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人楚安陵與魏龍陽的日常
　　龍陽君與安陵君自小竹馬竹馬。兩家是鄰居，兩家院子緊挨著，龍陽君的書房和安陵君的臥房，就隔了一道墻。
　　安陵君家境貧寒些，夜里舍不得耗油點(diǎn)燈，便想了很多辦法，夏天時(shí)集螢，雪天時(shí)映雪，都是古人想的好點(diǎn)子，可惜都講究時(shí)令。
　　有一日，安陵君讀到鑿壁偷光一說，心里有些癢癢，他想效仿古人，又恥于做偷竊之事。
　　此事令安陵郡煩惱許久，每到夜間，便輾轉(zhuǎn)反側(cè)。一端想，我借光苦讀，原是為讀書，古人都把這做了典故，可見不是壞事。一端又想，讀書人行正道，怎可做這事，破人墻壁，豈不是失禮于人。
　　龍陽君夜夜點(diǎn)燈苦讀，懸梁刺股，只為一朝金榜題名。近日卻每每被隔壁長(zhǎng)吁短嘆打斷專注。
　　隔壁安陵君自小沉默寡言，不善交游，兩人同一個(gè)書院讀書，同路回家，卻至今對(duì)答不超過三句。翌日上學(xué)時(shí)，他特意追上安陵君，問起此事。
　　安陵君一聽，頓時(shí)臉羞憤得欲滴血，忙說以后定無此事，說罷就想疾走離去。
　　龍陽君卻追上前去，有意問清楚，安陵君推脫不過，只好說是讀過鑿壁偷光一事，心生雜念。說完自覺羞恥慚愧，只等龍陽君訓(xùn)斥。
　　龍陽君聽罷，忍笑不敢言語，只怕一開口露出笑意，把安陵君氣到。
　　回到家中，龍陽君只命人將他書房那面墻上的磚拆了數(shù)十塊，做成一扇窗，窗旁邊放一盞燈，給隔壁安陵君借。
　　安陵君又覺得羞愧，又心生感激，常為此事向龍陽君道謝。一來二去，兩人倒因此熟識(shí)了。
　　初時(shí)，安陵君時(shí)常站在窗邊苦讀。龍陽君坐在書桌前。不知何時(shí)起，兩人讀到晦澀之處，每每就向?qū)Ψ接懡�，兩人所見所識(shí)少異多同，往往會(huì)有共鳴。
　　天長(zhǎng)日久，漸漸互為知己。后來，龍陽君的書桌便擺在窗邊了，兩人時(shí)常隔著窗互相應(yīng)答。
　　兩人雞鳴而起，夜深就寢，都不愿比對(duì)方多睡半刻，少讀半會(huì)兒。暗暗較著勁，不愿落后于人。
　　原是勤學(xué)圣賢書，行止端，思無邪，不知何時(shí)起，龍陽君竟生了些別的念頭。
　　有一日，他讀到《說苑》中“搴舟中流”一事，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一句，原是過目不過心，誰知后來，那鄂君竟“行而擁之，舉繡被而覆之”，他瞠目結(jié)舌，半餉無言。
　　他抬頭，有心與安陵君說，又覺太過匪夷所思。他無心看書，強(qiáng)撐半刻，奈何實(shí)在看不進(jìn)，只好早早便臥床休息了。安陵君不過詫異抬頭望他一眼，便繼續(xù)埋頭苦讀。
　　安陵君束起的墨發(fā)如水緞，流淌于肩側(cè)襟前。叫龍陽君不知為何晃了神。
　　龍陽君神思不屬，不知何為，茫茫然臥在書房臥榻上，望著身上蓋著的繡被，想起“繡被而覆”，不知為何又想著安陵君絲涼的墨發(fā)在繡被漫淌的樣子，竟發(fā)了怔。
