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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晴川與長安,同年同月同日生。
盛世繁華,其實(shí)不過殊途同歸。

雜志稿,刊登于《言情》,封面如下:
內(nèi)容標(biāo)簽: 正劇
 


一句話簡介:晴川與長安,同年同月同日生。

立意:

  總點(diǎn)擊數(shù): 288235   總書評數(shù):754 當(dāng)前被收藏數(shù):1417 文章積分:44,999,016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古色古香-愛情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當(dāng)時明月在
  • 文章進(jìn)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19879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yù):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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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作者:匪我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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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天氣很好,從餐廳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不遠(yuǎn)處盡收眼底就是蜿蜒如白練的江流,從這樣高的地方望去,緩慢而平靜的在日光下,閃爍出絲綢一樣的光澤。手機(jī)換到震動檔,所以晴川過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有來電,撥回去,翰宇對她說:“堵在路上,可能遲一點(diǎn)到!
      周末,這個城市的交通一塌糊涂,電話那頭的背景聲音里,可以清晰的聽見翰宇車內(nèi)的CD,在唱“我沒有退路,盡管你也千辛萬苦……”她忽然厭倦起來,嗯了一聲就將電話掛掉了。時間還早,餐廳里沒有多少客人,不遠(yuǎn)處的另一張餐臺,衣著華貴的孤身女人,正點(diǎn)上一枝煙,十分熟稔的姿勢。
      晴川想起剛念高一的時候,十五歲的叛逆少女,成天和一幫男孩子玩得瘋野,學(xué)著他們抽煙,一心想要做個不良少年。坐在教學(xué)樓的天臺上,有很大的風(fēng)吹亂頭發(fā),用手?jǐn)n著點(diǎn)煙。小小的火苗,一剎那的溫暖掌心,甘冽嗆人的煙草氣息,深深的吸入,然后,仰面吐出。
      后來,郭海林說,有次看到你在天臺吸煙。她懊惱,在心里暗暗的,因?yàn)橹拦A窒矚g女孩子乖乖的,留長發(fā),穿那種齊腳踝的長裙,安詳嫻靜如同初夏的桅子花,就像任意意一樣。
      那是這個城市最好的一所重高,晴川很早就知道自己一定會來念這所高中,可是從來不知道,會在這里遇上什么樣一個人。
      1993年,晴川十五歲,遇見郭海林。
      郭海林的成績極好,中考時以駭人聽聞的高分被錄取,郭海林的姑姑正巧在這所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姑姑總是憐惜他這個自幼喪父的孩子,所以在校領(lǐng)導(dǎo)面前說情,將他分入這個班來,好在他的入學(xué)成績實(shí)在優(yōu)秀,所以也沒費(fèi)多大周折。這個班的師資是最好的,全部是本校有口皆碑的名師,郭海林聽姑姑提到,說:“商副書記的孫女,蘇秘書長的兒子,還有財政廳沈廳長的兒子都在這個班上!
      郭海林并不記得何時與晴川說的第一句話,后來晴川有次問到他,他茫然不知,晴川說:“我撞在你的課桌上,將你的墨水瓶打翻了。你說,喂,怎么回事?”
      他這才想起來,那樣狼籍的場面,好像是下課時她走過來和蘇維說話,蘇維開玩笑推了她一把。結(jié)果自己的新課本全被濺上墨汁,郭海林氣得臉都白了,脫口問:“喂,怎么回事?”可是面前的女孩子,神采飛揚(yáng)的大笑,似乎根本沒有認(rèn)為自己惹出麻煩,說:“對不起!背槌雒婕,替他擦拭。那是郭海林第一次看到面紙,雪白柔軟,帶著清新的香氣,就這樣被她胡亂的拭著墨汁,毫不憐惜的大團(tuán)大團(tuán)揉過,然后她一揚(yáng)手,遠(yuǎn)遠(yuǎn)就擲入后門側(cè)的垃圾簍。
      他想,怎么和男孩子一樣,這個女生。
      半分鐘后,蘇維拍著他的肩向他介紹,說:“海林,這是晴川,商晴川!
      有好長一段時間,郭海林一直以為晴川是蘇維的女朋友。雖然是半大的少年,可是也有懵懂成雙成對,何況晴川和蘇維總是放學(xué)一塊兒走。郭海林有幾次碰見蘇維騎車帶著晴川,在對早戀風(fēng)聲鶴唳的當(dāng)時,這幾乎已經(jīng)是鐵證如山,要被班主任請去談話了。但可能老師沒撞見過,也可能知道卻有所忌憚,反正一直太平無事。
      直到有一天,上體育課后,蘇維請他喝可樂,忽然說:“海林,幫我寫封情書!彼铧c(diǎn)讓汽水嗆到,看到蘇維一本正經(jīng),才問:“給誰?”
      平時那樣大大咧咧的蘇維,突然也有訥訥的時候,過了好半天,才說:“給任意意。”
      郭海林拿起汽水,一口氣喝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瓶,冰凍的百事,似乎連腦門子都凍住了,有一種麻木的刺痛,漸漸從頭頂心里波及開去。他知道任意意,雖然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但他知道那個穿長裙的女生,有一雙深不可測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著人,可以將人的目光都融化掉,她那條長裙上繡著一只蝴蝶,走起路來,總是翩翩欲飛。
      那封信,他最后還是寫了。
      信是怎么傳到任意意手中去的,他并不知道,只是此后任意意就開始有意躲著蘇維和他的一幫朋友了。但他從此也令蘇維刮目相看,說:“海林,你真是才子!
      許久后才知道,那封信蘇維抄了一遍,然后叫晴川轉(zhuǎn)交,晴川老實(shí)不客氣的讀了一遍,詫異:“蘇維,這是你寫的?”蘇維笑嘻嘻:“我寫得出來?”晴川大力的敲他的頭,說:“你寫得出來才怪!
      蘇維這才將郭海林招了出來,晴川哎呀了一聲,說:“原來是他!
      任意意雖然回避著蘇維,可是與晴川關(guān)系一如既往的好。那是秋天,教學(xué)樓前的花壇里開滿了虞美人,這種花紅得像火焰一樣,薄薄的四片花萼,晴川總覺得像罌栗。她幫著任意意偷偷去花壇里掐了兩朵,任意意一瓣一瓣的將花夾在《英漢詞典》里,夾成干花,到了最后薄如蟬翼,是極淡極淡的紫色,就是黃昏后天幕的那種紫,琥珀一樣的冷凝。晴川想起高中時代,記憶里總是有虞美人,大片大片的嫣然火紅,沒有香氣的花,那樣美麗,卻沒有香氣。
      —————————————————————————————————————————

      這里的江景真的十分漂亮,徐長安有點(diǎn)模糊的想起,住在珠江畔的日子。晚上總是一江的燈火,像是天上所有的星都墜到江里去了,波光里瀲著閃爍的燈影。她喜歡在露臺上抽煙,那樣的寂寞,看萬家燈火。
      點(diǎn)上第二枝煙,深深的吸了一口,煙草的氣息,熟悉如同老朋友,和諧而舒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煙,是十五歲吧。她虛報了年齡在電子廠流水線上,工廠生產(chǎn)一種學(xué)習(xí)機(jī)上使用的游戲卡,她的工作是給卡的塑料外殼貼標(biāo)簽,花花綠綠的標(biāo)簽,上面印著卡通的人物頭像。下班后手都懶得抬,連拿筷子時手指都是僵的,不,是拿勺子,至今她還記得那個搪瓷飯缸,初到工廠時她花四塊五毛錢買的。剛買第一天就在食堂里被人撞掉在地上,整缸的飯菜被扣在地上,四周都是些人在吹口哨,她拾起來一看,飯缸已經(jīng)掉了老大一塊漆,心里頓時心疼得要命。
      身后有人大聲嚷嚷:“你們別欺負(fù)人家新來的!彼D(zhuǎn)過臉去,她認(rèn)得他,是她那條流水線上的拉長遲華強(qiáng)。他幫她重新買了一份飯菜,說:“快吃吧,吃飽了不想家!
