體鱗傷的二人來到番禺城下,崔滌像斷樑的房屋訇然垮塌,七竅溢出鮮血,沖開已經(jīng)結(jié)痂的血污。
杜若緊握他斷指的右手,無語凝噎,低頭聆聽他最后的聲息。
“救我父……葬我母……”
杜若與第一位欽差同天抵達(dá)番禺,僅僅晚了一個時辰,然而就是這一個時辰的遲誤,使得他沒能完成崔滌第一個遺愿。
次年九月,朱亮祖和兒子朱暹奉詔進(jìn)京,被朱元璋活活鞭殺。行刑時皇帝怒不可遏,一邊親自執(zhí)鞭猛抽,一邊怒吼:“還我賢臣!”
隨后鞭子轉(zhuǎn)遞到杜若手中,他絕無憐憫地結(jié)果二賊,默默問,快意恩仇的滋味,泉下可有感應(yīng)?
此時河間府一處山清水秀的地界,鳥雀們正在道家祖墳里唱著安魂的歌謠,墳地不遠(yuǎn)處的大樹下隆著兩個剛剛覆青的塋冢,兩塊墓碑分別纂刻:“道翁同如夫人崔氏”、“河間義士崔滌”。
滿山風(fēng)雨曉初晴,碧水蒼山萬景清,片片紅葉輝映鱗鱗秋光,天氣像他們相遇那日一樣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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