　　安陵君如往常一樣，深夜方站起，脫衣，洗漱，準(zhǔn)備就寢。顧忌著龍陽君這方已就寢，安陵君洗漱擦拭時(shí)，極輕，極靜，也極緩。
　　龍陽君看著安陵君背對(duì)著，撩起衣裳，用布巾擦拭著身前后背，半濕的衣物貼在肌膚上，想來是極不舒服的，又冷，安陵君都打了個(gè)冷噤。龍陽君竟就這樣癡癡看了一路，直到安陵君睡下。
　　過幾日，龍陽君讀書時(shí)，家人送來一盤桃子，龍陽君嘗過之后，只覺極甜，有心送與安陵君一只。
　　手已拿起桃子，念頭不知如何轉(zhuǎn)的，竟將手上完整桃子放下，把方才吃過那只遞給了安陵君。安陵君埋頭讀書，也不覺，接過桃子便啃了一口。
　　龍陽君這才驚叫，“失禮失禮，原是我啃過的桃子，安陵兄莫怪，吃這只�！币皇诌f過新桃，一手將那只被咬了兩口的拿回來繼續(xù)啃。
　　安陵君有心說些什么應(yīng)對(duì)，又不知該說什么。
　　龍陽君初明心意，卻無人可以探論。他只將這心意埋在心里。然而這般情思如醇酒，越是深藏，越是濃厚。
　　龍陽君思索良久，便有了告白心意。他約安陵君踏青郊游，有心說起此事。還想著，若二人在青草花木間休憩，他便將袖袍借與安陵君枕，待安陵君熟睡，便將這袖割斷，以示心意。
　　誰知到了相約那日，安陵君竟不來。龍陽君早早便出發(fā)，在約好的地方，從日升等到日落，安陵君也不出現(xiàn)。
　　龍陽君等了一日，也想了一日。
　　原本未知隱秘的歡喜，漸漸被失落取代，他想，許是安陵君已經(jīng)知曉他的心意，以此相拒。然而安陵君不來不說，他又有幾分期待。
　　他在原地來回踱步，忽然又想，許是安陵君今日生病了，無法赴約。他這般想著，不知為何又生出信心，急忙趕回了家中。
　　從書房望去，安陵君卻不在。他轉(zhuǎn)去敲楚家大門，想問安陵君家人，卻沒有回應(yīng)。
　　龍陽君平生頭一次如此彷徨不安，他不知安陵君為何消失，又去了何處。無人給他解答，他在窗邊書桌前，翻開書卷，滿紙無一字，全是安陵君的臉。
　　一頁(yè)，是安陵君拒之千里，相見之時(shí)，微頷首，眼中漠然如不識(shí)。一頁(yè)，是安陵君長(zhǎng)揖而退，漸行遠(yuǎn)。一頁(yè)，是安陵君勃然而怒，似要斥他污濁心思，他忙忙翻過。
　　一夜光陰廢，晨光乍醒時(shí)，卻聽對(duì)面房中，安陵君起身動(dòng)靜。
　　龍陽君委實(shí)一夜不曾睡，卻不曾聽到安陵君房中有任何來往動(dòng)靜，他著實(shí)不知，安陵君是如何回房中的。
　　安陵君不知該如何與人說自己這般駭人經(jīng)歷。他疑心自己是什么精怪，卻不曾有任何異能，也沒有什么法力。又無其他異常，便當(dāng)無此事，平常處之。
　　安陵君想起昨日本與龍陽君有約，卻無故失信，忙向龍陽君請(qǐng)罪，卻不敢說清因由，只說昨日忽有急事，匆匆離去，未能及時(shí)告知。龍陽君強(qiáng)作淡然道無事。
　　二人只將此事揭過去。
　　龍陽君經(jīng)此事，也將心思冷了下來，強(qiáng)將心思放在八月秋闈上。秋闈將近，書院里也是議論紛紛，恐讀書有所遺漏，或不能盡解其意。兩人再無時(shí)間閑閑討論，都忙著匆匆反復(fù)溫故。
　　秋闈之后，桂榜放出，龍陽君中解元，安陵君名列第九，中舉人。