      1993年,徐長安十五歲,遇見遲華強(qiáng)。
      在那一剎那,她的眼淚差點(diǎn)掉下來。十五歲的女孩子,帶著一百七十塊錢,出來打工,他是第一個跟她提到家的人。
      她其實(shí)并沒有家,父母都是聾啞人,她七歲時就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孩子,是抱來的。親生父母是誰,為什么不要她了,她一無所知。在那個閉塞的小鎮(zhèn)上,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是轟轟烈烈的新聞,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漸漸聽說,聽說自己是在十余里外的國道上被撿回來的,大約是過路司機(jī)放下的。
      養(yǎng)父母因?yàn)闅埣矝]有生育,所以將從別人手里輾轉(zhuǎn)將她抱了回去。他們的世界是無聲的,與她沒有什么交流,但是對她也算不錯,還供她上學(xué)。一直到她念到初二,養(yǎng)母得乙肝死了。家里一貧如洗,為了給養(yǎng)母治病,還欠了兩千多塊錢外債,對這樣一個家庭來說,天文數(shù)字一樣的巨債。辦完了養(yǎng)母的喪事,她就收拾行李出來打工。養(yǎng)父將家里最后一百七十塊現(xiàn)錢塞給她,送她出門的那個早上,還給她打了兩個水鋪蛋。
      家里的雞下的蛋,養(yǎng)父母從來舍不得吃,留著換錢,養(yǎng)母每次在她生日時,總給她打兩個水鋪蛋。她知道其實(shí)那不是自己的生日,只是他們將自己抱回來的日子,可是碗中熱氣氤氳,蒸得人眼睛睜不開,她想到養(yǎng)母死的時候,肝硬化,已經(jīng)腹水,肚子漲得老大,什么也吃不下去。她想得到最好吃的東西,就是水鋪蛋,于是跑到醫(yī)院外的小餐館里給養(yǎng)母打了兩個雞蛋,好貴,要三塊錢。養(yǎng)母最后還是一口沒吃,那水鋪蛋。
      她慢慢將熱騰騰的一碗水鋪蛋吃完,臉上是濕漉漉的,像是露水潤涼的草葉子,養(yǎng)父蹲在灶前咔嚓咔嚓的切著豬食,她叫了一聲:“爸爸”,他聽不見,他從來聽不見,蹲在那里切著給豬吃的紅薯藤,花白的頭發(fā)一撅一撅,她拎起那個裝著幾件衣物的編織袋,就走出了門。
      在那間廠子里,遲華強(qiáng)一直很照顧她,他是湖南人,她是湖北人,他笑呵呵的說:“我們是隔壁!笔前,隔著一個省。不知不覺,她的目光老隨著他打轉(zhuǎn)轉(zhuǎn),他愛說愛笑,跟誰都合得來,又有高中文憑,還會寫文章。他是拉長,流水線上來來去去,她是生手,他總肯耐心的指點(diǎn)她。
      宿舍里擠得要命,總是那樣悶熱,永遠(yuǎn)有一股餿餿的味道。像是飯菜發(fā)了霉,又像是誰總不洗腳。她其實(shí)很愛干凈,隔不了幾天就打水洗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很好,烏黑柔亮,像緞子一樣閃閃發(fā)光。同宿舍的人都很羨慕,問她是拿什么洗的。她就是用肥皂洗的,香皂要三塊五一塊,洗頭膏更貴。
      快熄燈了,她到院子里去晾頭發(fā),想快些晾干了好睡覺,院子里有一盞路燈,無數(shù)的小蟲子小蛾子在那里繞著燈飛,有人趿著拖鞋呱嗒呱嗒的走過來,看到她怔了一下,禁不住吹了聲口哨,說:“沒想到你披著頭發(fā)這樣好看,像電影明星!彼谝淮伪荒腥丝洫劊瑵q紅了臉。遲華強(qiáng)站在那里,跟她說了兩句旁的閑話,摸出煙來點(diǎn)上一枝,忽然開玩笑一樣問她:“你抽不抽煙?”
      不知為何,她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勇氣,接過他遞上的煙,只吸了一口,就嗆得連眼淚都要咳出來了。他哈哈大笑,幫她拍著背,熱熱的手掌隔著她的的確良襯衣,仿佛一塊烙鐵一樣,她的心里酥酥的,要被這熱力融化一樣。
      過了不久,他就調(diào)到銷售科去跑銷售了。
      徐長安漸漸很少能見到他,總是悵然若失。有次下午輪休,她特地的到他們宿舍去,老遠(yuǎn)就聽到他的笑聲,她眼尖,從窗子里看見,他和一個女孩子坐在床沿說笑。宿舍里并不是沒有凳子,她臉色煞白,在窗外站著,四周的風(fēng)撲撲的吹到身上來。她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開。車間前的花壇里種著一種花,她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紅色的,薄薄的四片花瓣,日光下半透明,仿佛呵口氣就能化掉。但顏色那樣濃烈,血一樣的紅,挨挨擠擠的開著,她心里想,這樣好看的花,為什么一點(diǎn)也不香?
      ————————————————————————————————————————

      高一下學(xué)期,發(fā)生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蘇維和人打了一架。說是打架,其實(shí)也只是相互推攘,然后失手,對方撞在墻上,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嚇人一跳,骨折,鼻骨骨折,學(xué)校展開了調(diào)查,打架的原因雙方當(dāng)事人都避而不談,最后到底叫校方弄清了事實(shí),原來是為了任意意。
      為了嚴(yán)肅校規(guī)校紀(jì),這所素以學(xué)風(fēng)嚴(yán)謹(jǐn)著稱的重高,對于這樣的事件都是從嚴(yán)從重處置,起碼也是記大過或是留校察看,但最后校方還是給了市委領(lǐng)導(dǎo)一個面子,處分很快就下來了,只說是打架,兩個男生警告處分。任意意雖然沒有被處分,可是教導(dǎo)主任將她叫去談了很久的話,她回來時眼睛已經(jīng)紅了。
      全校都知道,市委秘書長的兒子,為了她和人打了一架,黃昏時分,她和晴川拎著書包剛走到樓下,二樓走廊上有人吹了聲又尖又細(xì)的口哨,怪腔怪調(diào)的大叫:“禍水!”
      晴川回過頭去,提高了聲音叫道:“哪個?有膽子滾出來!”
      沒有人作聲,教學(xué)樓前種著一整排高大的廣玉蘭,枝葉繁茂,有片葉子打著旋飛墜下來,咔嚓一聲輕響,落在任意意的腳踝邊。校園里到處都是這種樹,大片的硬挺葉面,一面光潔如革,一面有著細(xì)密的淡黃色絨毛,有點(diǎn)像枇杷樹的葉子。機(jī)關(guān)大院里種了不少枇杷樹,晴川小時候,總是愛和一群男孩子爬樹去摘枇杷,從來都不好吃,其實(shí)。
      任意意的長發(fā)垂在晴川的手腕上,滑膩輕瀉,滑不留手,一下子滑下去,發(fā)線在晚風(fēng)里輕輕蕩漾,晴川有點(diǎn)恍惚,任意意的眼波像水一樣,說:“別跟他們一般見識。”聲音也溫溫柔柔,像水一樣。晴川懊惱的揪了揪自己刺猬樣的短發(fā),說:“我怎么就淑女不起來?”任意意璨然微笑,她笑起來很好看,一口細(xì)白的糯米牙,真正的齒若編貝。
      過了幾天,晴川看到任意意在撿來的廣玉蘭葉子上寫字,秀氣的鋼筆字:“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晴川搖頭晃腦捉狹的背誦:“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tài),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以翰墨為香!比我庖鉀]有聽得完,就作勢在她手上拍了一記,說:“只有你會拽文。”晴川語文課不大聽講,忙著看閑書或是做化學(xué)作業(yè),化學(xué)老師總是布置很多的作業(yè),晴川抱怨說:“一輩子都做不完似的!鄙倌,以為多做三五道題就是人生最大的煩惱。雖然課堂開小差,但她的語文成績甚至比語文課代表任意意更出色,因?yàn)榈鬃雍。任意意很羨慕她家里的藏書,這星期她才從晴川那里借到《隨園詩話》。
      晴川有回向她無意提到:“小時侯背《論語》背不上來,就裝肚子疼!比我庖庀胂癫怀鰜砬绱ǹ炭啾硶臉幼,因?yàn)檎Z文課上要求背誦的篇目,從來沒有見她下過功夫,但她見過晴川背單詞,記不住就抱怨:“真是比先秦古文還難。”
      是另一國語言,當(dāng)然比先秦古文還難。晴川還是孩子氣,稍稍遇上事就怨天尤人,因?yàn)閺膩頉]有吃過苦。嬌生慣養(yǎng)的獨(dú)生女,但抱怨完后不過一分鐘就后會忘記,有一種沒心沒肺的快樂。
      早自習(xí)后她們兩個總是一塊兒去吃早餐,食堂里人太多,低年級的學(xué)生總是回教室吃,晴川拿勺子敲著不銹鋼飯盒,拉長了聲調(diào)唱:“遠(yuǎn)看水光光,近看像米湯,雖只三四粒,總比沒有強(qiáng)!焙Φ萌嗤瑢W(xué)都差點(diǎn)噴飯,更有人捶桌大笑,連班主任也忍俊不禁。后來被學(xué)校后勤處知道,此后的稀飯總算是像模像樣了。
      任意意跟她開玩笑說:“全校學(xué)生都要感謝你呢!鼻绱ǖ难劢俏⑾蛏下N,不笑也是一種甜滋滋的模樣,此時卻有一種淡然的冷漠,說:“假若我是李晴川、趙晴川,誰理會我的打油詩?”