　　書院中好友相約一聚，有失意者放歌縱酒，有不如意者借酒澆愁，人生最不盡意，是歡喜也愁。酒至終局，是眾人祝將赴春闈的幾人來日金榜題名，狀元及第。
　　相聚終有盡時(shí)，酒終，眾人各散，龍陽君與安陵君同路相攜。
　　龍陽君身為今科魁首，自然被眾人輪番敬酒，他推辭不過，一一喝了。安陵君素來與人不親近，旁人也不敢多勸酒，便比龍陽君好許多。
　　安陵君借坐龍陽君的馬車，暗暗擔(dān)憂龍陽君耍酒瘋他招架不住。
　　幸龍陽君醉酒后最是安靜，較平日話少許多，只眼眸太過明亮，直勾勾瞪著人，又身如醉泥，支不住，便往安陵君身上靠。扶他側(cè)臥一旁，他便似難受，經(jīng)不住，直往安陵君身邊貼近。
　　安陵君也不知為何，便遷就了，將自己借與他枕了。
　　龍陽君似是歡喜了，便開始吟詩(shī)，吟得一詞半句，便叫人聽不清。約略清晰一些的，便是什么“溪木有枝”，不知是何典故。
　　想來龍陽君這解元，也是比之他人耕讀了更多書籍，安陵君自覺遠(yuǎn)不如。
　　龍陽君與安陵君一同出發(fā)赴會(huì)試。金陵實(shí)不遠(yuǎn)，早日出發(fā)，只為在金陵安心溫習(xí)。相攜同路，道路顛簸，兩人坐于馬車之上，往往便貼在了一塊。
　　安陵君尚不覺，龍陽君強(qiáng)壓的心思，便冒出了頭。安陵君之相貌，美勝潘安，龍陽君平生所見，無出其右者，又兼其墨發(fā)風(fēng)流，拂亂人心。龍陽君漸生暗癖，常偷偷把玩安陵君發(fā)縷，安陵君渾然不知。
　　路途中，龍陽君也親見安陵君所遇奇事。
　　其時(shí)，龍陽君一手假作翻書，一手暗扣著安陵君發(fā)縷把玩，看似讀至盡興，實(shí)則偷偷欣賞安陵君側(cè)顏。忽而，安陵君整個(gè)人消失不見，手中尚有發(fā)絲觸感，眼前人卻端的不見。
　　龍陽君想起之前，安陵君消失又不見，與眼前相似。他忍待一日，果見安陵君又乍然出現(xiàn)。身形姿勢(shì)，與昨日一模一樣。
　　安陵君見龍陽君神色，便知他已知曉。便向他和盤托出。
　　安陵君生來貌似與眾人無異，卻不知何故，偶然一日便會(huì)忽然消失。身不知去了何處，在這世間消失無跡。
　　家人竟似習(xí)以為常，他問起，他們卻當(dāng)不曾聽聞，也不曾向他解釋。他身存于世，卻不知自己是何等存在。
　　龍陽君憶遍平生所讀之書，也不曾想起這般記載。他寬慰安陵君，卻寬慰不了心中的雜思沉重。此事無從解。
　　到了金陵，兩人客居烏衣巷。烏衣巷原是大戶所居，三面環(huán)水，巷口出，有一折字堤，堤盡頭，有一大槐樹，綠冠斜蔭，附近孩童愛在樹下玩耍。
　　一到金陵，龍陽君便問雞鳴寺在何處，問過路程。他邀約安陵君去雞鳴寺，假說問卜前程。
　　雞鳴寺左側(cè)便是三生樹。
　　右側(cè)是酹江月。酹江月原是詞牌名，此處指雞鳴寺與千鈞樓中間河道。河道盡頭，是一條彎檐，彎檐左右，是紅葉兩三樹，亭角如曲翼，又如層瓣累荷，一豎紅燈籠。河道前方，是星子上下灑落，碧波微鱗。
　　龍陽君與安陵君游過此地，又轉(zhuǎn)入雞鳴寺。雞鳴寺有住持并三掃地僧。
　　住持名空聞，口吶“阿彌陀佛”，問之，卻不應(yīng)答。