      任意意有點(diǎn)隱約的覺察,這個驕傲的女孩子心底里的寂寞。
      其實(shí)晴川有大幫的朋友,男生女生,高談闊論,呼嘯成群。任意意才是寂寞的,班上的女生都不大跟她說話,還有人冷不丁冷嘲熱諷。晴川說:“她們妒忌你啊!鼻绱ň褪沁@樣,心直口快,因?yàn)橐回炇侵車娜撕逯?br>  黃昏時分她們兩個爬到天臺上去說話,俯瞰著整個校園。粗礪的水泥欄桿曬了一天,趴在上面微溫的感覺,微微嗆人的灰塵氣味。晴川喜歡坐在天臺欄桿上,她的身后是滿天的晚霞,有一顆極大極亮的星星升起,明亮的像眼睛。晴川說:“假若有一天想死,最后一瞬間,我也要知道飛的感覺!比我庖舛辶艘幌履_,說:“好端端的說什么怪話。”晴川從欄桿上跳下來,隔熱層的空心磚,在她腳下“咚咚”響。她忽然問任意意:“你是不是很喜歡郭海林?”
      任意意不知道她從哪里看出來,她的臉在晚風(fēng)里發(fā)著燙,她并沒有回答。晴川又坐回欄桿上,她的身子微微向后傾,一頭蓬蓬的短發(fā)在風(fēng)里,像絨絨的一朵蒲公英。任意意說:“別往后仰了,當(dāng)心!
      晴川指著天幕給她看,說:“孔雀藍(lán)、蟹殼青、煙紫、橙紅……”聽著就是琳瑯滿目眼花繚亂的顏色,她說:“張愛玲喜歡珠灰,我喜歡銀紅!
      這是任意意第一次聽說張愛玲,晴川借了本《傳奇》給她看。港版的,繁體豎排,看著相當(dāng)?shù)某粤。可是那樣炫目的文字,仿佛訇然打開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有綺艷的喬琪紗,有黯然的沉香屑,有一個城市的陷落,只為成全一個流蘇。景泰藍(lán)方樽里插著大篷的淡巴菰花,小白骨嘟,像是晚香玉。
      后來任意意與晴川,滿世界找晚香玉這種花。
      晴川說:“張愛玲的文字,好像一匹織錦緞,看著花團(tuán)錦簇的繁華熱鬧,觸手卻是冰涼!
      任意意將這句話講給郭海林聽,郭海林有幾分詫異,就去向晴川借張愛玲的書,那是他第一次主動找晴川說話,他站在走廊里問她:“晴川,你能不能將《傳奇》借給我看看?”1994年的春天,走廊里能看到樓前高大的廣玉蘭樹,開了一盞一盞潔白的花,仿佛是蓮。這種花有清新淡雅的香氣,凋謝時,是一瓣一瓣的落。晴川從操場回來,拾了一瓣,在上頭寫:“秋風(fēng)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钡{(lán)色的鋼筆痕跡,寫上去落絮無聲,再擱一會兒,字跡就變成黑色。
      她第四遍讀《神雕俠侶》,郭二小姐有那樣聲名赫赫的爹爹與媽媽,聞名天下的神雕大俠又給了她三枚金針,天下間諸事無可不為,可是,三枚金針一一用出,最后只是在華山之巔,眼淚奪眶而出。
      清風(fēng)吹葉,樹巔烏鴉啊啊而鳴,只是心下一片蒼涼罷了,郭襄,與她同樣十六歲的郭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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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拿了一本卷了角的《神雕俠侶》,樓下租書店吳老板說,這個書好看。她也覺得好看,從第一本看到這第四本,看得連飯都不想吃。長安從電子廠里辭職出來,在“夢巴黎”□□當(dāng)前臺,每個月工資也有八百塊,但是公司不包吃住,光這間小小的閣樓,也得三百五十塊一個月。長安跟人合租,每個月也劃一百多塊。
      天氣悶熱,閣樓里像蒸籠一樣,太陽從天窗里曬進(jìn)來,人躺在席子上就像一張烙餅,翻來覆去的被烤著。長安起身拿涼水?dāng)Q了個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躺下來接著看書。有些字并不認(rèn)識,她連蒙帶猜,其實(shí)當(dāng)年她的語文成績不錯,上課時老師總叫她起來帶頭念課文。
      她和一個在工廠認(rèn)識的老鄉(xiāng)合租,老鄉(xiāng)現(xiàn)在面包店打工,每天清早就去上班。長安是下午四點(diǎn)才上班,凌晨兩點(diǎn)下班,上午她都在睡覺,下午一個人關(guān)在閣樓里,無聊的只好發(fā)呆。書店也是租的這家房東的門面,就開在樓下,一來二去跟吳老板熟了,吳老板看她無聊,就順手給她幾本書看。
      書里講到楊過送給郭襄三件禮物,每一件禮物都看得人心里怦怦直跳。她在心里想,這個男人必然是愛著郭襄的,不然為什么肯這樣給一個女孩子費(fèi)心思。哪知看到最后,結(jié)局卻無聲無息。她在心里感嘆,人生在世,果然福氣總是有限的,郭二小姐要什么有什么,從小在蜜罐里長大,總有一樣不如意。她們家鄉(xiāng)有句老話,叫命里八升,求不得一斗。
      看完書已經(jīng)是三點(diǎn)多鐘,太陽正毒,她又用涼水洗個臉,就著桌子上的小鏡子開始化妝。剛上班時就被領(lǐng)班教訓(xùn):“要化妝啊!彼龔膩頉]有化過妝,最后壯著膽子去買了一支十塊錢的口紅,涂在唇上厚厚的一層,像是豬油膩膩的,叫她總想去抿嘴,可是在夢巴黎淡藍(lán)色的燈光下,嫣紅如醉。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熟練的打粉底,畫眉,描眼線,領(lǐng)班說,這樣才精神,確實(shí)精神,夢巴黎四面無數(shù)的鏡子,大大小小,方的圓的,鏡里的自己,眉目如畫,有一種剔透的娟秀?傆锌腿藧鄹_幾句玩笑,她也知道自己的優(yōu)點(diǎn),但笑得恰到好處。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這份工來之不易,她已經(jīng)攢了有一千塊錢了。
      經(jīng)理走過來跟她說話:“小徐,酒水單上沒有我簽字,不許打折!苯(jīng)理最近和領(lǐng)班不太對頭,但領(lǐng)班是老板的遠(yuǎn)房親戚,長安接到酒水單時,聽領(lǐng)班說:“打九折!彼t疑了一下,才笑著說:“經(jīng)理忘了簽字吧?麻煩王姐你拿去給他簽下!
      領(lǐng)班瞧了她一眼,高跟鞋蹬蹬蹬就走開了。
      長安拿到第二個月工資的時候去買了一雙高跟鞋,那是她穿的第一雙皮鞋。一天下來腳站得生疼生疼,同事教她在腳后跟貼創(chuàng)可貼,但一張創(chuàng)可貼要三毛錢,她舍不得,將鞋后跟處用磚頭敲了敲,第二天又穿著上班。她已經(jīng)有一米□□,穿上高跟鞋站在前臺后,前臺上一溜小射燈打下來,照著就像亭亭一枝白荷,氣質(zhì)恬靜,人人都想跟她搭訕兩句。
      下班時才發(fā)現(xiàn)收到一張百元的□□,收到□□要自己賠的。長安心里一陣抽痛,那是多少箱方便面。王領(lǐng)班揚(yáng)著臉說:“說過多少次了,你們總聽不進(jìn)去。工作沒一點(diǎn)責(zé)任心,非要花錢買教訓(xùn)才知道。”
      她賭氣低著頭,收銀機(jī)里一摞一摞的鈔票,灰藍(lán)色的一百元,軟塌塌的潮乎乎,有一種可疑而難聞的氣味,她覺得像是汗餿氣,無數(shù)的手捏過,想著就骯臟,但這骯臟她都沒有。王領(lǐng)班和她一樣沒讀完初中,長得也一般,方方的一張臉,撲上粉也像個揉壞了的湯圓,但她是老板的親戚,所以一來就當(dāng)領(lǐng)班,趾高氣揚(yáng)的訓(xùn)斥人。
      這天下班特別晚,包廂里有一桌客人凌晨三點(diǎn)多才結(jié)帳,她下班走回家去,這個城市的霓虹燈依舊閃爍,花花綠綠滟影映在人眉目間。人行道上的夜市攤子還沒有收,燒烤的木炭散開嗆人的青煙,油膩的羊肉串或是旁的肉類,在燒烤架上滋滋的冒著油。吃宵夜的幾個人向她吹了聲口哨,說:“小姐,來喝一杯!
      她并不理睬,繼續(xù)向前走。身后摩托車突突的引擎聲,她沒有在意,突然只覺得肩上一緊,一股極大的力道向前扯去,她猝不防及,一下子撲倒在地上,掙扎著爬起來,摩托車后座的人正掄著她的背包,她本能的追上兩步,摩托車油門加大,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
      她呆子一樣站在街頭,這才覺得膝頭刀割一樣的疼,低頭一看,左膝上蹭破了一大塊皮,手肘上也在流血,她的身后正是一家美食城,霓虹“生猛海鮮”在夜色里明滅,每一次亮起,就突兀的將這個世界照成一片黯然的紅色。
      她穿過狹陡的樓梯,回到那籠子似的閣樓上。洗完傷口她才愣愣的坐在床上,毫無預(yù)戒的,她的身子開始劇烈的顫抖,然后就抽泣起來,室友掀開蚊帳,睡意朦朧的問:“怎么了?”
      她一邊哽咽一邊講給她聽,室友嗐了一聲,躺回去睡覺,說:“你算是運(yùn)氣好的了,沒聽人說,前兩天開發(fā)區(qū)發(fā)現(xiàn)無名女尸,被人先奸后殺。”
      她抱膝坐在床上,全身像在井水里冰著,牙關(guān)輕輕的打著寒戰(zhàn),她怕死,她從來沒有這樣怕過。她見過養(yǎng)母死后的樣子,可怕極了,養(yǎng)母死后是她給穿的壽衣,胳膊硬硬的,怎么都籠不進(jìn)袖子里去。尸體泛著青灰的顏色。她不要死,她還這樣年輕,她不要死。
      天窗外是瓦灰色的天,有極大的月亮,模糊、暈黃,像是包廂里燭臺的影子,月光映在墻上是慘白的,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窸窸窣窣的躺下去,枕畔有硬硬的東西硌著頭,她伸手摸索著拿出來,原來是那本《神雕俠侶》。書被太多人的手翻過,有一種難聞的氣味,就像是收銀機(jī)里的那些鈔票的味道。汗臭狐臭大蒜油煙混到一起的可疑氣味,她想起郭襄一個人跟山西一窟鬼去見楊過。
      膽子真大啊,她怎么會知道能遇上楊過?

      —————————————————————————————————————————
      一進(jìn)入高三,日子過得像流水一樣無痕。月考統(tǒng)考聯(lián)考,全市排名是否上線。晴川覺得一個星期過得比一天還要快,但又覺得一天比一個星期過得還要慢。
      校方不再制造臨考?xì)夥眨喾,增加了音樂與體育課的課時,鼓勵學(xué)生減壓。對于近在咫尺的高考,晴川慢慢有一種兵臨城下的茫然與坦然。
      老師幾乎不再批評學(xué)生,但班主任還是像保姆一樣,諄諄的叮囑瑣事,注意身體,注意調(diào)節(jié),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到了最后關(guān)頭,只要不影響學(xué)習(xí),對罪不可恕的早戀現(xiàn)像也開始睜只眼閉只眼了。班上開始有人明目彰膽的成雙成對討論習(xí)題,氣氛反倒嚴(yán)肅而積極。
      借著過元旦,一些交好的同學(xué)陸續(xù)聚餐,大家都傷感起來,再有幾個月就分道揚(yáng)鑣,而且,前途那樣迷茫,他們手里能把握的,似乎只有青春,但這青春正流沙一樣的淌過。一切都是來不及。
      晴川喝了許多杯啤酒,其實(shí)席上的人都喝了不少,雖然是啤酒,但微醺的安靜在席間沉淀下來,任意意也喝了兩杯,她的膚色本來極白,此時嫣紅的似要滴出水來,一雙盈盈的美目,更似要滲出蜜來。郭海林伸手撫過她的臉頰,溫和的問:“想不想喝茶?”
      晴川站起來笑嘻嘻的說:“我去買七喜!彼龔陌坷锍鰜,走廊的吊頂很低,光是俗艷的粉紅,映著兩側(cè)墻紙上一枝一枝銀色的花,微微漾起紅光,銀紅。她無意識的拿手劃過墻面,凸凹的花紋,一直走完走廊,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百合花,伶仃的細(xì)長梗子,翻卷的花瓣。
      她買了汽水回來,正好遇見蘇維從包廂里出來,他們那一桌基本全是男生,鬼鬼祟祟喝白酒,蘇維也像是喝高了,笑著說:“他們真沒出息,叫你一個人出來買汽水,我?guī)湍隳。?br>  他接過好幾只瓶子去,晴川忽然叫了一聲:“蘇維!彼帕艘宦暎痤^來,晴川眼里流動著銀紅的光滟,她身子忽然往前微傾,溫軟的唇從蘇維臉上擦過,他愣在了那里。四面都是紅滟滟的粉色,她的臉色卻像有幾分蒼白,她手里的汽水瓶,冰冷的,沁著寒意,玻璃的冷與硬。她的舌頭在發(fā)著木,幾乎不像自己的:“我喜歡你很久了,許久許久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說:“以后再沒有機(jī)會說了!
      遠(yuǎn)處包廂里傳來隱約的笑聲,有人在唱卡拉OK,林憶蓮與李宗盛,這兩個人,千辛萬苦終于走到一起。
      “真的要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xù)……”
      她和蘇維都像傻子一樣站在那里,忘了痛或許可以,忘了你卻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離去,你始終在我心里……荒腔走板的聲音,頭頂?shù)姆凵鈺瀼氖喟謇锿赋鰜,走廊上掛著一幅畫,世外桃源一樣的風(fēng)景,青山碧水,白帆如翼。晴川明知道自己沒有喝醉,可是也許空氣不流通,人有些眩暈,畫外玻璃鏡框一點(diǎn)粉紅的光,晴川想起自己枕畔的Hello kitty,大大的蝴蝶結(jié),就是這樣淺淡的粉色,像是雨洗過櫻花狼籍的顏色。她有件毛衫也是這個顏色,太嬌嫩,最容易玷了灰塵。包廂的門“咚”一聲被拉開,有人大聲叫:“蘇維!蘇維!”
      蘇維沒有答應(yīng),她慢慢的回過神來,一顆心像泡在熱水里,撲通撲通的跳著,越來越清晰,她做了什么,說了什么。就像考試時竟然打盹睡著了,交卷鈴已經(jīng)響了,而她的考卷上竟是一片空白。晴川做過兩次這樣的噩夢,每次醒來心總是撲撲亂跳,可這次不是在做夢。蘇維有點(diǎn)倉促的笑,說:“晚上我送你回去!