　　三掃地僧，一名無悲，一名無識(shí)，一名無嗔。無悲唯念無悲苦哀，無識(shí)只應(yīng)無識(shí)此身，無嗔但吶無嗔世事。
　　寺中有一拱門，入攻門，偌大庭院，空空無物，唯有一掃地僧，似聾若啞，問之無應(yīng)，觸之無覺。
　　龍陽君心中苦悶，無處可寬解。
　　出得拱門，欲出雞鳴寺，卻見原來還有一小小和尚，名喚無塵。無塵雖可愛，卻也不應(yīng)答。
　　龍陽君滿腔心事無人可解，安陵君似有所明悟，也默然無聲。
　　二人不知不覺，來到三生樹下。三生樹卻不過只是一棵樹，繞樹漫走，有一刻三烏斜照，日氳姻紅紫，如沐神跡。然而再走一步，又如常。
　　兩人沿官街大道，回烏衣巷。
　　金陵城忽然變得熙熙攘攘，有許許多多似武林中人的來客策馬來去，也不避及路人。
　　第一次，安陵君被撞，不過“啊呀”一聲。而后龍陽君也被撞，龍陽君心道撞了我沒關(guān)系，別撞了我安陵兄。
　　然而金陵人委實(shí)多，不多時(shí)，龍陽君又被撞倒，龍陽君心怒不已，自己竟在安陵兄面前失儀，這是何等大事。
　　他怒不可遏，轉(zhuǎn)頭狂追那無禮路人。那人卻騎馬離得飛快，也不曾注意。龍陽君追了一條街，那人已杳不可見。
　　龍陽君回返原地，安陵君還在原地等著�？吹烬堦柧擦昃挥晌⑿Α０擦昃恍�，龍陽君便心花怒放了。
　　然而下一瞬，龍陽君面色陡得變得駭然。又有一人策馬橫沖直撞而來，龍陽君身?yè)洳患�，眼看著安陵君又被撞了�?br>　　安陵君被撞之后，第一反應(yīng)卻是，這人竟嚇到了我龍陽兄。于是恨恨直追。無奈，也是無功而返。
　　兩人回烏衣巷口，大槐樹下，一個(gè)婦人正在曬藥，三個(gè)孩童在樹前玩耍。
　　二人來到樹下，龍陽君想了一路，也想得明白，無論安陵君身遇何等怪事，他心慕安陵君的心意不會(huì)變。
　　他定明心意，只想問清安陵君心思。若安陵君對(duì)他無此心，此后他龍陽君必定只待安陵君如知己好友，絕不逾矩。若安陵君亦有心，兩人相攜共渡，不枉此生。
　　他對(duì)安陵君開口，出口言語卻是，“古人云，貌比潘安。安陵兄這相貌，想必潘安在世也是比不了的�！彼闹写丝趟�?yún)s非是安陵君容貌，而是安陵君心意。卻不知為何，心中言語未說出口，倒像是替他人問話。
　　安陵君只回說，“哎呀，龍陽兄羞煞小弟了。不過兄之才華比起那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也是分毫不差的。”龍陽君卻知，安陵君斷說不出此話。
　　安陵君心思如此，卻不曾想自己竟會(huì)直當(dāng)說出口。
　　龍陽君心想下一句當(dāng)問明心意，說的卻是，“安陵兄過獎(jiǎng)了。只恨我兄弟二人生不逢時(shí)，讓那沽名釣譽(yù)之流名傳千古�！�
　　安陵君回說，“魏兄莫急，待到來年春闈，你我兄弟二人共同金榜題名，豈不美哉。”
　　龍陽君此刻如何還有心議論這春闈之事。卻不想，開口只道，“是極是極。”
　　龍陽君有心再開口，出口卻只有這幾句，再說不出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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