      結(jié)果晚上其實(shí)是她送他回去,他差不多已經(jīng)醉了,她安靜的跟在他身后,兩個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蘇維那樣愛說話的一個人,她平時也是話簍子,可是一下子兩個人都像是啞子。雖然住在同一個院子里,但她住在后面,離他家很遠(yuǎn),他們一直走過去,夜里的風(fēng)很冷,路燈是溫暖的橙紅,她遠(yuǎn)遠(yuǎn)看到自己家客廳的燈光,嘴里說:“我送你回去吧。”
      他們兩個又轉(zhuǎn)身往回走,路兩側(cè)都是高大的桂花樹,秋天時整個大院都會沉浸在蜜一樣的香氣里,她十來歲時經(jīng)常和蘇維一塊爬樹搖下桂花來,蘇維常常叫她丫頭。他們總是吵架,但總是又合好如初。她心里忽然害怕起來,蘇維握住她的手,問:“冷不冷?”
      她很冷,可是還是搖了頭。
      她和蘇維的關(guān)系到大一時才公開,雙方家長微有詫異,但還是默許了。晴川對高中生活的最后鮮明記憶是填志愿,任意意對她說,她和郭海林都填了上海的高校。八月里錄取通知書一份份的下來,郭海林如愿以償錄取上海一所名校,而任意意高考失利,調(diào)劑在本地的一所高校。
      不管好不好,是否要各奔前程,終究是有了結(jié)果,班上的同學(xué)一次次的聚會,玩得要瘋了一樣,那個夏天,真的是絕望一樣的快樂。四十度的高溫,他們跑到江邊去曬成泥鰍,躲進(jìn)一家小店吃刨冰。人人都是大汗淋漓,晴川和任意意坐在靠窗的桌子,外面的世界像是煮得要沸起來的一只火鍋,滿街紅色的的士緩緩駛過,看著更像火鍋里的辣椒,只是觸目的熱。小店里的冷氣開得很小,晴川不停的流汗,拿面紙擦了又擦,任意意卻總是清清爽爽的。晴川喃喃的念:“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任意意笑著說:“以后聽不到你掉書袋,一定還會想念呢!
      晴川說:“就在一個城市,想見容易的很啊!迸俦戏胖鴻烟遥瑵u漸的將紅色融進(jìn)冰里,滲下去,紅色漸漸的淡了,但深入肌理,再也無法抹去。晴川拿勺子分開其它的冰屑,任意意說:“你和蘇維多幸運(yùn),兩個人都在這里!
      晴川聽說本市到上海的距離是1080公里,任意意即將與郭海林面臨的距離,這也是,她即將與郭海林相距的距離。
      晴川和任意意雖然只隔著半個城區(qū),仍舊常常通信,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她們兩個人都是肯寫字的人,快樂的事定然要讓對方分享,傷感也要抱怨給對方聽。大一結(jié)束時晴川將這年的信札整理出來,她的臥室里有一個史努比信插,她就在史努比的腳趾上貼了二十一枚彩貼小星星,因?yàn)槿我庖庖还苍谛爬锾岬焦A侄淮危男爬锟傆羞@樣的話:“海林寫信來說……”
      晴川十二三歲時讀傅東華譯的《飄》,很老的版本,翻譯過來還是中國舊式的行文語氣,每次看到郝斯佳看希禮的信,總是在心里想,無可救藥,這個女人。但是現(xiàn)在才漸漸明白那種絕望,真的是飲鳩止渴的無可救藥。
      慢慢的和任意意的通信自然疏朗了些,但是一個月總還有一兩封。任意意在信里抱怨,高年級有一位學(xué)長對她窮追不舍,家里環(huán)境優(yōu)渥,所以送給她一部摩托羅拉精英王,她當(dāng)然回絕了。
      彼時正是中文CALL機(jī)的顛峰時代,摩托羅拉精英王市價一千九百多塊,晴川一時沒在意,雖然那時高校學(xué)生帶CALL機(jī)還是鳳毛麟角,但她念大學(xué)后父母就給她買了CALL機(jī),后來蘇維又送給她一部諾基亞6110手機(jī)。當(dāng)時手機(jī)里最小巧的款式,放在陽光下會變色,她也只覺得這份禮物很可愛而己。
      任意意在信里將那位窮追不舍的學(xué)長,戲稱為“精英王”。
      晴川一直未察覺,直到有天任意意突然給她打電話,語氣十分平靜的告訴她:“晴川,我和郭海林分手了!
      很晴朗的秋天,窗外的一切突然靜下來。她們這幢宿舍樓和這所學(xué)校最大的操場只是一路之隔,操場上那樣多的人,跑步的、打球的、踢球的……窗外法國梧桐樹的葉子搖也不搖,青色的葉子里泛出脆黃,晴川連話也不曉得該怎么答,任意意斷續(xù)的說著一些話,大意是距離太遠(yuǎn),感情難以為繼。
      晴川最后才問:“精英王?”
      任意意沉靜了許久,才答:“是的!
      太遠(yuǎn),隔著幾乎半個中國,一千公里。過去郭海林曾經(jīng)尋找著每一個機(jī)會來看任意意,坐通宵的硬座!拔逡弧被蛘摺笆弧保灰菹⒊^三天的時候,他都會來。他家里條件不好,他上大學(xué)后一直勤工儉學(xué),做家教,為了學(xué)費(fèi)生活費(fèi),也為了能來看她。
      晴川最后還是去了一趟上海,瞞著家里人。雖然明明還有臥鋪票,她卻坐了通宵的硬座,坐得她全身的骨頭都發(fā)僵,但更僵的是腦筋。她不知道要自己去做什么,可是不假思索就去了。
      在上海站給另一位高中同學(xué)小安打電話,晴川的人緣一直好,小安穿過大半個上海來接她,見面就詫異:“啊呀晴川,你怎么啦?”
      到了小安的宿舍,晴川才照鏡子,只是一夜,猛然就憔悴下去,整個人像一棵腌過的雪里紅。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自己。她向來打通宵的牌照樣精神抖擻,即使第一堂課是《C語言》也不會打瞌睡。
      晴川最后還是沒有去找郭海林,第二天和小安一起逛淮海路。下雨,上海秋天的雨,兩側(cè)的法國梧桐,大片大片的掉著葉子,人行道上積著一小洼一小洼的水,公車慢吞吞的駛過,她們從宋慶齡故居一直走到臺北廣場,晴川并不覺得累,只想一生一世就要這樣走下去才好。兩側(cè)都是商鋪,并不鮮亮的櫥窗,晴川明明是知道在上海,和他同一座城市。
      皮鞋進(jìn)了水,襪子濕了又冷又潮的貼在腳底,小安笑著說:“真是奢侈,這樣好的牌子!闭媸巧莩,可以離他這樣近,但是,永遠(yuǎn)不能伸出手去了。
      回去的火車上接到蘇維的電話,問:“你在哪里?”
      她沒有回答,說:“蘇維,我們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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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跳槽之后不久就當(dāng)了領(lǐng)班,每個月工資加上小費(fèi)也有兩千多塊錢,但客人不好應(yīng)付,尤其是喝醉后的客人。剛來“花雨城”時,她那個包廂里的客人喝醉了,埋單時猝不防及,一雙手伸過來摸在她胸部,制服是改良的短旗袍,長僅及膝,她來不及反應(yīng),又有一只潮乎乎的手在擰她大腿上。只隔著一層絲襪,那種猥瑣的感覺令人作嘔,她本能尖叫了一聲,幸虧水電工小張正巧路過,給她解了圍,但最后經(jīng)理還是將她和小張兩個人叫去狠狠訓(xùn)了一頓。
      經(jīng)理還不到三十歲,濃妝艷抹也掩不住一種憔悴的蒼白,據(jù)說她曾是小有名氣的花幟,但她們這行吃青春飯,她早早抽身出來算是從良,可是再也離不開這個風(fēng)塵圈子。經(jīng)理唇上是CD唇彩,極艷的桑子紅,燈光一照近乎紫青色,冷冷的扔出一句話來:“被客人摸一下又不會少塊肉,既然吃這碗飯,就得讓客人滿意!
      她低著頭,小張說:“經(jīng)理,長安一個女孩子被人這樣欺負(fù),換作是你妹妹遇上這事,你會說得讓客人滿意嗎?”
      經(jīng)理氣得指著他大罵:“我還沒教訓(xùn)你,你倒教訓(xùn)起我來。你一個水電工跑到前面包廂里得罪了客人,我還沒跟你算帳呢!”
      最后還是長安求了半天的情,才沒有將小張炒魷魚。
      長安學(xué)著周旋,笑嘻嘻的擋著客人的明槍暗箭,沒過幾個月,她就升了領(lǐng)班。有同事酸溜溜的說:“靚女啊!
      她出落得越來越美,常常有客人目光盯著她滴溜溜的轉(zhuǎn),這美麗現(xiàn)在成了負(fù)擔(dān),她是懷璧其罪。這句文縐縐的話是位常老板說的,據(jù)說常老板當(dāng)年也是有學(xué)問的人,八十年代中期從高校出來下海,如今身家不菲——雖說到“花雨城”來的老板們都身家不菲,但常老板氣質(zhì)特別,在一幫酒色財氣的客人中,一眼就能讓人留意到他的文質(zhì)彬彬。
      打烊后人就像散了架,什么話也懶得講,整晚上的敷衍客人,口干舌燥,笑得臉都僵了,長安想,這樣子下去肯定容易老,會生皺紋,每天晚上總是要擺出副笑臉。她明年才二十歲,老……已經(jīng)這樣恐懼。
      其實(shí)生得越美,總是越怕老,因?yàn)槊利愒绞莾r值連城,貶值得就越快。
      她換好衣服后,小張照例在后門口等她。小張每天送她下班,因?yàn)橹浪懽有,不敢一個人走路。
      輪休時小張請她去玩,他與旁人合租兩居室的房子,室友早就扯故回避了,屋子特意的收拾過,為著她來,還買了一把姜花插在一只花瓶里。這個城市里這種花最尋常,許多主婦常常從菜市帶回一把去。長安一眼認(rèn)出那只花瓶其實(shí)是酒瓶,小張很高興,挽起袖子去炒菜,小小一只煤氣灶,他花了差不多兩個鐘頭才弄出四個菜來。
      屋子中間搬著一張小方桌,因?yàn)椴环(wěn),她幫他找報紙疊著墊上,小張拿筷子撬開啤酒,斟得太快泡沫都溢了出來。她笑著說:“夠了夠了!
      菜都炒得很咸,但她吃得很飽。起身添飯時小張搶著去幫她,他的手觸到她的手,臉上微微一紅,整個人像是僵了。他離她這樣近,她聞得到他身上微酸的汗味,天氣這樣熱,小小的屋子里只有一臺電風(fēng)扇,呼呼的吹過去,呼呼的又吹過來,搖頭晃腦,像個煞有其事的老人。
      她身子微微向后一傾,他就本能一樣吻上來,滾燙的嘴唇,她耳里只聽到那臺電扇呼呼的風(fēng)聲。呼呼呼,呼呼呼,就像人急促的呼吸聲。
      小張是安徽人,過年時她跟他回了一趟老家,是最尋常的那種農(nóng)村人家,青磚大瓦房建在半山,屋后種著樹與竹子,四面都是田,一個村里全是同姓,人人都是親戚,女眷們笑嘻嘻的來串門子,其實(shí)都是來看她。她明知道,大大方方的讓人看,反正她又不丑。過年時沒有事,家家戶戶打麻將,她被人拉去學(xué)著打,輸了幾十塊錢,可是還是有一種單調(diào)的快樂。
      小張在回來的火車上對她說:“家里人都說我好福氣!
      因?yàn)樗缆,她被人夸慣了,車窗外閃過沃野千里,平疇漠漠,但哪有心思看,春運(yùn)時的火車,擠得像沙丁魚罐頭,四周都是汗臭腳臭……她無聲的皺起眉來。
      小張?zhí)瞬,去一家酒店做事,那里薪水高些,他們打算攢錢結(jié)婚。
      曾經(jīng)在電子廠一起同事過的老鄉(xiāng)來看她,閑閑提到說遲華強(qiáng)去年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前兩天剛生了個兒子,長安哦了一聲,卻怎么也記不起遲華強(qiáng)的面孔,唯一清晰的記得車間前的花壇,伶伶單薄的紅花,沒有香氣的花朵。桌上一束姜花,幽幽一點(diǎn)暗香,一種家常的馨軟。
      那位常老板來得更頻繁,長安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和其它老板不同,既不動手動腳,也不借故跟她搭訕,似乎只要看她一眼就足夠,長安也不好說什么。
      這天上午她正睡著覺,房東砰砰的敲著門喊:“徐長安電話!”她突然的驚醒,背心里猛得一身的冷汗沁出來,抓起衣服籠上就去樓下接電話。電話是家鄉(xiāng)的鄰居打來,養(yǎng)父前幾天被條野狗咬了一口,沒有當(dāng)回事,誰知道現(xiàn)在發(fā)作了,鎮(zhèn)上衛(wèi)生所說是狂犬病,沒得救了。
      她心急如焚,掛上電話就給小張打電話,但他們同事不肯幫忙叫一聲,因?yàn)楣ぷ鲿r間不允許接私人電話。她著了忙,抓了錢包就跑到火車站去,最早的火車票是晚上九點(diǎn),她也顧不得了,先買了兩張,然后又坐車去小張工作的那間酒店。
      大太陽底下,連空氣都是毒辣辣的,她從公汽站一口氣跑過來這樣遠(yuǎn),再也跑不動了,一雙皮涼鞋像是要化在地上一樣,走一步都是粘粘的,口鼻里都像是在往外冒著火,熱,除了熱還是熱。剛到酒店的噴泉前,有部車子從酒店里出來,突然緩緩減了速度,最后在她身側(cè)停下來降了車窗,有人叫了聲“長安。”她頭暈眼花,耳里嗡嗡直響,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后來又聽到一聲“長安”,這才轉(zhuǎn)過頭去。
      是常老板,他問:“你臉色真難看,是不是中了暑?快到車上來坐!避嚧袄锴叱鲫囮嚨睦錃,夾著幽幽一縷古龍水味道。這樣熱的天氣,他身上也只有古龍水一點(diǎn)淡薄的香氣,很清爽好聞的氣味。他已經(jīng)幫她打開車門,她身子發(fā)軟,再沒有半分力氣,坐在車上,一五一十的將事情對他講了,常老板二話沒說,打了一個電話,她神色恍惚,也沒聽他講了些什么,最后他對她說:“十二點(diǎn)十分有班飛機(jī),我送你去機(jī)場!彼龥]聽清楚,他又說了一遍,她這才聽懂了,車窗上貼著反光紙,車內(nèi)冷氣幾乎寂靜無聲,真皮的椅座有一股淡淡的皮膻香氣,她有些發(fā)愣的看著胡桃木的儀表板。小張就在不遠(yuǎn)處那幢建筑里,可是她在這部小小的汽車?yán),就像另一個世界。
      腳下米白色的毯已經(jīng)被她的鞋踩出烏跡,她知道這種車用地毯很貴,有次同事形容老板的寶馬車,說:“里面小小一張?zhí),進(jìn)口的,價錢可以鋪尋常人家整間房的地板了。”米白色,這樣奢侈的顏色,也只有闊綽才能踐踏。
      他車開得飛快,長安蜷在后座,一句話沒講,最后登機(jī)時才知道他電話里訂了兩張票,他說:“你不要怕,我陪你去!
      她一直忍到見了養(yǎng)父才放聲大哭,養(yǎng)父被關(guān)在衛(wèi)生所一間小屋子里,外面都是防疫站的人,她隔著窗上的鐵柵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眼,養(yǎng)父嗬嗬的叫著,拿頭往墻上碰,拿牙齒咬著墻,她全身劇烈的發(fā)著抖,常老板伸出手來攬住她,她大聲的哭出來。
      她辦完養(yǎng)父的喪事才給小張掛了個電話,小張問要不要他趕過來,她淡淡的說:“不用了!
      有錢這樣好辦事,養(yǎng)父的身后事十分熱鬧,常老板請教了當(dāng)?shù)厝,一切按最高的?guī)矩來,請了班子吹了三天三夜的嗩吶,熱熱鬧鬧的十六人抬扛,送養(yǎng)父上山。最后,在鎮(zhèn)上的餐館里請了幫忙辦喪的左鄰右舍吃飯,她自從趕回來后,整個人就像木偶一樣,只是任人擺布,披麻帶孝,哭靈守夜。一切的瑣事,全是常老板替她打點(diǎn),他一個外鄉(xiāng)人,只是大把的錢花出去,喪事竟然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十分有排場。
      臨走前隔壁的翁婆婆來陪她說話,翁婆婆打小喜歡她,說她乖巧聽話,兩個人坐在天井里,院子里本來有一株香椿,叫蟲蛀得朽了,今年只發(fā)了幾枝,伶伶的幾片葉子似乎數(shù)得清。有只麻雀站在樹上梳理著翅羽,捋過去又捋過來,長安目光還是呆的,只望著那只鳥。翁婆婆感嘆了幾聲,說:“你從小命苦,現(xiàn)在也算熬出頭了,這個人不錯,心腸好,看得出來,雖然年紀(jì)大了一點(diǎn),但年紀(jì)大知道疼人啊!
      天上有云慢慢的流過,她想起小時候打了豬草回來,進(jìn)院子里就叫“媽”,雖然養(yǎng)母聽不見,但桌子上一定有養(yǎng)母給她涼著一大缸涼茶。嚓嚓嚓,嚓嚓嚓,養(yǎng)父在灶前切豬菜,花白的頭發(fā)一撅一撅,她定了定神,那嚓嚓聲更響了,原來是后面豬圈里的豬餓了,在那里拱著門。
      在飛機(jī)上她取出張泛黃的紅紙給常老板看,慢慢的將身世講給他聽,紙上被蠹蟲蛀了無數(shù)的小眼,朽得抖一抖就會爛似的。很工整的鋼筆字,寫著:“1979年7月25日”。這是生身父母留給她唯一的東西,最后翁婆婆轉(zhuǎn)交給她,說:“當(dāng)年是我從鎮(zhèn)上的老李手里,將你抱回來給你爸爸媽媽的,這就是當(dāng)時你身上裹著的,現(xiàn)在你爸爸媽媽都過背了,叫你知道也不妨了。”
      直到現(xiàn)在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真正的生日是7月25日。
      常老板憐憫愛惜的看著她,像看著一個小小的無助的孩子。她覺得累極了,向他身上倚著睡去了。夢里還是小時候,大片大片的紫云英花,留著春上耕了作水田的肥,她一個人在田里站著,像是在找什么最最要緊的東西,可是四面都沒有人,心里只是一種未名的慌張,遠(yuǎn)處隱約有嬰兒的啼哭聲。她喃喃叫了聲:“媽媽!
      常老板名叫常志堅,有妻有子,她跟了他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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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川一直記不起來,到底是什么時候郭海林給她打的電話,像是下午,天陰陰的要下雨的樣子,又像是早上,天剛剛蒙蒙的亮意,這樣重要的一件事,她的記憶里卻只有脆而響的電話鈴音,拿起聽筒只聽到他說:“晴川,我是郭海林!
      周圍的世界都是模糊而柔軟的,一點(diǎn)朦朧的微光從電話的鍵盤透出來,橙黃。溫暖的、親昵的、馨香的,她小時候經(jīng)常玩電話,老式的黑色電話機(jī),上面從零到九,圓圓的十個小孔,撥了之后回過去,那聲音很好聽。
      她接到郭海林的火車,然后和另幾位高中同學(xué)一塊兒請他吃飯。就在學(xué)校食堂里,四周都是喧嘩的人聲,她還是很愛說話,講到系里的笑話,系主任對她青眼有加,一心要她考她的研究生。她笑著說:“讀出來就老了。”
      他們講起高中的一些事,班主任和其它的老師,晴川笑嘻嘻的說:“當(dāng)年多少宏圖大志啊!庇腥藛枺骸艾F(xiàn)在呢?”
      晴川微笑說:“現(xiàn)在當(dāng)然還有——二十五歲前將自己嫁出去。”
      大家都笑起來,人人都以為她在說著玩,她自己也笑起來,慢慢給自己斟滿啤酒,看著細(xì)密的金色泡沫,從一次性的塑料杯子里涌起。杯子質(zhì)量很差,輕而軟,立不住,端起來總是小心翼翼,仿佛舉案齊眉一樣的鄭重。
      郭海林住在學(xué)校招待所,晴川和他一直走過去,路過圖書館時她指給他看,說:“逸夫樓!痹S多高校都有逸夫樓,有的是圖書館,有的是試驗(yàn)樓,有的是教學(xué)樓。道路兩旁的樹不高,開著一篷一篷細(xì)密柔軟的花,像是粉色的流蘇,垂垂的,葉子散而細(xì)碎,羽毛一樣。天是很深的藍(lán)色,所謂的皇室藍(lán),像一方上好的絲絨底子,襯出那樣細(xì)嫩的花來。
      馬纓花,還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合歡。
      晴川以為郭海林會說什么話,但他一直沒有說。
      他回到上海后才給她打電話,晴川不顧一切跑到上海去,回來后家里才知道,父親先是問,她很沉靜的緘默著,什么話也不說。母親最后流下淚來,說:“傻孩子,你是不是鬼迷心竅?”
      李宗盛很老很老的一首歌,斬了千次的情絲卻斷不了,她就此一往無回。
      整個家族都反對,父母苦口婆心沒有效果,無數(shù)的親朋好友來當(dāng)說客。母親最后絕望一樣說:“我寧可你死掉,也不能看到你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
      她坐在窗臺上,抱著膝漠然的想,原來尋常人生,也有這樣的急管繁弦。戲里尋死覓活轟轟烈烈,她做不來,但是固執(zhí)的不改變主意,年紀(jì)最相近的一位堂兄打越洋長途回來勸她,她只反問一句:“哥,一錯豈可再錯?”
      明知道是傷口上撒鹽,隔著整個太平洋也能想見他的傷心。她聽說過他當(dāng)年的故事,轟然的分崩離析,最后傷心欲絕的掉頭而去。電話里有一絲雜音,海底光纜,多少萬單位的千米啊,她輾轉(zhuǎn)聽來的零碎片斷,光與電的纖束,他必然是肯理解她今天。
      父母不肯退讓,她肆無忌憚的出去見郭海林,更嚴(yán)重的問題才突現(xiàn)出來,他的母親同時反對他們交往。她說:“我的兒子,絕不會去高攀!
      腹背受敵,她與他是孤軍奮戰(zhàn),每一次見面都像是最后一面,她從來沒有流過那樣多的眼淚,除了哭泣,似乎只余下絕望。
      最后終于分了手,他說:“太辛苦了!
      是真的太辛苦了,她已經(jīng)精疲力竭,這么多年,最后的執(zhí)念,已經(jīng)麻木到是為了抗?fàn)幵诳範(fàn),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br>  晴川將自己反鎖房間里嚎啕大哭,自從四歲以后,她再也沒有這樣哭過了。枕頭哭得濕透了,貼在臉上冰冷,風(fēng)吹著窗簾,飛揚(yáng)起上面細(xì)密的繡花,一小朵一小朵的雛菊圖案,很嬌艷的鵝黃色。書架上一整排的相架,有一張高中時拍的相片,無知無畏的眼神,桀驁的揚(yáng)起臉來盯著鏡頭。
      從來不知道,原來還是得不到,這么多年她唯一要的,還是得不到。郭襄在華山之顛,眼淚奪眶而出,因?yàn)樗罈钸^不會再回來了?墒羌词够貋砹擞衷趺礃樱谷蝗鍪,就這樣撇下她來。比不回來更殘忍,更叫人絕望。
      這一年的7月25日,晴川二十二歲生日,一個人吃掉整塊的抹茶蛋糕,綠瑩瑩半透明一樣,上面蓋著水果,芒果、櫻桃……繽紛好看,其實(shí)錯了,抹茶被果味沖得七零八落,她只是努力的吃,鍍銀小叉柄端鑄著蛋糕店的標(biāo)志,很甜膩的同心圖案,她大塊大塊的挖下蛋糕來,一口一口吃著。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還是這樣盛世繁華,只有她靜靜凋謝了。
      她迅速的憔悴,父母想法子給她安排相親,對方總是戰(zhàn)友的兒子、同事的子侄,所謂身家清白的青年才俊。她很聽話的一個一個去見面,吃中餐,吃西餐……餐廳或金壁輝煌或古色古香……她默默用餐,偶然微笑,傾聽對方的說話,無可挑剔的應(yīng)對,餐廳里有鋼琴演奏,有的是琵琶,有一次甚至有蘇州評彈,她向?qū)Ψ芥告钢v述《玉蜻蜒》與《再生緣》,其實(shí)都是悲劇,這兩個故事。
      后來無意聽到母親在姑姑面前哭,說:“這孩子現(xiàn)在乖得叫我害怕!
      母親并不知道她已經(jīng)回來,她在樓梯下站了一會兒,靜靜的上樓去。母親不止一次當(dāng)著她的面哭過,這一回?zé)o聲的飲泣,卻像一枝箭劈到心里去。她獨(dú)自在黑暗里坐著,床頭一只小小的鬧鐘,滴答滴答的響,還是她學(xué)生時代的舊物,畢業(yè)時從大學(xué)宿舍里隨手拎回來。
      真是美好的年華,可以肆無忌憚的生活,可是都過去了。
      和江翰宇是世交,因?yàn)楣滤埶燥,吃完飯后要送她回家,她不肯,非要跟他去看打牌。烏煙瘴氣的牌室,最后她蜷在沙發(fā)上打盹,隱約聽到人笑,說:“翰宇你這新女朋友,和從前風(fēng)格不太一樣啊。”
      江翰宇說:“胡扯,這是我妹妹!
      有人大笑起來:“妹妹,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嘈雜的笑語聲,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她竟然還是睡著了。

      —————————————————————————————————————————
      長安下堂求去,其實(shí)也算好聚好散,她住的房子一早是登記在她名下,常老板最后還是給了一筆錢,數(shù)額不多不少,畢竟她跟了他三年。
      她回到本市投資,開了間酒吧,雖不是什么大生意,但漸漸的也興旺起來,“虞美人”在圈內(nèi)頗有名氣,長安也漸漸薄有名聲。風(fēng)月場合千金買笑,不過如今她是老板娘,燃一枝煙看店里姹紫嫣紅,霓虹燈下滟影流光。長安晚上七八點(diǎn)鐘到店里,一身旗袍穿得嫵媚生姿,款款掠過眾人的眼神,“虞美人”里再美艷的小姐也抵不上長安的光彩,她是一輪明月,皎皎的照在人眉心。
      做這一行,自然三教九流統(tǒng)統(tǒng)要應(yīng)付自如,長安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見了誰都是慵然的眼神,漸漸有人傳說她其實(shí)大有來歷,這話也不是沒影的風(fēng),起碼黑白兩道都肯賣“虞美人”三分薄面。
      酒吧里每張桌子上總是插著一瓶虞美人,這種花出奇的嬌艷,那樣濃烈的紅色。偶然一次她對江翰宇提起:“傳說這種花是虞姬自刎后的鮮血所化!焙灿畹溃骸罢媸瞧嗥G。”她凝望著薄薄花瓣微笑:“紅顏薄命,其實(shí)是虞姬自己太厚道,劉邦未必不如楚霸王!焙灿钜徽,旋即大笑。
      江翰宇認(rèn)真問過一次:“你究竟是怎么樣一個過去?”
      長安嫣然一笑:“你想聽我怎么說?”
      花亦解語,玉亦生香。長安微涼的手搭在他胳膊上,有一種奇異的安逸,他低低叫了一聲:“長安!
      長安溫柔的看著他,他說:“我要結(jié)婚了!
      長安想到第一次他到店里來,他那一桌都是熟客,她免不了過去打招呼。因?yàn)槭鞘炜停腥碎_玩笑:“長安,就這樣了事,喝一杯嘛!本瓦@個名字令江翰宇若有所動,他問:“長安?舉目見日,不見長安?”隨口的一句話,雖然他表面看起來溫和,但剔透如她,隱約覺察深藏不露的踞傲,她立時知道由來,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才看讀書。紈绔浮華里隱約的世家教養(yǎng),總是不同尋常。
      她答:“《金鎖記》里的長安!
      大約沒想到她讀過張愛玲,他那神情一時驚詫。
      后來長安常常笑:“原來我們這種人,連讀張愛的資格都沒有。”
      跟著常老板的三年,起初也學(xué)著打牌逛街花錢,后來突然起了執(zhí)念,要去讀書。常志堅拗不過她,只好讓她去了,她選了看起來最容易的中文,斷斷續(xù)續(xù)的上了些課程,只揀自己喜歡的。
      長安也不問他婚事的對方是誰,認(rèn)識尹始便知道他身家背景,他與她,隔著軟紅十丈,漠漠前塵,從來蕭郎都是路人。明知道彼此相遇只是機(jī)緣巧合,哪里能顧到那樣多。翰宇說:“嫁人吧,長安,你還這樣年輕。”
      是啊,還這樣年輕,不是遇不上,是總是不對頭。
      翰宇有次將錢夾忘在她的梳妝臺上,她打開來看,里面夾著一張照片,大大的一雙杏仁眼,很倔強(qiáng)的微揚(yáng)著臉,長安慢慢合上錢夾,她住十九樓,風(fēng)很大,吹著窗上的抽紗簾拂起,波漾一樣。日光的影透過窗簾,極淺極淡的光,像是水痕無跡。她也只是恍惚了一個剎那,就重新執(zhí)起筆來描眉畫眼。鏡中人,一如既往光艷照人,顧盼生輝。
      后來翰宇只再來過一次,人已經(jīng)醉得一塌糊涂,進(jìn)門就倒在沙發(fā)里睡著了,她推攘不動,只好拎床毯子給他蓋上,自顧自去睡了。半夜她醒來,他一個人坐在客廳里吸煙,黑暗中小小一簇紅寶石樣的光芒,她給自己倒了杯冰水,慢慢一口一口抿進(jìn)去,很冷很冷,穿腸入腑的冷。她想到歌詞里唱,然后用很長很長的時間,化成熱淚。她笑起來,她當(dāng)然不會有熱淚了。
      他撣了撣煙灰,聲音很輕微:“長安,她不愛我!
      她一句話也沒有問,只擱下杯子,很輕很輕“嗒”的一聲。她赤著足,腳下軟而綿的地毯,擦過足心微癢,仿佛走在云端一樣。人生有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煩惱種種,她愛莫能助。
      長安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上翰宇,他見著她稍稍一怔,旋即微笑,向她介紹身畔的女子:“我太太,商晴川!
      長安認(rèn)出那雙動人的杏仁眼,只是氣質(zhì)仿佛溫良,不若相片上那樣鋒芒畢露。晴川伸出手來,長安與她相握:“江太太你好,我是徐長安。”
      晴川似是若有所動:“長安,這名字!遍L安含笑答:“舉目見日,不見長安。”夕陽正夾雜在樓群之間緩緩下墜,不遠(yuǎn)處大廈的玻璃幕反射著刺眼的光芒,哪里還有長安,那個繁華絢爛的故城早已經(jīng)湮滅,如今只剩下尋?胀。
      走道那端侍者正緩緩?fù)瞥錾盏案,翰宇吻在晴川臉頰上:“生辰快樂!”
      長安覺得不便,借機(jī)就走開了。一直到上了自己的車子,卻半晌沒有發(fā)動,過了許久,才自言自語:“長安,生辰快樂!
      2004年7月25日,晴川在日記里寫:“今天我見到徐長安,很多人向我提到過的長安,大家若無其事,連我自己都幾乎要信了,她只是尋常一個朋友!焙灿钭哌^來,她闔上筆記,向他微笑。他吻在她的發(fā)間,問:“晴川,你25歲了,快不快樂?”
      晴川含笑答:“我當(dāng)然是快樂的。”停了一停又說:“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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